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也真是见了鬼。
遇见六爷以前,王老板在方伊池眼里那可真真是个好人。
王浮生是医生,又是留过洋的学生,身上有股挡也挡不住的文人气质,就算是在饭店点服务生,聊的也多是平日里走访病人时遇见的疑难杂症。
至于动手动脚,那是绝对不会的,除非方伊池主动。
偏偏方伊池又不是主动的人,瞧见六爷以前根本没动过攀高枝儿的心。
是了,他想攀六爷了。
就算不为自己,也得想想他那个卧病在床,停药就要没命的妹妹,方伊池虽不齿这样的行为,却在得知日后可能无法从王浮生那里买到药以后,不得不这么做。
王浮生见他走神,还以为自己的劝诫起了作用,脸颊上涌起病态的红潮:“我买了船票,我们先去上海,再折道广州,到那里能买到……”
“王老板。”方伊池堪堪回神。天气越来越冷,他的旗袍外面虽然罩着外套,光着的腿却止不住地发抖:“我不会跟您走的。”
“为……为什么啊?”王浮生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大棒,傻了。
“您是客人,我是服务生,出了饭店的门,咱们谁也不认识谁。”方伊池好心地复述饭店的规矩,“谢谢您之前对我们兄妹的照顾,跟您买药欠下的钱我今晚就还给您。”
或许是方伊池提到了妹妹,又或许是他的态度激怒了王浮生,总之,王浮生脱口而出一句他自己都没想到的话:“你就不怕我不让别的人卖药给你吗?”
方伊池的脸随着这句话唰地变白,望向王浮生的目光又惊惧又陌生,像是第一天认识他。
王浮生被方伊池的目光一刺,猝然惊醒:“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方伊池却再也不想同王浮生纠缠,眼见路边来了辆人力三轮车,立刻抬起胳膊喊:“这边!”
“方伊池,我……我刚刚的话是气话!”王浮生还想补救,他却已经跳上了三轮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其实上车以后方伊池心里头翻涌的不是气恼,而是酸涩的无助。
王浮生在几天以前,还是阿清和他口中“正直”的那批客人之一,阿清甚至还动过劝他跟了这人的心思。
可同样是这个人,竟然为了逼他就范,威胁“不卖药给你妹妹”。方伊池只觉得可笑,他仰起头,灰蒙蒙的天上有几只黑色的鸟在翱翔,他鼻子又一酸,眼前不争气地飘过淡淡的雾气。
闹得不欢而散,最后低头的肯定还是他。
倘若王浮生真的不让城里别的药铺卖药给他,他拿什么去给妹妹治病呢?
生若浮萍,方伊池刚刚拒绝得有多干脆,日后买不到药就会有多后悔,他早已将自尊踩得粉碎,却仍旧对那即将到来的未来充满了恐惧。
除非……跟了六爷。
贺家在北平城的地位可不是王浮生一个医生能比拟的,方伊池明白,得罪了医生的自己如今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王浮生怕是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煞费苦心的举动竟会让方伊池彻底下定决心。
只是他自知不是凤凰,勉强算是在泥沼里扑腾着飞不出这片天的麻雀,贺家的高枝儿就算姿态放得再低,他也攀不上。可明知攀不上,他也不得不去挣扎。
要是放弃了,方伊静怎么办呢?
方伊池攥紧了衣袖,不断地提醒自己要控制情绪,可是当他迈进饭店,听说六爷来了多时,就等着他呢,仍是控制不住地红了眼眶,不等经理催促就疯了一样往包厢去。
方伊池走得急,自然没注意到经理不自然的神情和过于殷勤的态度。他一颗心系在六爷身上,早就乱了。
而此时的贺六爷已经烦躁地喝了四碗没滋味的茶水,嗑了一碟子瓜子,还用瓜子壳在桌上摆了个“池”字。
当然,那个“池”字在方伊池推门而入的瞬间,被六爷用手胡噜了。
“六爷?”方伊池脱了外套,光裸的双臂立刻浮起一层鸡皮疙瘩,他浑不在意,小心翼翼地往屋里走。
“来这儿。”贺六爷见方伊池穿得如此单薄,拍了拍身边的椅子。
他走过去,忐忑地坐下。
“不冷啊?”贺作舟将他的手拉住,一起放在暖炉上烤,“外头都下雪了,你还穿旗袍,赶明儿冻死了,我都不知道上哪儿找!”
滚烫的大手包裹着方伊池的小手,他注视着暗红色的火星,一时痴了:“不……不用找。”
贺作舟听得冷笑连连,将自己的茶碗递过去:“都喝了。”
方伊池在饭店喝酒喝惯了,顺从地接过茶碗,一饮而尽,温暖的茶水驱散了不少的寒意,他的脸颊上终于浮现出淡淡的红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