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五更,天还没亮呢,点点就醒来了,她在床上翻腾了一下，踢开了身上的小被子——到了晚上,地火龙和两面的暖墙都是热乎乎的,她娘怕她冷着,还在暖阁子一角放了个小小的炉子,四面都是热源，点点连厚被子也盖不住，晚上睡觉，还要姆姆哄着才能穿上棉布做的中衣、裤。</p>
在床上撅着屁股,百无聊赖地玩了一会手指，又迷糊了一会,床边上有人一动，为她把被子盖好了，可这么一闹，也把她给彻底唤醒，点点揉着眼睛坐了起来，侧头对乳母笑着呢喃，“嬷嬷。”</p>
她有一个爹、一个娘，一个姆姆，还有四五个嬷嬷，七八个姐姐，点点还不大喜欢叫她们名字，她觉得一个个名字难念也难记，通通都叫嬷嬷和姐姐，只有她最喜欢的欢姐姐，才享受特殊的待遇。点点伸出手，让嬷嬷把自己抱下床，见嬷嬷把一个盆子端出来，便扭头道，“我要欢姐姐！”</p>
欢姐姐从她记事起就老陪在她身边，性子最好，就是……就是曾经被她‘害’过，点点脸皮薄，拉不下脸面来说对不住，虽然在姆姆的威逼下，她和欢姐姐赔了不是，可她也知道，人人都看得出来她的不情愿——就算如此，她私底下也还是没鼓起勇气，和欢姐姐承认错误。</p>
不过，欢姐姐也没有生气，顶着一头的青紫还和她有说有笑的。从那天起，点点就特别喜欢欢姐姐，有时候有些心事，她也和欢姐姐说，欢姐姐都不曾告诉姆姆。</p>
包括——包括用马桶的事儿，都只有欢姐姐和姆姆才会顺着她，几个嬷嬷老觉得她还是小孩子，总是不把她领到净房去，总说：“净房冷，还是在暖阁子里才好……”</p>
点点过年就四岁，是大孩子了，她不愿在好几个人的眼皮子底下再用尿盆，总觉得不好意思极了。又不想和嬷嬷们争辩这个，只好夹着腿扭来扭去，坚持要欢姐姐，等欢姐姐来了，方才牵着她的手，悄声细语，“欢姐姐，我要……我要上净房。”</p>
欢姐姐扑哧一声就笑起来了，她也牵起了点点的手，悄声说，“走，姐姐给你把衣服穿了，咱们就过去。”</p>
点点就乖乖地被穿上了厚厚的棉衣，套上了里头絮棉的小鞋子，牵着欢姐姐走到净房里，欢姐姐把她抱到马桶上一坐，就翻身出去了，等点点好了，她才进来给她递了草纸，戏谑道，“点点自己擦好不好啊？”</p>
点点早都想自己擦了，她点了点头，“好！”</p>
但欢姐姐这一次却没许，她帮着点点收拾了首尾，“你现在还小那，再说，冬天衣服多，蹭上就不好了，等今年夏天咱们再学好不好啊？”</p>
点点有些失落，却仍是点了点头，和欢姐姐一起拿胰子洗了手，洗完了自己闻了闻，“香香的，和以前不一样。”</p>
“这是才换的。”欢姐姐有些惊喜，“昨天才摆进去呢，点点这就发现了？”</p>
点点挺喜欢这股香味儿，和以前浓浓的味道比，这个味道淡淡的，但是又香得挺久，都走出去这一会儿了，还能闻得到。“这是什么味儿啊。”</p>
“这个我也闻不出来。”欢姐姐抽了抽鼻子，“点点觉得比桂花香味儿的好？”</p>
“桂花香太冲了。”点点说，“这个有点像马伴伴身上的味道。”</p>
欢姐姐笑了，“就我们点点鼻子灵。”</p>
两个人走回暖阁子里，床已经整整齐齐地铺好了，盆架上放了一盆热气腾腾的清水，几个姐姐和嬷嬷候在一边，见到点点回来了，便绞了热手巾来给点点擦了脸，第一遍用清水，第二遍就点上了花露，香喷喷的，连点点的脸都透了香味。擦好了脸就给上了白玉一样的脂膏，每年冬天都用这个厚厚的白玉膏，因为冬天冷，又容易上火，就得用这个才滋润。</p>
点点不喜欢这个刚涂上去那黏黏的感觉，她忍下了伸手擦拭的冲动，乖乖地让嬷嬷们解开了头皮顶上的两个小揪揪，让她们梳理一下这么两小缕头发，对着镜子就嬉笑了起来，“嬷嬷、嬷嬷、你们看，我像不像……嗯，就是那个扮上的什么，什么陀？”</p>
“你是说头陀啊？”嬷嬷们是笑了，“确实有点儿像。”</p>
“我的头发就这么一点儿。”她又念叨上了，点点就特别中意欢姐姐那乌溜溜的头发，密密实实的，又好闻，又长。“你们的头发这么多。”</p>
“点点快些长，长到这么高就留头发了。”嬷嬷们笑着说，“到那时候，也该给你选人家喽。”</p>
“什么叫选人家啊？”点点问。</p>
“选人家就是，选个人家，把点点给嫁过去。”</p>
重新梳好了两个小辫子，拿红绳编在里头，绑成了两个小小的揪揪髻，嬷嬷们拿红绳子编成的缨络给点点带了，又出了暖阁，开箱挑补子，“今儿个要祭灶了，该换穿葫芦景补子喽。”</p>
“什么叫祭灶啊。”点点问，忽然又注意到了不对，“姆姆怎么没来？”</p>
嬷嬷们没搭理点点，自己往箱子里挑了补子和袍子出来，把袍子在点点身上比了比，“去年穿正好，今年可就小多了，这衣服怕不能穿了。”</p>
“不如给壮儿送去。”有个嬷嬷说了一句，“去年姐儿也就穿了一次，刚过一水，穿着不那样板硬，最舒服的。”</p>
又没人搭理她的话头，点点听说要给人送东西，顿时警觉起来，纠缠着问，“要送什么，要送什么！”</p>
嬷嬷们被缠得没办法，“送衣服呀。”</p>
“什么衣服？”点点生气了，“我的东西，不许给人！”</p>
嬷嬷们忙哄着点点，“不给人不给人，就是说说。”</p>
欢姐姐已经给点点找了一件新衣服。“尚功局上个月送来的，咱们给点点比量比量，看看合身吗。”</p>
比量过又稍微大了点，“尚功局裁衣裳，都给做大点，免得主子长得快，穿不下倒是白瞎了。收上几分就行了，我来吧，也就是一会会的功夫。”</p>
“不如给她多穿一件。”</p>
嬷嬷们说家常的时候，送早饭的小那子哥哥来了，点点也很喜欢他，她迎上去叫了一声，“那哥哥。”</p>
“是点点呀。”那哥哥笑了，“今早有羊奶、牛奶，还有猫奶，点点要喝什么奶呀？”</p>
点点脆脆地说了一句，“猫奶！”</p>
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点点跟着小那子哥哥走到饭桌边上，伸出手就要去端杯子，又被小那子哥哥止住了，“小心烫。”</p>
她迫不及待地摆着腿，探着身子，尝了一口白白的猫奶，呸地一声就皱起眉，“这不是猫奶！这是——这是——”</p>
“这是豆浆。”欢姐姐也尝了一口，她笑着说，“难得今儿倒送了这个贱东西上来，点点不爱喝，我喝了。”</p>
“想是娘娘要尝尝新。”嬷嬷说，“今儿要去清宁宫呢，点点吃快点。”</p>
点点手里拿了块花糕，犹疑着要不要往口里送，听嬷嬷这一说，有点不高兴，故意更放慢了速度，拿着啃了一口，嚼了老半天都不咽下去，笑嘻嘻地望着嬷嬷。“就不。”</p>
嬷嬷还没说话呢，门口有人笑着说，“就不什么啊？才一进门，就又听见你的口头禅。”</p>
点点一下就咬了一大口花糕，直接往肚子里吞，连腰板都直起来了，她叫道，“姆姆！”</p>
姆姆从门外走进来了，“这会儿还吃饭呢？快吃吧，一会儿可要去清宁宫的。”</p>
点点就大口大口地吃起了花糕、吃了半块吃不下了，又觊觎着水晶小包子，拿起来吃了一口，喊道，“哎呀，是芝麻馅的！”</p>
她想往外吐，可见姆姆竖起了眉毛，就不敢了，只好把满口的小包子慢慢地咽了下去，又把牛奶一饮而尽，抹了抹嘴，哈了一声，跳下凳子，让姐姐们给换下家里穿的棉布袄子，穿上刚刚收好袖子的蟒衣，又戴上风帽，伸手要姆姆抱，姆姆瞪了她一眼，点点便放下手道，“我要自己走。”</p>
她牵着姆姆的手往前迈步，还不忘吩咐嬷嬷，“那件衣服，我还要的，不许送给弟弟。”</p>
“哪件衣服啊？”姆姆反而不动弹了，“搭在椅背上那件？”</p>
“就是那一件了，”欢姐姐说，“上个月拿出来还觉得放一放能穿呢，这个月就小了，才洗过一水，正是好穿的时候，白收着也可惜，想着送给对面正好，点点又不许。”</p>
姆姆的眉头就拧起来了，她看了点点一眼，点点便是一缩，“为什么不许呢？”</p>
点点便知道自己的衣服保不住了，她在心底搜寻着不许的理由，怎么都想不到一个，想了半天，气虚地道，“我……我给我娃娃穿。”</p>
“你的娃娃，”姆姆有点掌不住，也笑了，“你才多大，什么时候能有娃娃？”</p>
她不由分说地拿起了蟒袍，让姐姐们，“包好了，我和点点亲自给送去。”</p>
又教导点点，反正都是那些她不爱听的话，“你是姐姐了，自然要让着弟弟，再说，这又不是只一件的东西，弟弟有了，你就没有的，分明你也有了新的，旧的你也用不上，为什么不给弟弟？”</p>
点点垂下头不再说话，虽然不舍，但仍是点了点头。姆姆方才换上笑脸，弯下腰把点点抱了起来，“好乖呢，来，拿上包袱，咱们先去给娘请安。”</p>
每天早上吃过早饭，给娘请安是必做的事，有时候娘不舒服了不起来，也要在外头对着空座位磕头，点点嗯了一声，“爹是不是也在呢？”</p>
“好像是，你怎么知道的？”姆姆有些讶异，“昨儿不是过了初更就睡着了吗？我当时就说，你今儿必定醒得特别早，姆姆说得对不对？”</p>
点点嘿嘿地笑了，“我好早就起来了！”</p>
她宣布道，“昨晚我睡着了又醒来，好像听到了马伴伴的声音，我就知道爹来了，我本来想找爹的，可又困，就睡过去了。”</p>
姆姆嗯了一声，“点点真厉害，耳朵特别灵。”</p>
两个人走到娘住的正屋，点点果然看到了马伴伴，她叫了，“马伴伴！”</p>
说着，就奔到马伴伴身边，伸手要抱，马伴伴一弯腰把她抱了起来。“好点点，想伴伴了吗？”</p>
“马伴伴亲一口。”点点把脸伸过去了，她觉得马伴伴特别和气，特别好玩儿。“马伴伴，你——你昨晚就来了吗？那你昨晚上睡哪儿啊？”</p>
“嗯，”马伴伴笑着说，“我昨晚上睡哪儿呢？”</p>
姆姆对点点说，“伴伴晚上要出宫的，昨晚过来了以后就回去了，今早一早，你还睡着的时候他才过来。”</p>
她又问马伴伴，“您怎么还在外头，里面还没起呢？”</p>
马伴伴笑着说，“娘娘刚才有动静了，皇爷不知起没起，按说也该起了，今儿乾清宫可得皇爷来祭灶。”</p>
“什么叫祭灶呀？”点点又问了。</p>
“祭灶就是，灶王爷要上天了，给玉皇大帝报告，这一年咱们做了什么好事，又做了什么坏事。就得给灶王爷一些好处，封封他的嘴，这就要祭灶了。”马伴伴说。</p>
“咱们这里有灶吗？”点点大声问。</p>
“有啊，赵哥哥茶水房里不就有炉子？”姆姆说。</p>
“这也算啊？”</p>
“这怎么不算。”马伴伴说，“一会儿你可以去看赵哥哥祭灶。”</p>
点点想了想，似懂非懂的，又问，“那什么叫封嘴啊？是说谎话吗？”</p>
马伴伴猝不及防，被问得说不出话来，点点见他不说话，又道，“姆姆说，好人都不说谎的。灶王爷是坏人。”</p>
马伴伴忙嘘她，“可不许这么说，快呸三声！”</p>
又念叨，“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您老人家可别在意，小孩子不懂事、小孩子不懂事……”</p>
正说话的当口，壮儿也和他姆姆到了，他跑到点点身边，“姐姐。”</p>
又伸着手，一跳一跳的，也要马伴伴抱。“我也要抱，我也要抱。”</p>
点点看到弟弟，就一点也不会舍不得那件衣服了，她扭动着跳了下来，“我有东西给你呢。”</p>
“么？”弟弟冲她张开嘴笑，顿了顿，又修正，“什么？”</p>
“新衣服！”点点叫道，“姆姆，衣服，衣服。”</p>
正说话呢，里头屋里出来人了，两个姆姆忙把点点和弟弟给领了进去——屋内还黑黑的，见到孩子们来了，才把帘子给卷起来，娘果然已经起来了，正坐在炕边上吃早饭，爹还在暖阁子里的床上赖着，点点喊了一声爹，看他翻动了一下，便跑到阁子里，要爬上床来叫他。“太阳晒屁股喽，爹！”</p>
爹哈地一声笑了起来，把点点一把抱住，翻身压到了底下，哈点点的痒，“点点再陪爹睡会儿！”</p>
点点大笑起来，在爹怀里翻腾来翻腾去，就是翻腾不出爹的掌控，她玩得高兴极了，过了一会，弟弟也爬了上来，一边笑一边揪爹的头发，兴奋得大声尖叫。</p>
“好了，好了。”过了一会，娘也走进来，她笑着说，“都起来吧，点点，你一身衣服都乱了，再这样下去，滚成个腌菜样子，怎么去见祖母呀？”</p>
点点这才想起来，自己穿的是大衣裳，她嗯了一声，抱着爹的脖子叫道，“爹，起来了！”</p>
弟弟在她旁边也跟着应和，“起来了！”</p>
爹这才慢吞吞地爬起来，点点和弟弟跑过去给娘请了安，“娘好。”</p>
娘的眼睛弯弯的，“娘好，点点也好，壮儿也好。”</p>
“娘，”壮儿爬到娘身边，看着她的早饭，嘴边不自觉就流下了亮晶晶的口水，“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