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姓书生仍在滔滔不绝的讲着,可莫降的脸色却没有任何变化——好像那些侮辱性十足的言语,根本不是在说他。 韩菲儿也曾悄悄问过莫降:“他这样侮辱你,侮辱你的父母,你竟然能忍得住?这可不像之前的你……” 莫降微微一笑轻声回应道:“为什么就忍不住呢?反正他所讲的,都是些子虚乌有、无凭无据的事,又不是在讲我真正的过去,我为什么要生气?” 韩菲儿看了莫降一眼,幽幽说道:“所以说,这才不像之前的你……” 莫降则仍是笑着点头回应:“不错,自从我想明白一些事情之后,我也感觉到,我改变了很多。” 韩菲儿则道:“无论怎样改变,你也不该对他人的侮辱无动于衷啊!侮辱你的人就站在你的面前,你为什么不做出回击?” “没有这个必要。”莫降淡淡的说:“他讲的再多,说的再玄,也不会改变我真正的过去,不会改变父母在我心中的形象。虽然我不知道我的父母过去究竟是什么样子,是怎样生活的,但我确信,他们,一定不是他所讲的那样。” 韩菲儿闻言,愣愣的看着莫降,她心中猛然升起一种感觉:莫降,他真的成熟了,真的长大了…… 因为莫降没有做出任何公开的回击,所以,李姓书生的讲话依然在继续——他非但将莫降形容为黄金族人的野种,还将他的父母贬低的一文不值,就连“天选之子”的名号,也被他形容成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总之,若是根据他的说辞,根据他讲出的故事来看,莫降非但没有资格带领大乾朝的百姓,他甚至没有资格、没有脸面再活在世上…… 然而,无论李姓书生怎样说,往莫降身上泼多少脏水,莫降的唯一反应就是:站在那里,静静的听,认真的听,脸上带着微笑听,绝不还口一句。 他仿佛大海边缘的一块礁石,任凭海浪怎样拍打,他依然纹丝不动的站在那里,任尔巨浪滔天,我却巍然不动。 他仿佛已经参透了那一条真理:哪怕海浪再高,待到风平之时,它将再不复以往张牙舞爪的模样,只会乖乖的偎依在自己脚下,过往的人们会用突出海面的礁石当做海标,却不会理会它身上的伤痕,更不会去追究,究竟是哪一朵浪花,曾试图将这块倔强的礁石拍进水里。 睿智的人,能悟到这个不变的真理,而对于劳苦大众来说,即便他们说不出如此饱含哲理的言语,但他们却能分清是非——在百姓的心中,始终有一杆秤,那杆最公平的秤,会告诉他们,何为公正。 是故,李姓书生精彩的故事,并未能引起太大的共鸣——早在他口出狂言之时,百姓就已经对他有了反感,现在他又讲出这等带有明显的侮辱性质的故事,更让百姓们觉得,这个喋喋不休的书生,就像是一个惹人烦的小丑。 李姓书生也一直在注意着百姓们情绪的变化,而事情的发展,也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他本以为,自己特意为这些泥腿子们准备的故事,会引起大家的共鸣,毕竟,这故事中包含一切世俗百姓感兴趣的要素:落难的皇族后裔、私奔的大家闺秀、江湖的刀光血影、爱情的忠贞背叛,甚至,就连孩子生父不明这种只有闲来无事的女人们关心的话题也加了进去——可是究竟是为什么,大家偏偏对这个故事不感兴趣,为什么每个人脸上鄙夷的表情愈发浓郁,为什么自己从大家的眼神中,读到了厌恶? 他回头看了莫降一眼,却发现莫降正在对着他笑——那本该是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的微笑,却让李姓书生的心,一时间跌落到了寒冰谷底。 在看到那笑容的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明白自己计划失败的原因。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面对流言最聪明的应对方式,就是沉默和微笑——这一点,莫降做到了。而自己,则犯了大忌: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犯了众怒。 是的,“天选之子”的名号,以及这个名号带给人们的希望,太过深入人心。对于那些濒临绝望的人来说,祈祷着天选之子带领他们走出黑暗,走向光明,是他们唯一的希望,是他们活下去的最大动力。而如今,自己竟然要尝试将百姓心中的希望之神推到,而且还是在莫降刚刚战胜老的沙,在百姓心中威望空前高涨的时候。这也就是说,自己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用错误的方式,做了一件蠢事…… 于是,李姓书生慢慢闭上了嘴,因为他已经知道:若是再说下去,只会起到适得其反的效果…… “讲完了?”莫降笑着问。 “没有。”李姓书生黑着脸回答,“但我不想再讲了。” “知道你输在哪里么?”莫降问。 李姓书生显然不喜欢莫降这种提问的语气,因为在这种语气之下,他就像是个犯了错误,被先生拎起来责问的学生——但是,他还是强忍着怒气回答:“不知道!” “好,那就由我来告诉你。”莫降摆出一副“诲人不倦”的架势,笑着说道:“其实,你编造的故事,也足够精彩,但是,它却不该出现在这里。如果,这里不是战场,而是茶楼的大堂,那么,你精心编造的这个故事,说不定能换来几声真诚的喝彩。但是,在这种地方,当着我的面,说出这样的话,你能收获的,就只有鄙夷的目光。” 不等对方插言,莫降已接着说道:“而且,你的故事,也存在很大的问题——即便你说的都是真的,那样又能如何呢?难道,百姓们真的会在乎,究竟是谁带领他们走出炼狱一般艰难的生活么?他们不在乎,无论那个人是‘天选之子’,还是‘黄金族人的野种’,在百姓看来,他们二者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 “不!”李姓书生终于等到机会,当即反驳道:“怎么会没有差别?如果二者没有差别,那么百姓们为何对当今的朝廷如此不满?如果没有差别,那么当初前朝国灭之时,为何会有十数万军民,从崖山之顶跳崖沉海?” “百姓们心中不满,是因为当今朝廷盘剥无度、**堕落;当初十数万军民跳崖求死,是因为无法承受亡国的痛苦。” “你的意思是说,那些投海自尽的人,都是些无法承受痛苦的懦夫喽?你的意思是说,只要当今朝廷广施仁政、开明进取,百姓们就会甘愿被异族统治,做他们的奴隶喽?”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莫降摇摇头道:“虽然我并不赞成那些跳崖之人的选择,但我却佩服他们的气节,他们决绝的选择,将成为我们这个民族永远的精神财富。但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也只是面临绝境的一种选择而已,与之相对的,便是‘忍辱负重、卧薪尝胆’,选择前者,可以彰显华夏民族的勇气和决绝;选择后者,则可以证明我们汉人的坚韧和睿智。至于当今朝廷的问题——如果黄金族人真的治国有方,如果庙堂之上那些人真的能开创辉煌的盛世,那么,生活在幸福和满足之中的百姓,又有什么理由不满呢?” 李姓书生好似又抓到了莫降的把柄,于是立刻说道:“莫降,亏你是个读书之人,亏你自称圣人门生,亏你经常把‘为往圣继绝学’挂在嘴边,难道,对异族俯首称臣,自甘做异族统治之下的亡国之奴,就是你所理解的‘为往圣继绝学’么?!” “正因为庙堂之上的这些人,将我们这些读书人贬做‘臭老九’,正因为那些黄金族人蔑视我们的先贤留下的宝贵财富,所以我们这些读书人才会反抗。”这一次,莫降则立刻做出了回击,“如果,朝堂之上,执掌权柄的那些人,真正懂得那些历经时间长河经久不衰的文化的伟大和宝贵,如果他们甘愿学习并继承我们的先辈留下的诗书礼仪,如果他们心甘情愿学习并传承我们的文化,并且愿意被我们伟大的文化所同化,成为我们当中的一员,那么,我们还有反抗的必要么?” 李姓书生被莫降驳得无言以对,只好说道:“好!只要你承认,你依然在反抗黄金族人的暴政就好!那么我且问你,如今,朝廷的帮凶近在眼前,你为何要阻止百姓的复仇?!难道,这些握着刀枪,守卫着黄金族人腐朽堕落的统治的人,也值得宽恕么?” “他们握着刀枪,护着自己的主子,当然就是不可原谅的罪人。”莫降顿了一顿,目光掠过那些士兵,紧接着说道:“但是,如果他们肯用手中的刀枪,为他们的衣食父母开创一片新的天地,那么,他们还是朝廷的帮凶么?” 闻听此言,李姓书生冷笑着瞥了莫降一眼,那眼神分明是在告诉莫降:你这样想,纯属痴人说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