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他这么一指,两兄妹赶紧搀扶着老妇人,带着她朝着那里赶过去。
二舅不知道他们在寻找什么,有些好奇地跟着他们往前走。
走到那几簇灌木前,大家发现这里地势跟周围没什么异样,很难看得出这里曾经是片沼泽烂水塘。
那位老婆婆被两个孩子搀扶到这里,若有所思地仔细辨别起来。
很快她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突然甩开搀扶,精神矍铄地朝着旁边紧走了三四十步,然后再转过身子,朝着前面那片悬崖赶去。
那对彝族兄妹见状,赶紧快步紧跟过去,小心翼翼地将母亲搀扶住。
那里毕竟是悬崖峭壁,地势险恶,他们哪敢大意,让老人独自走过去啊。
所以他俩紧跟过去,伸手搀护着老母亲,并按着她吩吩,在悬崖边挪移着步子。
过了没多久,老妇人再次推开搀扶,很谨慎地爬伏到悬崖边,仔细观察起来。
很快她又让两个孩子搀扶起来,沿着悬崖,往旁边稍稍走了两步。
然后她再次爬伏悬崖边,尽量探出身体,朝着下面那些巉岩峭壁张望起来。
她不断站起身子,不断变换着位置,不断爬伏在悬崖边仔细观望着。
每次她爬伏下去,那两兄妹都蹲伏在旁边,小心翼翼地拉护着她。
二舅不知道她想寻找什么,只能默默地站在旁边,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多久,老妇人好像终于凭着依稀记忆,找到她想要寻找的地方了!
然后便见她探着身子,爬伏在悬崖边,高声号哭着,撕心裂肺地呼喊起来:
“就是在这里了!你们的外婆和舅舅,就是被人从前面扔下悬崖的!”
“阿妈呀,小阿呷好想你啊,这些年女儿都好想你啊。”
“哥哥,因为我,你被挖掉眼睛,活活痛死,我真是对不起你啊。”
老妇人爬伏在悬崖边,悲恸欲绝、捶胸顿足、撕心裂肺地号哭着,仿佛要把积郁在心头数十年的思念哀楚、仇恨冤屈、全通过呼喊号哭声发泄出来似的。
她那悲楚号哭声,让周围所有人都感觉很悲戚,很凄惶,仿佛连风都陪着她呜咽着,仿佛连太阳都变得黯然失色,仿佛整个世界都突然变得阴风惨惨的……
这种断断续续、悲咽凄绝的哭述声,让二舅逐渐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原来老妇人解放前是个奴隶,还是那种等级最低贱、可以随意买卖、肆意残害虐杀的呷西奴隶。
以前她和母亲哥哥,就生活在前面山岭上那些彝族寨子里。
小时候她不知闯了什么祸,连累哥哥受到惩罚,被管家挖掉眼睛,活活痛死。
母亲悲愤怨忿,出言不慎,触犯惹恼了主子,被那黑彝贵妇指挥着家奴,将她活活打死了。
当时她还是个幼童,看着母亲被打得浑身鲜血淋漓的,吓得只会高声号哭。
有个奴隶婆婆怕主子发现她,怕她那号哭声招人嫌烦,赶紧捂着她嘴巴,悄悄抱着她溜走了。
之后没多久她母亲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乱棒之中,被血肉模糊地打死了。
她母亲和哥哥好像还没完全断气,那群恶奴便用匕首刺破肩胛锁骨,穿着牛皮绳,拖着穿过森林,扔到这片悬崖下面。
第二天早晨她跌跌撞撞地赶到悬崖边,爬伏着身体找了半天,才在下面看到两具亲人的尸体。
然后她爬伏在悬崖边,望着两具亲人尸体,悲痛欲绝昏天黑地地号哭起来。
后来还是那位奴隶婆婆赶到悬崖边找到她,才将她给哄劝着拉回去了。
之后她又抽空,让奴隶婆婆带着她,到悬崖边来看望祭奠过两次。
第二次来,两具尸体已经生蛆腐烂,露出森森白骨来了。
第三次来,两具腐尸已经便被那些乌鸦鹰鹫啄食得所剩无几了。
之后没多久她便跟着那位奴隶婆婆,一起被主家卖到其他地方去了。
她们翻山越岭地走了几天,那位奴隶婆婆病得走不动,被那些押运奴隶的人杀害了。
之后她被辗转卖到群山深处,距离这里差不多有半个多月的路程。
之后解放了,她这奴隶孩子从此获得了新生,获得了自由。
然后她逐渐长大,结婚嫁人,进了合作社,当上社员,有了家庭孩子。
由于各种原因,她这些年都没办法回到这里来看望祭奠亲人。
她没办法回来,内心深处却总是惦记着母亲和哥哥,总期盼着哪天能重新回到这里,回到母亲和哥哥遇难抛尸的地方来看看。
她很想将两位亲人的骨骸收拾起来,重新火葬掉,让他们的灵魂有片安息之地,不要永远睡躺在野草乱石间,不要永远悬挂巉岩峭壁上。
她想了很多年,盼了很多年,现在终于能回到这片朝思暮想、梦魂牵绕的悲伤地了。
现在她终于带着儿女群孙,带着毕摩巫师,赶到这里来给母亲哥哥收拾骨骸了。
这数十年,她已经由一个年幼无知的孩儿,变成了个白发苍苍形容枯槁的老婆婆了。
能在临死前重新回到出身地,重新见到母亲哥哥遇难的地方,怎能让她不激动悲伤、满心苦楚、又颇有几丝欣慰呢?
所以她悲痛欲绝地呼喊着,号哭着,尽情地发泄了一通,之后才在子女们的劝慰声中,慢慢清醒平静下来了。
所以接下来,她很具体地将两位亲人的落尸地点告诉了大家:下面那棵刚长出来的松树苗,以前阿妈就抛尸在那里;左下方一庹远的地方,有几株索玛花,那是哥哥抛尸的地方。
那两个地方巉岩突兀,拦挡着尸体,所以没让他们继续往下掉。
以前那里没那么多花草灌木,所以那些骨骸应该就埋在草泥下面,并不难找。
她要大家下去后,尽量把两位亲人的骨骸找全,不要遗漏了。
那对彝族兄妹站在母亲身边,不断保证着,说一定会将外婆舅舅的骨骸收拾上来。
他们说完之后,便想搀扶着老妇人到后面坡坪上去烤火休息。
可老妇人却执意不肯就此离开这片悬崖,就像婴儿舍不得离开襁褓,就像雏鸟舍不得离开窝巢似的。
她说想在这悬崖边多守一会儿,多看看那些野草乱石,多看看那些悬崖峭壁……
她虽然还很伤心,还有些抽噎,但人却差不多已经完全恢复过来了。
所以大家并没勉强她,依然顺着她意思,陪着她蹲坐在悬崖边,并七嘴八舌地商良着,明天该怎么下去收拾骨骸。
二舅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站了很久,站得连腿脚都有些发麻了。
这群外地彝族聚精会神地商议着,早就把他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几个小伙子从远处森林里砍来松树,正着手准备着烧着篝火,做晚饭吃。
二舅见他们各自忙碌着,有些不想打扰他们,便悄悄转身离开了。
太阳就快落山了,天边那些云彩,周围那些野草灌木,都被镀着层腥红色彩,仿佛染着鲜血,带着股血腥气息似的。
山风阵阵,吹得满山野草灌木簌簌作响,婆娑摇曳着,仿佛有无数冤鬼怨魂呼号呐喊着似的。
这片荒岭,仿佛每株野草,每簇灌木,都是那些惨死奴隶演变出来的。
这片山野悬崖,因此承载着无数惨绝人寰、灭绝人性的悲惨故事。
它是彝族社会最原始、最残暴、最黑暗、最凄惨、最血腥、最惊悚的一个罪恶角落。
即便沧海桑田,事隔数十年之后,那些累累骨骸,那些森森骷髅,依然让任何现代人不知如何面对,惟有远远地躲避着它们,只当没看见似的。
难怪这里常年人迹罕至,难怪那些彝族社员从没想到过要到这里来烧荒垦地种庄稼,难怪连那些牧羊人都不愿将羊群赶到这里来吃草游荡。
这里仿佛是人间地狱,这里仿佛是魔鬼抛尸场,这里仿佛连天地间都弥漫着死亡气息。
来到这里,就连二舅这种无神论者,都感觉到头皮发麻,浑身凛栗,仿佛进到坟场墓地里似的。
二舅不想在这片坡岭久呆,感觉这里实在太阴森,太凄厉,太惊悚了。
于是他背着晚霞,披着残阳,踩绊着野草荆棘,加快脚步,匆匆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