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天极冷了。一场银雪飘落下来,恒京城里镀上一层洁白。
西市里赶集的人们在寒风里不免缩了袖子,街边小摊上售卖的糖葫芦、店面门上新帖的福字倒又为着寒意添了一重别样的暖意。随着大人们出来采买年货的小孩子吵吵闹闹,一不留神就要跑得没影,又或不当心惊了哪家看门的大黄狗,引得狗汪汪地叫起来。
与西市相距不远的祈和巷中,永平侯曲家门前悬挂的灯笼也都刚换成大红,应了年景。临近晌午,府中最北侧的厨房里正忙得热火朝天。
掺了细砂糖、蛋黄与淀粉的牛乳在小锅里渐渐腾热,浓厚的乳香味飘了满屋。
立于小炉前的姑娘才刚及笄,一对用玉钗箍着的发髻梳得漂亮又灵巧,身上淡紫色的袄衣搭着颜色略深两分的马面裙,纤纤素手执着长柄木勺,颇有耐心地在锅里搅着。
不过多时,牛乳与淀粉融合均匀,成了粘稠的膏状。旁边的侍婢早已备好一只长方形的青瓷钵,那紫袄裙的姑娘隔着帕子端起小锅,将里头粘稠的牛乳尽数倒入瓷钵,又将瓷钵晃了一晃。
这般一晃,香气又溢出来一阵。旁边的侍婢看得直犯馋,自家小姐不知怎的,对美食总很拿手,常会用些新奇的法子做些吃的,连府里一等一的大厨都没见过。
待得表面被晃平,一年过四十的仆妇正好进了屋来,福了福身:“二小姐,宫里头来了人,夫人请您去前厅一叙。”
“宫里来了人?”一旁的侍婢甜杏一愣,先行开了口,“什么事,怎的要见我们二小姐?”
那仆妇眉头微微一皱,并不答话,只恭顺的垂下眼眸。曲小溪见状不再多问,侧首柔声:“酸枣,你把这牛乳盖上,端去外头冷上一个时辰。然后切了块儿,烤上一刻,火候你知道。”
“诺。”酸枣福身,自去照办。曲小溪就向那仆妇走去,歪着头笑问:“这么急吗?我正给母亲做牛乳糕呢,可否做好再过去?”
嬷嬷闻言,含笑哄道:“宫里来了人,不好耽搁,二小姐先随奴婢去吧。”
说罢她躬身退开半步,让出道来请曲小溪先行,曲小溪迈出门槛,仆妇与甜杏才都随出来。
永平侯府是京中显赫的人家。若放在两代以前——也就是曲小溪的曾祖父那一辈,便是宫中的圣上都要永平侯一眼。现如今的永平侯换做了曲小溪的父亲来做,虽建树大不如前,家中实权也所剩寥寥,但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仅剩余晖的侯府仍光芒耀眼,府邸豪阔,宅院精美。
主仆三人沿着曲折回廊一路匆匆而行,花了约莫一刻工夫才到正厅。
曲小溪尚未进门,便见厅中有两个生面孔,看似是宫中女官的装束,都是四五十岁的年纪。她的嫡母——永平侯夫人曲许氏身着一袭藏蓝色长袄,正四平八稳地坐在八仙桌旁,含着三分浅笑品茶。
曲小溪迈过门槛,垂眸福身:“母亲安好。”
曲许氏抬起眼睛,笑容旋即涌出来,就像素来很喜欢她一样,口吻很是亲昵:“喏,这就是我那二姑娘,小溪。”
又朝曲小溪招呼:“来,见过两位嬷嬷。”
曲小溪心里存着疑惑,只毕恭毕敬地朝两位女官服了身:“嬷嬷安好。”
“二小姐客气了。”两位嬷嬷都含着笑,转而再度看向曲许氏,说了几句奉承的话,无非是夸曲小溪生得漂亮、性子也好。
曲许氏又抿了口茶,略带几分欣慰地一叹:“两位嬷嬷觉得还看得过眼就好,也代我向皇后娘娘告个罪——能与皇家结亲是莫大的幸事,我们曲家没有不从的。只是大姑娘的亲事前两天刚定下,婚约总不好毁,实在是不巧。”
曲小溪微微一怔:长姐的婚事定下了?她竟从来不知。
曲许氏笑意更浓了两分,续说:“这小溪素来乖巧,打从出生起就是记在我名下、养在我膝下的孩子,按规矩便也是嫡女了。还劳二位与皇后娘娘多美言几句。”
曲小溪更是一愣:记到正室名下的子女就是嫡出子女,这规矩她素来知道,可她何时被记过这样一笔?
两名嬷嬷心领神会地一道福了福,离曲许氏近些的那个笑道:“夫人的意思,奴婢们明白,自会回去与皇后娘娘禀明。宫里的事,夫人也知道,娘娘素来仁慈大度,夫人不必担忧。”
语毕,二人再度齐齐福身:“奴婢们便先回宫复命了。”
“慢走。”曲许氏睇了眼身边的仆妇,“去送一送。”
那仆妇欠身,默不作声地引二人出去。曲小溪自知没到自己说话的时候,垂眸静静立着,待得两位女官走远了些,太抬起眼帘,望向曲许氏。
没了外人,曲许氏脸上的笑就淡了大半。她扫了眼面前这个素来恭顺的庶女,语气倒还算说得过去:“好了,你也回吧。来日若真能嫁为寻王妃去,是你的福分。”
话中没有分毫与她打商量的意思。
寻王府。
只这三个字,已足以令曲小溪心里一紧。
怪不得长姐突然而然地有了婚约,而她又突然而然地成了嫡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