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觉得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裹住般无力,无从挣扎也无法逃离。他曾以为成为了狩魔者就能够不再被那些无力的哀伤捆缚,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仍是个无能的人……
他深吸口气,默默地抬头看向落地窗外。
落日的余晖映照着海面,泛着微红的粼粼波光,海浪翻卷着浪花冲上莫洛徳月牙形的海岸;烧红的晚云懒洋洋地互相追逐,被海风卷成各种形状,西山的天空上霞光四溢;海鸟轻盈地落在钟楼素白的楼顶,向着大海轻声鸣叫。真是个好时节,让人想在沙滩上搭个帐篷缓慢度日,看着海浪翻滚,群鸥飞翔,再带口大锅,锅里熬着雪白的鱼汤。可这样的平淡的生活对那女孩来说都是种奢侈。
“窗外的景色,很美。”索姆尔看了塔罗尔一眼,轻声说。他想找个话题缓解房间里的气氛,太沉重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是啊,很美。”塔罗尔笑笑,只是那笑容里透着深深的疲惫,“每次看到这样的景色都让人想要懒在床上,喝点小酒。”
“看房间的构造,这扇窗不是一开始就有的吧?”
“嗯。是在诺拉被诅咒之后。为了能够……”
“经常看着诺拉所在的地方。对吧?”索姆尔轻轻笑笑。
“是啊。你还挺懂我。”塔罗尔也笑笑,眼里沉重的倦意轻松了许多。
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嘴角露出温暖的笑,“每次想到修这扇落地窗的事时,心里都觉得很温暖啊。”
“不介意的话,能给我说说么?”
“当然。当时呢,我说要是有扇落地窗就好了,这样就能天天看见那迷雾,那样就像是看见了诺拉一样。我刚说完伯兰斯那家伙就给洛宁说到街上去告诉大家说陛下想要修一扇落地窗,有想帮忙的就跟着来寝宫。”塔罗尔苦笑了一声,“我当时还没来得及阻止他,他就跑出去了,就一会儿功夫就带着一群扛着材料、拿着工具的匠人走了进来。我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就已经咣咣几锤子砸塌了墙,咔咔几下按好了落地窗。事后我想给他们报酬他们还不要,说‘为陛下办点小事,收什么报酬?都是应该的!’”
“我的国民……对我真的很好啊。”塔罗尔轻轻笑笑,眼里蕴着温和的光芒,光芒中满是谢意。
“因为您对他们好,他们才那样爱戴您、对您好啊。”索姆尔轻声说。
“所以有时候,”塔罗尔摸了摸鼻子,自豪地笑着,“我也觉得我这国王当得不赖。”
“是啊,您这国王当得不赖。”索姆尔看着他,目光真诚满是赞叹,“我路过了大半个维塔利亚,每个地方的人们在提起您的名字时,后面总带着赞颂的话。”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轻轻笑笑,“是吗?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那我的愿望算是达成了。”
“您的愿望?”索姆尔好奇地看着他。
塔罗尔扭头看向窗外,铁灰色的眼睛里倒映着星河般璀璨的海面,“当一个能被国民从心底认同的好国王。”
索姆尔怔怔地看着他,觉得他那双略有些浑浊的铁灰色眼睛迸出了无与伦比的光,他那有些佝偻的背在一瞬间挺拔如山。
“了不起……了不起的愿望!”索姆尔轻声赞叹。
“是、是么?”塔罗尔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
“是啊。”索姆尔轻声说,心里忽然涌起莫名的熟悉感。
“哦哟哦哟!等了老半天,终于等来机会了!”
索姆尔觉得心里有什么忽然一动,像是沉寂千年的古老竖琴被人轻轻拨弄微尘轻扬,荡起存在于遥远过去的余音。他眼前忽然浮现出某个男人坚毅的脸。
“‘当一个能被国民从心底认同的好国王’?这就是你的愿望?”
“那好,我的孩子,向这愿望努力吧,当你有资格继承这个国家时我会亲自为你加冕,带你登上帝国最高的塔楼,向全世界宣布,你是我们的王。”……
他猛地一愣。
当一个能被国民从心底认同的好国王么?什么时候?我是在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愿望?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愿望?那个男人……是谁?
他捂着头,脑海中有什么东西,有什么如狂兽般愤怒不甘的东西要冲出来,却又被无法挣脱的锁链束缚着。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对谁?那个男人?可他又是谁?
“索姆尔!”
凄厉的喊声从记忆深处响起,他忽然看见一个女人的脸。那应该是张美丽的脸,但此刻却布满了泪和愤怒。还有哀伤,无法言喻的哀伤扭曲了她的美。
她是谁?她是谁?她是谁?……她是……谁?
他不认识她,但眼前浮现出她那美丽的脸时,心底却涌起了那样多的依赖。
他浑身猛地一震,身体炙热得像是被扔进了岩浆,脑中冲上难言的愤怒。想要把什么撕碎,把什么狠狠地踩在脚下……这样的话……这样的话就不会失去那比生命还要重要的温暖……这样的话,就还能在明天醒来时看见她蹲在床头向他露出温柔的笑……
他的意识渐渐沉入了那陌生的记忆,周遭的一切都在飞一般的远离,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处梦中却无法醒来,仿佛梦魇缠身……
他缓缓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跪在冰凉的大地上,膝下粗粝的沙石磨得膝盖生疼。他看见远方一座燃烧着的素雅庭院,火焰围绕着素白的大理石柱舞动,巨人般的黑色群山包围着庭院,周围被浓稠的黑暗笼罩着。
离他不远处躺着那个女人,在更远的地方跪坐着那个男人,一柄长刃从背后穿透他的胸膛,他的怀里躺着小脸苍白的孩子。血顺着刀刃滴落在地上汇成小小一滩,男人那张坚毅的脸上泛着死一般的灰白。
炽烈的火焰包围着他们,一条火线隔开了他和女人。
夜空中忽然投下无数巨大的黑影。他抬头,看见反射着满月光挥的青色铁鳞,还有如繁星般遍布夜空、古奥森严的金色眼瞳……
那是……
龙?!
“储君。”
低沉的男音在他头顶响起,冷漠威严,仿佛洪钟震鸣。
他扭头看见一道修长的人影。
女人挣扎着直起身,看向人影的眼神里带着母兽般的愤怒与深刻的恨意,但在看向他时那双美丽的金色眼睛仍是那样的温柔,像是在安慰着他不愿让他感到恐惧。
头顶的巨龙们向那身影发出暴怒、威严的咆哮。咆哮声中带着奥妙晦涩的语言,但很奇怪的,他能听懂那些威严咆哮中的话语,能读懂他们的意思。
“滚开!卑劣的家伙!你不配为王!”
“若想伤害他们,必须踏过我们的尸骨!”
“不要怕。不用害怕。”
他们想要……保护他们?龙,原来是这样温柔的生物么?
“杀了她。”那人影开口,没有理会头顶巨龙们的咆哮,只是举手轻轻一挥。
巨龙们的身体被莫名的伟力撕碎,鲜血从夜空撒下,像是一场血雨又像是从天而降的血瀑。
他愣愣地任鲜血淋在自己身上。那些温柔的、想要保护他们的巨龙们就这样……死了?
该死……该死!
他再看向那道轻而易举地将巨龙们屠杀的人影时觉得站在那里的根本就是一尊魔神!直视魔神使他颤抖着想要拜伏下去,但当感觉到巨龙们淋自己身上的血的温度时,内心深处仿佛苏醒了一头凶兽,咆哮着让他不要伏下,不要屈服于他的敌人,告诫他他身后还有着那女人那对他而言比生命还重要的人之一,那样的存在攻过来的话他和女人都只有死!他已经失去了那样的一个人了,绝不能再失去另一个!
不能让那女人死,他得保护她,哪怕豁出性命!因为他所有的……只剩她了……
他下意识地伸手抚摸自己的右眼角想要唤醒沉睡在身体里的力量,只要唤醒那力量,哪怕是魔神他也能与之一战!
然而他却没能感觉到那疤痕的触感。在这记忆里,他不是狩魔者,只是一个穿着睡衣的孩子。
那人影走到男人身边拔出插在他背上的长刃扔向他,神色漠然,“杀了她。”
“为什么?”他看着他,颤抖着问。
“她是恶魔啊,正是因为她的存在你才失去了一切啊,你应该,杀了她。”
“她是……恶魔?”他茫然地看着女人那张美丽的、温柔的脸。
她是……恶魔?她是……恶魔?
他迷茫了,迷茫中许多画面带着温馨的暖流从心底涌出……女人在晨光中声音轻柔地把他从睡梦中唤醒……女人围着围裙在厨房中忙碌,厨房中飘出诱人的香气,他和男人抬起鼻子轻轻嗅嗅……女人抱着他坐在夏日的草地上,凉爽的风拂过他的脸颊,他抬头,看见女人白色的长发飞扬……昏昏欲睡中女人蹲在床头轻轻地抚摸他的脸时,脸上温柔的笑……
“晚安。”
那温暖轻柔得仿佛晨光般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回响。
那一刻,他看见火焰包围了他混沌的内心,火焰的中央睁开一双金色的眼瞳深深地……凝视着他……那一刻,如利刃般锋锐的意志狠狠地斩碎了内心的迷茫。。
他挺直身体,喉中爆出狂怒的咆哮。
“她不是恶魔……她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