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使某天,中书舍人武媚娘跑回中书省,对于志宁说,“赵国公说了某某事,”那于大人是听呢?还是听呢?还是听呢?
给事中徐惠是门下省女官,假使她跑到门下省,对侍中樊大人说,“赵国公说了某某事”,那么樊大人也不大好拒绝。
皇帝想,在众臣之中最难摆弄的,就是他的这位舅父大人、赵国公长孙无忌。这才是当之无愧的人杰。
先皇在位时,对朝政的掌握如同行云流水、举大事如棋子闲拨,其中对于赵国公的良好掌控,不能不说是先皇极为成功的一环。
金徽皇帝想,先皇对长孙无忌的掌控,靠的是亲情和友情,那么自己呢?
自己与赵国公在亲情上、因为自然的原因,必会有些许的退化,新皇帝与长孙润的友情也可算作有利的一面。
但他从赵国公组建田政清议班底上看出,只凭这两点还不够。
自入京以来,皇帝不论是做兵部尚书、还是做尚书令,直至做了皇帝,同赵国公都没有发生过正面的利害冲突。
赵国公在朝中羽翼众多,也一直给金徽皇帝以支持,但他在关内道同样圈有大量的土地,这与皇帝施政的重点是有冲突的。
皇帝若想做稳当,坚决施政是一面,对长孙无忌又岂能只视其为舅父?
金徽皇帝只是从步入太极殿、到安坐下来的这段短短的功夫里,年轻而机敏的头脑里,便闪出了这么多的思绪。
确切的说,在赵国公提出吸纳徐惠和武媚娘时,皇帝刹那间便想到过这些,但当时,他仍然毫不迟疑地点了头。
大音息声,大象无形,不然怎么做皇帝。
对赵国公隐蔽的小算计,金徽皇帝假装不知,在皇帝看来,就更有了能够以暗窥明的先机,他岂能轻率指明?
赵国公能利用徐惠和武媚娘,难道皇帝就不能?嘿嘿,因有晋王的关系,皇帝几乎不能借到武媚娘的力——晋王都追到这儿来了,但还有太妃徐惠。
皇帝想,赵国公对于自己极为特出地起用徐惠、武媚娘,是否也有些另外的猜测?最好他多猜一猜。
如果自己再适度地、对徐惠表示一下亲近,赵国公会否更以为得了好计?
只是柳玉如派来的哼哈二将亦不能小视,皇帝想,可别弄巧成拙。
君臣议政,从一开始便十分热烈。
赵国公说,大唐的税赋制度沿袭了隋代成制,租纳粟米,调庸纳绢布、绵麻,所税皆为实物。
而不论是粮食,还是绢布,都有品质优劣的区分。官府在收取时,对百姓纳上来的实物,都会判定上下三等,这便是“三等估”。
按租、调惯例,民间上缴税物需达到中等,达不到的下等粮、绢,均须另收折损差价,即为“折纳钱”。
赵国公说,“折纳钱本是对质次税物的补偿,但此法颇有漏洞,百姓所缴物品,有的成色已致中等以上,依旧有被强征折纳钱的可能,陛下,此种税外之税无疑会加重民户负担,宜想个法子加以规范”。
皇帝不住点头,“国公,看来清议大有成效,这正是朕极为想听的。”
他转向给事中,笑着问她道,“徐惠,不知你有些什么见解?”
皇帝不称徐惠官职,只呼她名姓,别说赵国公等人觉得意外,连陪坐在龙书案后边的樊莺和崔嫣,似乎也不习惯。
徐惠站起身,向皇帝回禀道,“陛下,我朝在收取租赋时,与折纳之法相近的,还有个折变之法,臣妾以为亦须商量。”
皇帝道,“哦?你细讲讲看。”
徐惠道,“陛下,所谓折变,是指官府因临时所需,将民户原本须纳的粮粟变为征收绢帛,或将原本征收的绢布变为粮粟。”
李道宗说,“有的地方只宜征粮,而有的地方更宜征绢,日常征什么早就因地制宜了,这样忽然一变,民户自然手忙脚乱,是有些不妥。”
徐惠今日有些畅言,再道,“是啊陛下,折变之法施起来极是活泛,有时只在地方官员一句话,但它涉及到粟米和绢布之间的比价折算。有时州县忽然折变,并非出于需要,而是借此多取差价罢了。”
说着,她又列举了某年某地折变实例,证明所言不虚。
皇帝赞赏道,“你所讲的不错,今后如再需折变、折纳,州县不可自定,违者究责,凡有折变、折纳,均需上报户部,在朝会上议决。”
徐惠连忙记下来。
武媚娘忽然道,“陛下,臣妾要议的是和籴之法,此法亦须加以完备,”
皇帝道,“武舍人,朕知道此法专用于宫市采购,以及宫内多余物资出粜,以防宫中的陈年粮帛积压损坏,看来亦有弊端了!”
皇帝直呼徐惠名字,而对武媚娘则称官职,这个不起眼的细微区别。
但在座的都听出来了,赵国公不露声色,心有所思,皇帝假装不知。
武媚娘道,“我朝设有宫市专司此职,谓之和市,在陛下的金徽朝,臣妾倒未听说。不过贞观朝,偶有宫市官吏强取贱买,成为害民的一大弊政。”
不等皇帝问,武媚娘又道,“陛下,臣妾以为,为防止宫官巧取累民,宜规定和市、和买均要依循市价。”
皇帝道,“武舍人之言有些道理,但市价流动不定,因而‘依市价’之说仍有空隙可钻。”
皇帝当即定下:为优恤平民,宫市今后为大内采办时,物贱加价收购,物贵时,宫中陈年之物则降价出粜。
“徐惠,你给朕记详细,宫市在购销中加价、降价几何,要有个明确的章法,你们可同赵国公再议,议后报我。”
徐惠连忙应下,皇帝陛下对她和武媚娘的细微区分,她已感觉到了。
樊莺坐在皇帝左侧身边,她上边身子不动,但偷偷在龙书案底下伸脚、狠踩师兄脚面。
她很不满,柳姐姐在长生殿“病着”,难道师兄不知道因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