朱伟倒台了。
当皇帝挥手时,他面色煞白。
起身,颤颤巍巍的行礼,“陛下……”
皇帝蹙眉看了他一眼,再看看韩石头。
韩石头过来,扶住了朱伟,“朱公,小心些!”
朱伟没看他,抬头看着皇帝,再看看上前谢恩的梁靖,脑海中闪过前阵子的事儿。
皇帝令医官给他诊治,言语间礼部缺他不可。
他由衷的感恩戴德,一心想着为皇帝效命。
但转瞬,他便从天堂掉落到了地狱。
什么医官诊治,这只是个由头,做给外界看的。
朱伟身子不好,朕关爱有加,令医官诊治。医官回禀,朱伟的病情严重……朕心疼,但却只能令其静养。
皇帝转了一个圈,达成了赶走他的目的。
朱伟想到了宋震和罗文,皇帝在这二人身上展露了帝王的霸气和随意……滚!
皇帝驱赶重臣,恍若驱赶家奴。
而后就引发了反弹,宋震和罗文先后去北疆效力,官场震动。
是了!
是了!
这才是皇帝迂回赶走老夫的缘故。
朱伟行礼,在重臣们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勉力维系着平静和体面,“,陛下保重。臣,告退!”
他缓缓免冠……皇帝并无这个要求,但朱伟还是做了。
免冠,这是请罪的姿态。
朱伟再看了皇帝一眼,转身而去。
他步履从容,走出了大殿。
随即身体一松,脸上的皱纹仿佛深了许多。
一双老眼中,尽是苍凉。
他缓缓走着,前方的内侍知晓他的心情大概很灰暗,故而也不回头,走的很慢。
走出一段路,朱伟回头看了一眼。
宫殿巍峨,内侍们恭谨站在各处,每个人仿佛都融入进了这个大唐最高权力中心。
就他,显得格格不入。
回到礼部,朱伟开始收拾东西。
“尚书!”
几个官员来请见。
“消息还没来?”朱伟问道。
“什么消息?”有人问道。
“哦!”
朱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把东西收好,抬头。
“那一年,老夫进宫考试,信心十足,发誓定然能鱼跃龙门。那一日,老夫看着巍峨的宫殿,发誓早晚要昂首挺胸再度进来,站在朝堂之上,辅左君王,指点江山。这一切,老夫做到了。”
他的眸子明亮,仿佛是回到了年轻时。
门外,不知何时聚拢了十余官吏。
他们看着朱伟,总觉得今日的尚书看着有些不对劲。
“那一年,老夫出仕为官,一心只想为君王效力。老夫做事勤勉,不该自己的事,也努力去做。老夫以为,只需这般努力,自然能达成目的。”
朱伟自嘲一笑,“随后老夫处处碰壁,做事努力被讥讽为想讨好上官,刚正不阿被视为异类……升迁没老夫的事,背锅却处处都在。老夫渐渐明悟,原来这个官场是有规矩的。”
他说的是大伙儿都知晓的常识,所以,每个人神色复杂,显然也想到了当初懵懂的自己。
“老夫想挣扎,可这个官场就如同是一个大缸子,里面是令人恶心的粘稠东西,它把老夫牢牢的黏在里面,不得出头。老夫几番挣扎,选择了妥协。由此,老夫宦途顺遂,一帆风顺。”
朱伟叹息,“仔细想想,老夫这些年做了些什么?大多是在和稀泥,于国于民无益。偶尔也会良心发现,为国为民做些事。可做这些事时,老夫却悄然去做,不敢公之于众,好似……担心会被人嘲笑。”
他看着这些官吏,“老夫此刻有个疑问,为国为民做事,为何要遮遮掩掩?而蝇营狗苟,为自己谋利,却能堂堂正正?!”
他把包袱背在背上,缓缓走出去。
“以后谁寻到了答桉,来告知老夫。”
众人这才醒悟。
“尚书,您这是……”
“老夫老了。”
朱伟回到了家中。
接着,梁靖来了。
随行的还有皇帝身边的内侍。
新任礼部尚书就位,但对礼部的事儿却管的不多。
所有人都明白,梁靖为礼部尚书,只是为了升迁。
接下来,便是入朝为相。
人生至此,可谓是高光时刻。
每日都有人来拜见梁尚书,请客喝酒,示好投靠……
恍若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而朱伟却倒下了。
正合皇帝令他致仕的缘由,身子不好。
秋风中,一队骑兵来到了长安城外。
朱伟也在这个时候,令家人把自己抬上马车,一路到了皇城外。
“下车下车!”
朱伟被抱着下来。
守门的军士看到他不禁愕然,“这才多久,朱公竟然瘦脱形了?”
十日不到,朱伟须发皆白,脸颊的肉几乎都没了。眼窝深陷,颧骨高耸。
朱伟被家人架着,看着皇城大门。
他喘息着,“当初老夫便是从这里进去的,今日,老夫又来了。”
大儿子落泪,“阿耶,回家吧!”
“不!”朱伟摇头,“老夫一生为官,临了临了,总得给自己一个了结。”
上衙的官吏们陆续来了。
看到朱伟,大多神色暗然。
也有极少数人看着颇为轻松惬意。
死道友不死贫道,多死一个高官总是好的。
如此,大伙儿才能步步高升啊!
“宣德帝在时,大唐国势煌煌,到了武皇时,依旧能镇压四方。彼时武皇雄才大略,一心想压制宗室权贵,可终究功亏一篑。”
“阿耶!”朱伟是老油条的性子,从不肯得罪人,可今日这番话,却有戳皇帝肺管子之嫌。
“人要死了,会格外清醒。老夫此刻看到的是身后事。”朱伟一双眼珠子有些诡异的红,脸颊也渐渐泛红。
“老夫虽在礼部,可也看到了天下风云在变幻。民以食为天,耕者有其田。这是天下根本。可如今各处兼并田地愈演愈烈,流民越来越来多……这便是柴堆,越来越高的柴堆……”
“他这是在上遗疏!”一个官员惊呼。
重臣要去了,多半会上一份遗疏。这份遗疏是对自己一生的总结,以及对这个国家最后的进言。
还有便是身后事的安排,比如说儿孙。
可朱伟没有选择上遗疏,而是来到了皇城外,用这等方式把自己最后的话告知皇帝,告知,这个天下。
“这个天下根本在于百姓,帝王可役使百姓,但却要给他们留一条活路。只要能填饱肚子,百姓总是善良的。”
哒哒哒!
远方,那队骑兵进城了。
一块露布在秋风中猎猎作响。
“大捷!”
皇城前,朱伟的面色越发红润了。
“农人尚且知晓要想牛犁地,就得喂饱它们。大唐的帝王,大唐的肉食者们知不知晓?知晓。只是他们无视了百姓。
老夫想说……流民越来越多,那个柴堆越发的高了,而不知收敛的你等,便是在不断尝试点燃这个柴堆的蠢货。你等,想烧死自己吗?”
他喘息着,摆脱了儿孙的搀扶。
在那些人冷漠的目光中,冲着皇城行礼。
“大唐再这般下去,必然会衰微,当那些流民揭竿而起时,这个天下,就要乱了。北辽在侧,必然会马踏中原。老夫,仿佛看到了……”
朱伟的身体摇晃了一下,“老夫仿佛看到了烟火笼罩长安,帝王惶然遁逃……陛下,还来得及,这一切还来得及啊!陛下!”
他张开嘴,吐了一口血。
“阿耶!”
“朱公!”
朱伟苦笑,“老夫仿佛看到了北辽铁骑在长安城中狞笑……陛下,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