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夜风和缓，然而仿佛有疾风掠过，平静的篝火猛地一阵扑闪，使得火堆旁本已燃尽的枯黑木柴重新腾起火焰，但只是短暂的一刹那，转眼便彻底熄灭。
黑暗的树林深处，隐约显出一个人的身影来，逐渐清晰，绰约、而步履踉跄。“呃！”来人重重扑到空地外的一棵树干上，张口喷出一口鲜血，衣袍上，早已猩红斑斑。
真真从卓伦身后探出头来，看到来人，惊喜叫道：“是你！”
来人霍然抬头，似乎直至此时方才发现这林间的篝火与旅人，目光顿时冷漠下来，缓缓直起身子，抬袖在唇边狠狠一擦，向篝火这边走来。素衣玄裳，随夜风飘拂的黑白裙裾上，零零落落绣着几朵明艳精致的小红花，栩栩鲜活如生，唯一与日间不同的，只是一脸的平静，却越发地深不可测。
落魄女子在火堆对面站定，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一大一小两个人。
白日，她一路苦苦坠在邪鬼的队伍后面，却始终找不到空隙向他们下手，最后关头，在他们即将进入府衙的最后一刻，借着吟游诗人引起的小小骚动，众卫兵稍微分散注意力的那一瞬间，她自屋顶掠下。然而，虽获得一线先机，那柄偷来的神兵利器裂空刀，却仍是未能斩开囚笼。
怆然离去，却是缘于麒麟的行为了。麒麟以为她不知晓，但她又何尝没有看出来，他的最后一击，分明已是强弩之末，力尽势竭，若不然，被他击中的邪鬼如何能够转过身来，尚有余力与他的力量抗衡？只是，若再不走，体力已然透支的麒麟，怕是支撑不到她再次营救了。
藏身阁楼角落，眼睁睁看着囚车驶进府衙大门，那些卫士，将麒麟当作困兽看待，然而衣衫褴褛的少年，神情始终如一，冷漠而坚毅，丝毫没有因为暂时的受困而意志消沉。她强忍着冲动，一直等到下半夜，天色如泼墨般漆黑，方才潜入府衙之内。虽怀有千万分之一的侥幸，却仍是与邪鬼埋伏下的人手正面相遇，一场恶斗。
那毫末的侥幸，莫如说是她心中怀着的美好愿望罢。
木柴在火堆中发出啪啪的响声，燃烧着内心所有的积蓄与热烈。落魄女子幽幽的双眸犹如无底的深渊，要将映入其中的所有吞噬。
这般亲密的……兄妹俩……
她蓦地一笑，笑容阴冷而孤傲。
“呀！”已从卓伦的庇护中走出的小女孩猛然尖叫一声，竟又躲回他身后去了。
卓伦与落魄女子俱是一愣。
“怎么了，真真？”感觉到衣服被紧紧地拉住，一直没有出声的卓伦反手护住真真，低声问道。
真真委屈的声音从背后低低地传来：“她说、她说要，要我们去死。”
卓伦冷眼看向她，然而对方的脸色虽在瞬间变了，但优美的嘴角，依然噙着一抹讥笑的意味，傲然不肯消去。
片刻，真真重新伸出头来，望向对面的女子，又看了看卓伦，忽地展露明亮的笑容，拉着他的手跳了出来。“不会的，真真知道你不是真的这样想。”她冒出一句奇怪的话，松开手绕过篝火跑到冷笑着的女子跟前，“真真知道你不会的，你看。”小女孩喜孜孜地捧着右手，如同献宝一般，小心翼翼地送到素衣玄裳的女子身前。
借着不甚明亮的火光，冷傲的女子终于低头，朝小女孩紧紧护着的掌心看去，然而小女孩白嫩的手上，分明什么东西也没有，她冷冷扫了真真一眼，道：“你要我看什么？”
真真翘起小嘴，回头看了卓伦一眼，又困惑地看着面前的女子，道：“眼泪啊，就是白天在街上的时候，你留下的眼泪啊，我接到它了呢。”
“胡言乱语！”落魄女子蓦然震怒，一掌打在真真举起的双手上，打得小女孩整个人几乎跟着摔了出去。
“真真只是一个小孩子，为何动手！”及时掠上，将呆若木鸡的小女孩抱在了怀中，黑衣男子霍然回头，怒意顿生，皱眉看向一旁情绪激烈的女子。
落魄女子垂下手，胸口急剧起伏，嘴唇紧抿，显然是在极力压制着心头的激动。她撇嘴一笑，目光不屑地移向别处，冷冷道：“动手了又怎样，满嘴胡言乱语，便是三岁小儿，也照打不误。”
真真却慌张着从卓伦怀中挣脱，趴到方才几乎摔倒的那方土地上，急切寻觅起来。
顾不得理会脾气怪异的女子，卓伦在真真身旁蹲下，问：“你在找什么？”目光一面也在地面上逡巡着。然而暗淡的火光下，浅草疏离的地面上，除了干燥的泥土，分明什么也没有。“真真，什么东西丢了？”他不禁再次问道。
终于放弃寻找，真真转身抓住卓伦的衣襟，一双漆黑的眸子看着他，柔软的眉毛拧起，小嘴委屈地颤抖着，仿佛立时便要哭了出来。
“打痛你了，来，我帮你揉揉就不疼了。”以为小女孩手被打疼了，卓伦拉起她的小手放在掌心呵着，却被真真更紧地拉住了手。
“为什么她不认得？那是她自己的眼泪啊，为什么她会不认得？大哥哥，她为什么不认得自己的眼泪啊？”真真委屈地嚷着，虽是一脸的悲伤，却忍着没有哭出来，只是不停地追问着卓伦，心中牵挂着大大的疑惑。
卓伦微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刚才真真捧着双手走到她身边时，他亦未看清真真手心里是什么东西，但依真真所说，眼泪，却大概是小女孩的奇思怪想了。他牵着真真的手站起，宽声道：“有些人很会欺骗别人，她其实是看得见的，只是不想承认罢了，这就叫自欺欺人，你明白么？”真真顺从地跟着他走到一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你胡说什么！”却听见落魄女子一声怒喝，继而一件物事向这边砸了过来，卓伦头也不抬，一挥手，打中了飞袭而来的那根木柴。干脆枯燥的树枝不堪一击，顿时被打得七零八碎，散落一地。他定睛看着对面的鲜衣怒颜，道：“我不对女人动手，尤其是已经受伤的女人。”不待她再次发怒，续道：“这话是为凤凰姑娘好，凤凰姑娘若是想不通，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好了。”说完，他自顾自和真真走到树下，收拾好竖琴。
真真忍不住回头，夜色火光中的女子，半边面庞在夜色中，半边面庞在火光中，于是半边眉目如画，明明是个仙女般的大姐姐，小女孩情不自禁地轻声喃喃：“大姐姐……”
凤凰脸色阴晴不定，几经变换，终于垂首叹了口气，在篝火旁坐了下来，但那声叹息，即便是无可奈何时发出的叹息，却依然透着一股韧劲，百折不挠、千折不回。她随手捡起一根枯枝扔进火堆中，溅起一片迷离的火星。
三人俱静坐无声，默默地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真真挽着卓伦的胳膊，歪着头靠在他身上，大眼扑闪。一时只闻篝火噼啪燃烧的声音，长夜寂寂，漫漫似无涯。
如此良久，卓伦终于开口问道：“他是你弟弟？”
身子一颤，地面倾斜的黑影顿时有些僵硬了，沉默的女子依旧一言不发，双手扶膝，指间夹着一根粗糙的枯枝，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面前的篝火，那种入怔的神态，仿佛在火苗中看出了一番奇异的天地来。而英挺的男子神色温雅和缓，并无半点焦灼之态。
“麒麟是我唯一的亲人。”凤凰缓缓开口道，语调平缓无波，然而纤纤玉指间的枯枝发出“咯”地一声脆响，蓦地断掉，跌落下来。“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是在回答吟游诗人的问话，又像是在提醒自己，她重复着相同的话语，双手紧紧抓住膝上的黑色纱裙，手背上赫然残留着剧斗之后已然干涸的血迹。
她的声音虽然不高，但在这寂夜之中听来，却远比篝火中的噼啪声要摄人心神了。
“请你，帮我救他！”一直垂首的女子霍然抬头，目光坚定地看向对面的吟游诗人，一字一顿、诚恳地说道，那蓦然挺直的腰肢柔软而坚韧，令得她整个人容光随之一焕，宛如工匠精心雕琢后的美玉，虽被磨去了棱角，却在瞬间散发出更加晶莹温润的光泽。
“请你出手，助我一臂之力，救他出来。”满心希冀地开口了，却只看到他温和但沉默的神情，丝毫没有为之所动，心中顿时一黯，语气不由低落下来，然而终是不肯放弃，继续郑而重之地说道：“你若答应帮我，从此刀山火海，旦有所需，无往而不前。”
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说着，卓伦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两人的目光虽是相对的，却仿佛并没有交汇，只是擦肩而过，陌路依然是陌路。真真靠在他胳膊上，像是突然记起什么，低低叫了一声，松开手拉起卓伦的披风，在里面翻找起来。卓伦仍是看着对面，任小女孩在自己披风里胡闹。
“呵，找到了。”真真从披风里钻出来，满意地站起身，手中举着一个小小包裹，她动作极快地解开系着的绳子，跑到独坐的女子身边，递了过去，“大姐姐，你饿不饿？”
凤凰愕然顿住，抬起下颌朝小女孩手上看去。
油亮的牛皮纸上，两块干肉和馍片瑟瑟地躺在中央。小女孩赧然一笑，道：“真对不起，被我们吃得只剩下这些了，你还要不要吃啊？”说着，她将小包裹放到呆怔的女子手中，掏出小手帕也递了过去，又是羞涩的一笑，“手帕有点脏了呢，明天要把它洗一洗了。”
有些不知所措的女子下意识抬手接住所有的东西，唔啊着向吟游诗人看去，身子不由一震，刚入手的东西几乎跌落下去。
透过朦胧的火光，黑衣男子笑容如春风徐徐展开，柔软的额发下，浓眉如剑，朗目如星，俊逸如天外神人。他微笑着看着一站一坐的两人，道：“好罢，我帮你。”
月落乌啼，却看不见清霜满天，漆黑的城墙之下，一片寂静。
“啪——哒！”寂夜之中，突然传来一声响动，虽细致轻微，但在这种环境下听来，尤为清脆刺耳。
城墙脚下，最黑暗的地段，有团阴影浮起，一闪身，已掠至街头。“真真，你跟来做什么？”一身黑衣打扮的男子压低嗓音，拉住被碎石差点儿绊倒的小女孩，虽看不清黑巾下的神情，但那急切的话语，已然流露出他的担忧。贴身的黑色夜行衣清晰地勾勒出他轩昂的身形，背后隐隐露出一道修长的弧线，却是足有半人高的竖琴。
他一把抓了真真一个正着，本想着她会羞愧地躲闪开去，然而白衣花裙的小女孩忽闪着大眼睛，小嘴含着笑意喜盈盈地看着他，丝毫没有闪避的意思，反而伸手拉住了黑衣男子的衣袖，道：“真真要和大哥哥在一起。”她一面说着，一面向前靠近两步，细嫩的小手将他的衣袖捏得更紧，又道：“大哥哥，你去哪儿，真真就跟着你去哪儿，嗯，不离不弃。”
“不要胡闹了，这么晚，你该好好在房中睡觉，乖，听话。”卓伦抬手将真真抱起，好声哄着她。
“不离不弃？小丫头，你知道什么叫不离不弃？”旁边传来一声冷笑。黯淡的夜色中，素衣玄裳随风舞动，夜风轻缓，而她的衣裙，竟舞出了猎猎的气势，仿佛千年孤峰，冷傲清绝。她走到黑衣男子身边，冷眼看着小女孩，不以为然地轻笑一声。
一见来人，靠在黑衣男子怀中的小女孩粲然一笑，开心地喊道：“大姐姐！”
卓伦转过身，歉然一笑，道：“凤凰姑娘，待我先把真真送回客栈，再与你同去。”
“不嘛不嘛，真真要和你们在一起……”听见黑衣男子的话，安静乖巧的小女孩立刻嚷嚷起来，拉住他的夜行衣不依不饶。但蓦地噤声，小手扶在卓伦胸口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然后抬头，转眼看了看身旁的女子，忽地软声细语道：“你放心，大姐姐没有怪你，她很……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