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相府外,往东南去,一栋小楼里,丈夫正低头在着衫。妇人端了烛火出来,看了看,走过去慢慢帮他把领子、袖子收拾利落。
丈夫站着任她摆布,一会闷出一句:“我必须去。”
“我知道。”妇人温婉的话音,让他说不出下一句。
衣衫穿好,妇人抬起头脉脉地看了他好一会,静静地说:“我在家等你。”
“嗯。”丈夫重重一点头,拎起桌上的朴刀,推门出去。
门外,厮杀声,火焰爆裂声远远被风刮过来。
他顿足,带上了背后的门,终究没敢回头,他怕一回头,就舍不得楼里那人了。
迎着风向北,他熟悉地拐过几条巷子。
巷子里很黑,今夜的北风很狂,前面都是厮杀声,朴刀上传来的都是寒意,心里却像一把火在烧。
今夜种种,让他想起了当年灭陈的最后一战。也是夜袭,也是巷战,他带着几个兄弟在黑暗里拼杀。巷子里窄,用的都是朴刀,短兵相接,刀刀见血。进去六个人,只剩他一个活着出来,使刀的右手也废了,但他却在一夜间,学会了用左手挥刀,用脚、用头、用牙齿去厮杀。
那一战最终胜了,他哭着大笑,只因神州一统,大宋要给天下开太平,但那些兄弟,却再回不来。战后他退伍,在京城买了栋小楼,娶了一直想娶的人,看着大宋一天天变得强大。
人生如此,值了。
而今夜,辽人竟杀入了京城?
远远的,贵人坊的牌匾在灯火中变得清晰,兵刃交接声此起彼伏。
老兵的血永不会冷,他左手提刀,对着其中一处,直直杀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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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街,花香袭人,却不能怡去人心中的杀念。
铺满白色花瓣的街上,数十人缓缓前行,却是几个小家族抱团。家将食客在外,家族成员在内,都是男性,并无女眷。
忽的一阵香风袭来,右边树影随风而动,几朵木兰飘落。来不及陶醉,也无人陶醉。数道弩箭就蹭地自花瓣间射出,而正当对的一人也仿佛早有预料,一跃而起,手中长剑轻舞,竟“当当当”全部挡下,弹音像风铃清脆悦耳。飞剑流花,毫无烟火气的美。
于是,那稚嫩的童音就更显清俏了。
“秦伯!左边!”
老人健壮的手臂青筋突起,一张老弓瞬息拉得大开,几乎在“边”字落下时,三发连珠箭便射入了左边的巷子。
一声闷哼,黑暗中箭矢入肉。
童音又道:“护住后方!”
圈子后排立刻收缩防卫。
一会,众人感觉到杀意的消散,才稍松口气,至于方才那难得的美景,却是无人去理会了。
圈内,富态男子夸张地抹了把汗,笑道:“想想都后怕啊。若非宁贤侄,今晚这一劫怕是难过喽。”
“郑兄莫要夸得过了,免得这小子得意。”宁父如是道,但口中骄傲的劲,却怎么也掩不住。
“诶,不是我吹,小毅先知先觉,及时提醒我等将家眷送走,又合各家以应敌,种种安排,我老崔也是不如的。更重要的是,他才十岁!少年天才,夸上几句,顶个什么?”
“此次宁家,于我等有大恩。”
各家族长此刻稍稍放松,笑谈几句。
而被围在最中央的小男孩,却是一脸凝重,软玉也似的小手中“滴溜溜”转着串佛珠,不断盘算着什么。
宁毅天生比旁人想得多,想得快,对身边事物变化也极为敏感。被身为家主的父亲培养数年,已是青出于蓝,少年天才运筹帷幄,又深知藏拙道理,名声却是不显。
早三天前,宁毅就察觉城中气氛变化。
“平湖兴波,必有大妖。”
宁毅告知父亲,连夜将女眷送走,整备护卫,又知会了周围三户相熟人家。初始几家不信,但细想后,还是照做以防万一。今夜乱起,几家更是第一时间聚在一起,在宁毅的安排下,挡住了最猛烈的一波袭击。之后宁毅提出前往张相府避祸,早已叹服的几家人自无不可。
然而,随着众人顺利穿过几条街,宁毅却是愈发觉得不对劲。排兵布阵,稳稳挡下数次突袭后,一张小脸更是深深皱起。
他不明白,从辽人杀入,再到此时,近半个时辰过去,作为“京城重地”的贵人坊,竟是无人来援!
须知城内并非无兵可用,八部禁卫队长,十二楼主,皆是先天高手,任来几人都能压住场面。久无来援,只能是没有指派。贵人坊作饵,借着内乱钓大鱼的算计,几乎是平摊开来,可以说已成阳谋了。
但如此粗暴地下饵,完全不顾“贵人”死活。所谓的皇亲国戚、大臣名流,在皇帝眼里,到底算什么?
弃子?
什么样的大鱼,让被誉为“千年明君”的皇帝,必须如此割肉下饵?
莫非?
宁毅目光一顿,一个可怕的猜测跳上心头。
两王争位!只有两王争位!轰轰烈烈,又必须隐于阴暗,以京城为台,众生为棋,九五为赌注的对决!无论胜负与否,都是京城的一次大洗牌,如此一来,人命自然贱如萍草。
手中的佛珠停了,宁毅只觉冷汗夹背,浑身冰凉。
非是畏惧,只是发现一众人都已入了局,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去。
路在何方?怎么站队?踏错一步,就是深渊。今夜不死,也等不到明天。
还要继续向前吗?他甚至不能确定,名宰张翰,所站的到底是哪一方。
抬头看看身边,父亲、叔伯,熟悉的面孔。他们都还没意识到这凶险,仍旧充满信心,要随自己杀出条生路去。而他,却被团团迷雾包住,找不到出路。
无能为力的挫败感汹涌而来,让那双小手慢慢僵住。小小的眼睛里,光芒在渐渐黯淡。
他毕竟只有十岁。
迎面突然来了一场风,吹起他的垂髫,木兰花飞雪也似,让他一时看得痴了。
“咔。”
前面白玉轩的旗子突然被风刮起,随着飞白飘了一段,又坠了坠,朝着人圈中来。众人都抬头,却不是欣赏那飞白。
“小心有诈!”
之前使剑那人突然喝道,急转头向另一边,果然看见树林中人影飞奔,竟一瞬间冲出十几人来。
“敌袭!”使剑的立刻扑上去,背后的人也都跟上。
“乒!乒!乒!”
“啊!”
兵刃不断敲击,寒光肆意纵横,转眼就有三四人倒在地上。
辽人来势颇凶,武功明显比几家护卫高出不少,前面几人受伤倒地,后面的立刻又冲上来补充位置。宁毅还沉浸在莫名中,一时没有出声,众人只以为他心中有盘算,竟也没人指挥,回过神来,添油之势已成,圈子也被拖得扁了些。
“少爷,射谁?”身旁,秦伯早已搭箭在弦。
宁毅看着战局中你来我往,光影交错,也一时找不出突破口,正犹豫间,却猛然想起什么,赶紧叫道:“秦伯!射旗!”
“嘻嘻!晚了!”
怪笑从空中传来,只见一直飘着的那面旗“嘭”地炸开,露出一直藏在旗后的黑影,以及他投掷的三枚弹丸。
秦伯在笑声传来的同时举弓,指尖的箭在瞬息间射了过去,却被黑影一缩身避过,正待要射第二箭时,三枚弹丸已然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