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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暮色，最后的阳光已经飞到天上去，烧红了一片云彩，校园在喧闹中渐渐沉寂下来，黑帮老师们要么挨批斗，要么劳动，被折腾一天，这会也都该休息了。他们被人看管着，两个学生看一个黑帮，24小时轮流值班。按小组的值班安排，李天兴今晚站“流动岗”，也就是查岗查哨。当他快走进李牧鲁宿舍时，听到里面嚷着：“规定你一晚只能翻三次身，这一会就翻了四次，再敢动，就小心点！”一个学生拿着根手指粗的条子做了个要抽打的警告动作。
李天秀走近前说：“他明天还要劳动，就随便他翻吧，看好，别跑掉就行。”
李牧鲁家庭成分高，土改时定为资本家兼地主，45年北大毕业就直接参加解放军，参加过孟良崮战役，抗美援朝时是战地记者，负过伤。伤愈后转业到地方，开始在县委宣传部，后又调到文教局。筹建该中学时，调任他为该校校长，从建校的图纸设计到建筑施工，都是他一手规划操办的，对这所学校，他倾注出全部感情。
李天兴看看李牧鲁脖子上被铁丝勒的伤痕，还血浸浸的，对站岗的那个学生说：“去，把杨医生叫来，给他把伤口处理一下。”
“是。”岗的学生去叫杨医生了。
“杨医生”只是一种叫法，他实际上是敲钟的工人，退休后，李牧鲁见他生活困难，留他在学校继续敲钟兼顾学校卫生室，工资可以多一点。所谓卫生室，只有两种药，一是红药水，二是紫药水。哪个学生碰破脸手什么的，就抹点红药水；长个小疖子，就抹点紫药水。一会儿，杨医生颠颠顿顿地来了，给李牧鲁擦点红药水。他两感情很深，在一起工作已经7、8年，杨医生鼻子酸酸地说：“咬紧牙吧，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说完就跌跌撞撞的去了。
第二天，赵传亮在小会议室里召开问个领导小组会议，研究近期文化革命如何深入发展、健康发展问题。
赵传亮开门见山：“最近，我们学校的阶级斗争出现新动向，有人竟然公开站出来保护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保护牛鬼蛇神，妄图阻碍我校文化革命的深入开展，我警告这种人，你要站稳阶级立场，不要成为革命的绊脚石，或者沦为被无产阶级的对象。”
李天兴静静地坐着，不时和赵传亮目光相遇，他没有任何反映，只是静静的听。
开完会，李天兴感觉事态严重，赶紧把王结祥和范存礼找来研究对策：“赵传亮可能要拿我开刀，说我是保皇派，说是革命的绊脚石，怎么办？”
“揍他。”王结祥不把赵传亮当回事。
“咣揍他不行，得给他来电狠的，让他怕我们，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李天兴说。
范存礼思谋良久：“我们给他扣帽子，好找学生斗争他，他再就不敢害我们。”
李天兴说：“要干就一棍子把他打死，不能叫他有喘息的机会，想想给他安些什么罪名。”
范存礼眨巴着眼睛，顿时来了精神：“说他偷听敌台，听。”
“不行，不行！他连个收音机都没有，到哪听敌台去。”王结祥觉得证据不足。
“怎么不行？有一次将团课，他说美国语言家把中国和平演变的希望寄托在第三代和第四代身上，他要不听怎么能知道，没错，就说他听敌台，他到哪申辩去。”范存礼认为理由充分。
李天星说：“光听个敌台还不行，再给他整个更大的罪名。才能打倒他。”
范存礼想了想，说：“他是特务，这个帽子大，准能轰动。”
“瞧他那熊样，他能是特务吗？”王结祥还是有点不同意。范存礼越说越高兴：“你这个猪脑子，无中生有，捕风捉影，空穴来风。栽赃，陷害，这些词没学过吗？学了不用，学他干什么！这回给赵传亮用上，叫他尝尝被冤枉是什么滋味。”
“那说他是什么特务？”王结祥问道。
“美蒋特务，这是常用，大家也都熟悉。”范存礼说。
“跑的时候他才多大，能叫他当特务？年限上不对。”
“哎呀，你数学学得不怎么样，这会倒算得清楚。”范存礼不耐烦的说：“听说挖出大特务，谁不高兴，还有人给你算年限，听我的，没错，就这么定。赵传亮是美蒋特务，大字报一上墙就炸锅，谁管他真的假的，斗完再说。”
王结祥觉得还是不把握，说：“多少找点证据，光喊口号，谁信？”
范存礼想了想说：“这么办，就说他有电台，说得神秘点，不直接说电台，说有人见他在屋子里面捣腾一个黑匣子，那个黑匣子是电台，叫他交出来，交不出来就斗他。咱们的目的是让他不敢整李天兴，至于他不是不是特务，谁管他那些，叫他当几天特务再说。”
李天兴觉得这个办法行：“就这么办，今晚后半夜写大标语，把字写的大大的，每个字一米见方，贴到醒目处，这事范存礼办。结祥，大标语出来全校一定沸腾，一大早你叫几个铁哥们去围攻他，叫他交出黑匣子。他要狡辩，不由分说，揪到球场台子上，叫他站到李牧鲁站的地方，做直升飞机。不给他说话机会，批斗完就拉到菜地里劳动去。”
“同时你还要宣布撤销他小组组长职务”范存礼补充说。
“我又不是啥官，我怎么能撤销他的职务，你这不是胡闹吗?“王结祥说。
范存礼笑嘻嘻地说：”本来就是胡闹，你一宣布撤销他的职务，同学们还以为是县上决定的，叫你传达精神，没准组长以后就是你了。”
一个特务就这样出笼了。第二天一切顺利，每个同学都怀着胜利的心情奔走相告。这消息很快越过校墙，传向社会。以前认识赵传亮的人都感叹没想到，感叹特务分子隐藏的真深。阶级斗争太复杂，越来越复杂。
范存礼，王结祥这几天真神气，挖出特务这两个是功臣，天天逼赵传亮交出黑匣子，不叫就是不投降，打发到菜地里劳动去，黑帮分子的队伍又扩大进一个重量级的人物。一次教历史的段老师和赵传亮擦肩而过，戏弄的说：“赵特务，你怎么隐藏得这么深，在一起工作两年多，竟然没发现，给我教教藏身术好不好。”段老师是第一批被赵传亮打成黑帮的。经过数场批斗，已经学油了，也想通了，不把批斗当回事。站在台上挨批，省的到地里干活，挺好。
几天过去以后，黑匣子也没着落，赵传亮是特务的事渐渐变凉，三个人凑到一块，李天兴说：“把赵传亮教训一顿也就行啦，他自己心里清楚是怎么当上特务的，自从赵传亮被批斗以后，学校没人负责，已完全陷入无政府状态，有人开始往家里偷桌子、凳子，这浑水我们不能再躺了，三十六计走为上。”
“到哪去啊？”另外两个问。
“现在不是毛主席接见红卫兵嘛，我们也见见包主席去，你想，坐车不要钱，吃饭不要钱，住店不要钱，这种好事到哪找去，咋们先到北京，再到青岛、上海、韵山、井冈山等等，既瞻仰革命圣地，又游览祖国大好河山，多美的事啊！”
“说走就走，明后天就动身。”王结祥先兴奋了。
“把我姐也带上吧。”范存礼说。
李天兴想了想说：“不能带他，一是上下车人多不方便，二是住宿更不方便。再说一个小姑娘跟上三个小伙子出远门，她父母也不会同意，给他做做工作，别让她去。”
“那也好，省心。”范存礼也想生是好。
李天兴、范存礼、王结祥踏上大串连的路。大半年的时间，逛了大半个中国。见了世面，长了见识。天渐渐凉下来，他们走时穿的都单薄，现在有些受不了，这才站转回家，时已接近年底。
学校的形式已经大变样。李牧鲁被三结合，又当上学校一把手。赵传亮的特务帽子也摘掉了，彻底平反。赵传亮见了他们三个竟笑嘻嘻地说：“你们三个坏小子，干完坏事就跑了，等我慢慢的给你们算总账。”能听出来，他的态度是有好的，可能是经过这种灵魂深处的革命，已经感悟到什么，或者叫成熟了吧。
刘月萍太高兴了，像个蝴蝶似的围着他们转来转去。这大半年她太孤单了，没有主心骨，郁闷极了。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急不可待地说：“告诉你们一个消息，朱来新倒大霉了。”
“有一天，他爹去挑水，在井台上滑了个跟他跟头，退摔断了，医生说年纪大了，骨头长的慢，没有一两年好不了。而且长期不活动容易造成骨质疏松，将来能不能站起来还能难说。那些天朱来新很郁闷，有一天，天都黑了，他在街上瞎转悠，看见前边有个黑影晃动，以为是谁家的狗，捡了个转头就砸过去，听见的是个孩子大叫一声，闹了半天不是狗，是人。把人家头砸破了。赶紧上医院缝针，他爹推断，有加上吧人家孩子的头砸破，花了不少钱，他娘没办法就去找他哥嫂商量，能否承担一点，哥嫂和他们早就分开过日，不愿意承担，尤其是他嫂子，说他惹祸凭啥叫俺出钱，就算那是条狗，狗又没惹你，你贱呼呼的咂它干啥。他娘本来血压高，家里出这么多事，又跟儿媳妇一生气，当场栽倒地上，送医院一看，突发性脑出血，当天就死了。这下朱来新可惨了，又要还帐，又要侍候他爹，学是不能再上了，只好到生产队挣工分养家糊口。他踢菩萨的事也早传到他们村里，都说这是他提菩萨造的报应，活该。”刘月萍一口气讲完整个朱来新的遭遇。
听完都很同情，李天兴说：“朱来新人品是不怎样，但出了事也让人同情，咋们怎么帮帮他？”
王结祥说：“咱们都是学生，又没钱，怎么帮，总不能到他生产队干活，帮他挣工分去吧。”
范存礼摇了摇手说：“每个人各有天命，谁也帮不了谁，我们再不管他那些闲事。”
大家都不同意，这事只好做罢。
过了几天，李牧鲁把他们三个叫到办公室说：“现在虽说复课了，其实什么也学不上，你们这个年龄正是学知识的年龄，这样荒废下去，实在是太可惜，荒废青春，将来会懊悔啊！我很想帮助你们，现在有两条路，看你们愿意走哪条，一条是隔壁卫生学校的赵校长是我的老朋友，我介绍你们到那里插个班，学点医学知识，将来当个赤脚医生。另一条是，征兵工作就要开始，选武装部周部长是我老战友，让他把你们送到部队去。不管走那条路，都比在这里一天到晚瞎胡闹荒废青春强。”
李天兴考虑一会说：“我当兵去。”范存礼也说要当兵去。只有王结祥说，自己是独子，父母不会让他去当兵的。
李牧鲁说：“你们回去和父母商量一下，如果确定下来，我就去找周部长，把名额给你留下。结祥不去当兵也别勉强，就去卫校学医吧。”
当时，谁都没想到，就这么匆匆一定，他们从此走向各自的人生道路，接受各自的命运安排。也许这就是上帝在冥冥之中给他们画好的格子，每个人都必须沿着这个格子往前去，谁都改变不了，因为这是上帝的安排。
换了军装，上车之前，李天兴、范存礼才知道，他俩没分到一个部队，周部长对他俩说：“你俩要在一块，准不是好兵。分开了，都能成为好兵，安心去吧，莫道前路无知己，到部队再结识新朋友。”
二、懵懂少年，初入军旅
军车承载着憧憬，理想和命运来到祖国西部一个叫洮州的县城。以前，只能向天上仰望的飞机，如今就在眼前；以前只能在脑子里构想的机场，如今就置身其中。李天兴感到非常神圣，就像一步跨进神秘的天堂。
李天兴被分配到航空兵机务部队，学习歼击机机械专业。这个兵种不需要练习擒拿格斗和瞄准射击，以前在电影中看到的那些军事内容，除了要有铁的纪律，其他都不一样。航空兵机务工作，要求每个机务人员必须熟知航空理论，熟知飞机的工作原理，对飞机上数万个零部件必须了如指掌。更重要的是机务人员要有高度的责任心，自己所负责得战机随时都处于良好状态，只要有任务，即能升空作战。
经过一年理论学习，两年空降工作锻炼，李天兴门门功课列前茅，连续三年被评为五好战士。1970年，20岁时由机械员提为机械师，全面负责起一架飞机的机务工作。
斗转星移，日月轮回，不觉过去三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来来往往又一批新兵入伍，和往常一样新兵经过理论培训，分到各个连队，机务部队把连叫做中队，营称为大队。
今天是周末，欢迎新战友，食堂会餐，每桌有两瓶啤酒。高之明酒足饭饱，回到宿舍，躺在床上，解开衬衣，用手抚摸着圆乎乎的肚子，慢悠悠的对刚分来的三个新兵说：“都过来，坐我这，我给你们补一补继承发扬光荣传统的课。”三个新战士毕恭毕敬的坐在他床前，不知道高机械要讲什么。宿舍是个大房间，住着三架飞机的机械专业人员。游散名机械师，三名机械员，三名新同志补充进来，编制全了。
高之名66年吉林入伍，胖胖的五短身材，脑袋好像直接长在肩膀上，几乎没有脖子，战友们开玩笑时建议他领男二式军装，因为开领的不系风纪扣，少受罪。他性格开朗，爱出洋相，工作倒是极端认真，从不含糊。
“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一个战壕的战友了，我先给你们把人员介绍一下，人员熟悉以后有利于下一步工作。”高之明故作认真地说起来：“靠墙坐的那个叫李天兴，那小子在我面前是个新兵蛋子，比我当兵晚两年，竟然和我同事提干，不知把谁的马屁拍好了，他外号叫假马列，为什么叫假马列呢？就是嘴上说的一套，实际做的一套，白天刚介绍完学习毛主席著作心得，晚上就到人家场务连偷兔子去。”
李天兴坐在床边小凳上看书，白了高之明一眼，没理他，继续看书。高之明接着说：“第一次很顺利的得手，人家没防备，回来我就把他批判了一通。第二天他叫上我一块去，说一只兔子不够炖一锅，再偷两只去。我跟上去了，那个兔子窝是个地窝子，人能钻进去，他叫我进去抓兔子，他在外边放哨。我钻到地窝子里，里面兔子还真多，几十只乱窜，费很大劲，叫我给逮着两只，从地窝子里钻出来，傻眼了。门口站着四五个场务连的人，幸亏我知名度高，名气大，里边有认识我的，说‘高机械师没事逗兔子玩呢？’羞得我差点又钻回去。李天兴这小子，还放哨呢，早跑得没影了。不错，没人为难我，其中一个人还给我让了根烟。人家发现了，我不能抢啊，只好空手回来。没等坐稳，指导员就叫我，见面第一句话就说：“偷兔子叫李天兴涮了吧？”我这才反应过来，闹了半天，我去抓兔子，李天兴这小子不仅没放哨，他给场务连去报信。主要是在战争年代，不就是叛徒内奸吗？这还不算，他恶人先告状，又到指导员那告我一刁状，人家指导员是什么人，多英明，你小尾巴一撅，就知道你拉什么粪蛋，想装我，练自己也装进去了。”
三个新战士听得想笑不敢笑，强忍着。
“再说那位，机械师，朝鲜族，叫朴昌珠。人是好人，思想好，业务精，就是作风有问题。你想想，猪，多难听，自从认识他以后，我才知道猪也有作风不好的，你哪怕叫妓呢，总比叫猪好啊！”
朴昌珠瞪了他一眼说：“你那嘴简直是个粪坑，没好话。”
李天兴说：“叫他咧咧去，喝了点猫尿，不咧咧能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