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八八脚步声朝井的方向走来。</p>
杜远亭转脸看着泥水中的尸体，那商人家主大腹便便，平摊在井底的泥地上，却没沉得太快。有他挡着，那些大大小小妇人老幼的尸体，也都还露在表面。</p>
杜远亭遥远模糊的记忆中，那男人常挺着大肚子一副弥勒似的憨态，夏天敞襟往院里摇椅一躺，笑着将小女儿放在肚皮上，让她作小蜗牛爬山的游戏。他柔顺美丽的妻子在一旁坐着小马扎，擀着面皮儿教小姑娘叫爹爹。那年迈的老太太拌着饺子肉馅，时不时夹两口给男人尝尝味儿咸了淡了，可每每不是咸了，就是淡了。</p>
为何会想到这番景象，杜远亭不解。</p>
他朝井上望去。</p>
这不是现实，只是梦境和记忆的混合，陌生得好像并非自己亲历。</p>
毕竟这么多年来，他只梦到过这一次。</p>
可他也很奇怪，为何无论是平时回忆还是梦里，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儿。</p>
好像一直离得很远，远到像一个站在戏台下的看客。</p>
乃至在井中的画面里，也没有留下他自己的位置。</p>
当年他没有这样直勾勾的站着等人来看，他浑身血染跟家人趴在一起，借着父亲的尸身得以避免沉没。直到那些人大略瞥一眼，收走井绳远离之后，他才将一具具尸体从泥潭拖过来，当做垫脚石。</p>
若不这样做，他将与其一同沉没。</p>
“陈二——藏好了吗！我们来抓你啦！”井上有人吼道，紧接着便是一群人嘻嘻哈哈的笑。</p>
“陈二、你藏好点！被抓住可要打断腿！诶，好像已经打断了，瞧我这记性。那抹了脖子吧！哦好像也抹过了哈哈哈哈！”</p>
许多人头凑在井口，朝杜远亭望去。</p>
杜远亭看着他们，摸了一下脖颈。</p>
温热的水流从手指间滑出，他低头看着手上，是水。</p>
头顶上的笑声戛然而止，杜远亭仰头再次去看那些笑脸，却见他们的模样被波纹荡开，那些人脸皆是水面上的倒影。</p>
许多的人脸被波纹摇碎，待水面重新平静，杜远亭看到自己的脸。</p>
浓眉俊目，面若寒冰，乌云般的发丝拢入头顶叠楼主君冠。凝神垂睑，不怒自威。</p>
辽肃宗主君杜远亭，是个一碰就碎的倒影。</p>
那陈二，或许早该沉井死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