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宁瑶瑶本是京城侯府宁家之后,因早产出世,一生下来便身子羸弱,是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秧子身子,五岁那年,开始咳血,自幼伺候她的乳娘见她情况不好,唯恐陨落夭折,便自发给远在元陵城的舅家吴家送了报病的书信。
彼时,吴家老太太恰逢身逢大病,唯恐挨不过来,女儿死前未得以见到女儿最后一面,生前最大的愿望便是能够在闭眼前见到外孙女儿一眼,故而给宁家送信,望接宁瑶瑶回元陵城与外祖母作最后团聚。
本觉希望渺茫,不想,两月后,宁家亲自派人将嫡女瑶瑶送到了元陵城吴家,这一送,便是足足十年。
说来也巧,自打宁瑶瑶来到元陵城后,许是江南气候适宜,山水养人,又许是祖孙二人格外投缘,自打宁瑶瑶来到元陵城后,咳疾便渐渐好转,赢弱的小脸也不复原先苍白,而吴家老太太在外孙女儿的陪伴下,竟也一口老痰吐出后,人一日一日大好了起来。
头两年,吴宁两家还断断续续有书信往来,随着新帝登基,老侯爷逝去后,这几年两家的往来便日渐稀疏起来,多为送信多,回信少,便是有,也不过寥寥几笔问候瑶瑶,丝毫没有要提及将人接回去的意思。
其实,说起宁吴两家的渊源本就离奇,宁家于吴家而言,本就是一桩天上掉馅饼的事儿,宁吴两家若要论起家世,本就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两家是门不当也户不对,本不该牵扯上的,便是硬生生地牵扯上了,也原不过是强扭的瓜,不甜。
两家的渊源细数起来,源自二十年前,还得从二十年前细细说起。
那时吴家当家的吴老爷原不过是元陵城洛水县县衙里头的一位师爷,吴家一家老小自云城而来在元陵城吴老太太娘家安家,吴老爷是洛水县为数不多会读书念字的秀才老爷,后被人引荐到洛水县县衙为师爷,乌泱泱的一大家子,靠着师爷每月两的月银,过得清贫紧巴,好在吴老爷乃秀才老爷出身,无需纳税,还每月有粮食领取,又傍身县衙,比县城里头被赋税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百姓日子过得好多了。
洛水富裕,洛水所在的元陵城更是江南富泽之地,然而江南富裕,人才济济,却官商勾结,贪腐严重,每年送到国库的税银层层剥削下来,不足江南一位员外家抄家库房所得半数钱财,于是,那年,拥有雄才抱负,爱国爱民的当朝圣上如今的太上皇欲微服私访,亲下江南查案,随行圣驾的乃是圣上当时得力旧臣,已被封了侯爵的侯爷宁侯宁德循。
元陵城官官相护,乃是铁板一块,先帝以商人身份入虎穴之地,却遭奸人污蔑,与宁侯一道齐齐被关押进了洛水县县衙的大牢。
彼时侯爷冒充主子,皇上做他随从,侯爷偷偷向当时吴师爷表明身份,让他拿信物外出报信,吴师爷见他相貌不凡,却也将信将疑,犹豫不决,最终宁侯取下深藏信物,许诺若此番得救,他日便欠下吴家一个天大的恩情,事后必当重谢。
耗时三月,江南贪污官吏被一网打尽,宁侯终于以真身示人,彼时,吴家颤颤巍巍持信物寻上门来,本以为侯爷会拒不相认,不想宁侯一言九鼎,承诺许诺吴家一桩事情,无论何事,无论大小,只要他能办到,一定办成。
结果不想吴老爷老奸巨猾,不要任何恩惠,却将膝下长女推到宁侯跟前,想让宁侯带回京去。
然而彼时宁侯已年近四十,看着眼前不过十五六岁的赢弱之女,实在无法开口应下,最终无奈,当场便将此恩人之女许给了自己的儿子,许下了这一门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来。
不想,这门婚事一拖便是整整三年,后来才知,世子风光霁月,丰神俊朗,为满京贵女爱慕,岂是一个小小乡野之女配得上的,何况,彼时世子早已有了心上人。
此事一拖三年,直到吴家寻上门来,终侯爷雷霆大怒以世子之位威胁,世子宁邑这才含恨低娶吴家女,两年后,诞下长女宁瑶瑶,吴家女难产离世。
三月后,世子低调迎娶高门庶女谢氏入门,再七月,谢氏早产,同年年底诞下次女宁荣荣。
吴家牺牲一长女攀上宁家,如今吴家大老爷吴庆平时任云城太守一职,吴家二老爷吴贵平任职洛水县太爷,吴家背靠宁家,一路顺风顺水,官运亨通。
不过,去年开始,吴二老爷已然瞧不上县太爷这个芝麻小官,又瞄上了云城织造这个肥缺,去年缠了吴老太太一年,想让吴老太太送信宁家,为他引荐。
“姑娘,时辰还早了,您何不再歇会儿?”
时值半夜,偌大的府邸一片寂静无声,晕弱的烛灯下,宁瑶瑶掀开被子下了榻。
雏云立马取来一件外裳,披在了宁瑶瑶肩上,低低劝着。
“无妨。”
宁瑶瑶侧身低咳一声,拉紧了身上的外裳,缓缓朝卧房外头走去,道:“我想去阿嬷屋子走走。”
话一落,便已掀开帘子踏了出去。
宁瑶瑶的次间紧挨着吴老太太的卧房,整个西院这会儿还点着灯,点灯至头七,给老太太照亮回来的路。
吴家虽官至太守,到底寒门乡野出身,老太太一贯节约,屋子里陈列简陋,所用之物多半为屋里的丫鬟婆子所做,宁瑶瑶常年歪在屋子里养病,闲来无事,素来喜爱做些个小玩小意儿的,讨老太太欢心。
放眼望去软榻上的蹩脚的抱枕,几子上茶碗的茶套,窗前花瓶里插的用绢布扎的布花儿,柜子上贴的福喜之字全部都是出自宁瑶瑶之手。
“这个茶套还是上年春日里我给套上的,那年开春突降大雪,冷得吓人,阿嬷怕我畏寒,花了十好几两银子去西城的皮毛铺子买了块狐皮子给我做了一身大氅,我便做给她的回礼,她还笑话我,给碗娃娃都穿上衣裳了,真是调皮,却还一直瞒着我瞒到了四月中,其实我早就晓得了,她的小拇指上冻了块疮,一到夜里就发痒,哼,我还偷偷给她挠过痒痒呢,也不知到底是哪个调皮。”
“喏,雏云,这对抱枕是我九岁那年第一次学做针线给做的,四个角的抱枕做成了五个角了,丑得掉牙了,这死老太太却还一直不肯扔,每个上门的妇人婆子来了,都要拿出来将我笑话打趣一番,整个云城的妇人怕都晓得我手工蹩脚,不是个贤惠的了,你说,她讨嫌不讨嫌。”
“还有这双棉鞋,雏云,你还记得么,这是前年老太太寿辰我给做的,棉花还是我亲种下的亲收的呢,为了做这双鞋,手指头都扎破了,可这个傻老太太,鞋子做了两年了却一直不穿,那还做甚做啊,现在便是想穿也穿不了了罢,白白费了我好几个月的功夫,你说,该不该数落数落。”
话说进屋后,宁瑶瑶便从门口一路缓缓奚落到最里侧,最终,坐在了老太太临世前躺过的那张罗汉床上,抱着床头柜上的一双牡丹花鞋面的棉鞋,淡淡嗤笑着说着。
偌大的屋子里,寂静的黑夜,没有一点声音,衬得她的轻笑嗤笑声格外突兀瘆人。
宁瑶瑶笑着笑着,盯着空荡荡的罗汉床呆呆出神。
雏云立在身侧,偷偷将脸别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