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骏单手托着檀子,时间一长手臂有些发酸,恨不得时间过得再快一点,幸好这间茅屋用料简陋,多是些茅草、兽皮、麻片与糊泥做顶,也不算多重,但是久负无轻担,只好咬牙硬挺。
风声这回就在耳边一样,侯骏感觉柳氏又往他身边靠了一靠,事发突然,她还只穿了单薄的内衣,冷风由屋顶的裂缝中透了过来,他觉得自己的右腿冻得有些失去知觉,柳氏躺在他的左边,刚才滚过来时身上裹了被子,听听没有侯骏的声息,不知道他睡了还是没睡,就用脚把被子踢开,将被覆盖在侯骏的腿上,上边也把被子绕过他负重的那条胳膊略略盖了一盖,这样一来,柳氏原本还算保暖的身子由于与被子缝隙增大,倒有些受不住,身子瑟缩着抖了一阵,才发现自己与侯骏靠得又近了一些,现在也顾不得许多了,熬过这晚就好办了,她是这样想,感觉腿边侯骏原本有些冰凉的衣裤逐渐有了些温度,但他一动也没动,有些直挺挺的,一点鼾声也没有。
初时侯骏怎么也睡不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在脑海里像过筛子似的,没个头绪。房子塌了倒没什么,天明伐两棵树,化点雪水、弄些土地坯,再盖两间就是了。难的是今后自己怎么与柳氏相处。
就在刚才,柳氏替他盖被子的无声举动几乎就将他感动了,是那种相依为命的感觉,眼下,在几年前还算是异邦的西州,谁又是自己的亲人呢?柳氏丰满而带着弹性的身子让他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但也只是好奇而已。一会儿他又想起刚才柳氏津津有味地吃那半只烤老鼠的样子,圆润的红唇边沾着灶烟也忘了去擦,饥饿能让任何人暂时放弃矜持、放弃敌视,这是以前那位颐指气使的贵妇吗?
以前,他不止一次地在大白天妄想着柳氏掉到了河里,或者换个说法:只要他看到河,就妄想着柳氏在河里挣扎,神色惊恐地向他伸出求援的手,而他每次都对她冷眼旁观,看着她精疲力竭地沉没于水中,胸中有着说不清楚的快意。不过这一次,从不在他妄想中出现的两个人竟然先后出现了。
一个是他的同父异母的唯一弟弟——侯无双,他也站在河边,抱着他的腿摇晃着哭喊:“救救妈妈……哥哥……救救妈妈……哥……”侯骏的嗓子眼忽然就有些发紧,这就是他的弟弟,就算是在自己与他的父母亲关系最为紧张的时间里,他也没有对哥哥有过丝毫的冷陌,一有时间就跑过来,缠着他问这问那,有时还狡诘地从怀中掏出一两样新鲜的吃食,有时是南方来的水果,有时是一块做法精致的糕点,胖乎乎的手上沾满了面粉渣,“哥你吃,别让他们知道,别让妈妈知道呀,吃完帮我去掏鸟呀!”
另一个是他的父亲,那个不可一世的陈国公。从小到大,父亲只让他感动过一次,记不得是哪一年了,是母亲刚刚去世的那年秋天,父亲带他去打猎,他坐在父亲的马前,威风凛凛。天似穹庐、笼盖四野,野兽惊慌失措、四散逃命,父亲的手下大呼小叫,策马疾驰,蹄声震撼了大地。一头小鹿失了群,撒足狂奔,父亲哈哈大笑,摘弓搭箭,拉弓瞄准,“父亲,不许射!”侯骏大喊。“好,不射。”奔驰中父亲将弓箭撤回。“追上它!”“好,那就追上它。”战马疾驰,与小鹿距离渐渐拉近,父亲又抽出了刀,侯骏能听到小鹿的已到极限的喘息,声音中杂以绝望的悲鸣,它的妈妈在哪里,是不是已经被利箭射倒呢?侯骏大喊,“不许杀它!不许杀它!”父亲迟疑不解地收起了刀,“为什么?你说说。”侯骏说,“它太小了,它妈妈找不到它会很可怜”。“……好吧,就听你一回”,望着承蒙大赦的小鹿渐渐逃远,他好像感觉到父亲的兴致忽然消失了,但侯骏仍然很高兴,一直到父亲下令收队结束狩猎,他还沉浸在巨大的快乐中。
那次狩猎之后,他就搬离了距父亲最近的那间卧室,这是父亲的意思,他后来才知道的,因为又有一位新的女主人了,随后不久又有了小弟,而他没有了奴仆和奶妈,奴仆和奶妈都去侍候新主人了,父亲从不见面,见面也是喝斥、冷眼,即便是逢年过节,在外人看来需要一家人团团圆圆在一起的时刻,在他看来父亲也是在做戏,那表情明显就是希望侯骏下一刻就从他的面前消失,侯骏在一段时间害怕那样的喜庆的日子,红灯高挂,鞭炮声此起彼伏,国公府上上下下一副花团锦簇,国公夫人雍容华贵、仪态万千,怀抱小儿,娇声指点家中的名贵小犬,“去,去找你的男主人去。”小犬摇尾吐舌,跑到国公脚边,国公大笑,反说,“我看你该去找你的女主人才是”,它果然跑回来摇尾乞怜。国公夫人掩嘴而笑,美艳的脸庞堪比盛开的芙蓉,一位伶俐的仆人用手示意夫人怀中的无双随声附和:“去找小主人、去找小主人!”小狗跑去跑来,不忘也到侯骏的跟前来一趟,而此时的侯骏忽然面露狰狞,飞起一脚,踢得小犬就地滚出老远,哀鸣着逃出大厅。
所有人大惊失色,父亲也变了脸色,连连吼道,“滚出去!宁子——败兴!”
无双倚在母亲的怀里,被这阵仗吓得大哭,口中含乎不清地喊着,“得得(哥哥)”,侯骏疯了一样头也不回地往外冲,途中一脚踢翻了铜铸的熏炉,炭火泼洒在产自波斯的猩红色地毯上,焦烟瞬间弥漫于大厅,仆人们手忙脚乱收拾乱局,只有国公夫人轻声安抚受到惊吓的小儿。侯骏飞一般穿过重重屋宇,一头扎进属于自己的那间小屋,紧紧抱着床上的枕头,浑身颤抖,哭得惊天动地,“妈——妈——”,哭累了就睡,怀中的枕头让他感到暖和。
最可恨是有些奴仆们,极会见风使舵,他们知道每个人在国公府的地位,知道要奉承谁、亲近谁、远离谁、监视谁,话该怎么说才不会吃亏。这不,一个浓眉大眼的二管家正极力斟酌着用词,在国公的注视之下,结结巴巴地报告:
“晚……是晚上……夫人带了小国公爷……去给大公子送……送新铺盖,然后……”
“然后怎样?”国公变了语调。
“小的……知道这是夫人白天就说过两次的,大公子卧室阴暗,被薄……还说让我们抬过去一座暖炉,连同夫人新找人絮了二斤新棉花的被子,酉时以后我和两个人陪夫人过去的,后来夫人和公子说话,我们下人不好在跟前,就出来了站在门外候着,先前还听夫人说些关怀的话语,不一会就听屋里面隐约有撕扯的声音,大公子嘻嘻笑,还听到夫人说不要啊不要,小的以为是大公子不要那炉子,是夫人在问他为什么不要呢,不一会我们都听到屋里踢翻了新放进去的炉子,您如不信可以问他俩,”管家手指另外两个仆役,此刻他们唯唯点头。
国公夫人柳氏衣衫不整,钗也掉了,脸也抓破,鬓发散乱,泣不成声。国公捶胸顿足,“把这个宁子给我拉出去砍了!砍!”
侯骏正被两个奴仆倒剪双臂摁着,两个人绝决想不到,此时刚刚十三岁的侯骏只一挣,就将两人掀翻在地,旁边那管家刚刚拔出佩刀,还在犹豫国公意图是真砍还是假砍,就被侯骏劈手夺过单刀,一刀切在管家脖子上,管家轰然仰倒,两腿抽搐,鲜血喷在几年前踢倒熏炉的地方。侯骏又朝摔倒在地、刚刚爬起来的两个下人冲去,抡刀。国公一步跨过,挡在两人身前,“宁子,你要造反么!”
侯骏眼也红了,怒睁泪目,吼叫着,“糊涂蛋,爷也砍了你!”声出人至,但是刀还未及落下,国公一挥袍袖,侯骏被一股大力推跌在地,刀仍紧握着。
国公爷怒中忽静,凝视侯骏良久,随命下人,“把管家抬下去掩埋,优恤其家人,今日事,谁再说一个字,与他下场是一样的。”随后冷冷对地上的侯骏道,“宁子,你过来。”柳氏惊恐地道,“国公,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