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哥得了重病,打算国庆前回去。”十年前认识的网友柴丽从申市发来留言。
略微犹豫,我关闭视频:“什么病?”
“肝癌晚期。”晚风吹来千里之外的忧伤。
“是想见最后一面吗?”我心神顿紧。
“有可能,现在是保守治疗。”从平淡中嗅到泪水的咸味。
“比你大多少?”心想她哥正值壮年。
“9岁,下个月满49岁。”回复略显迟缓。
我一阵默然:“比我大四岁!”又吹来一阵热风,我的心却一片冰凉。
记不清接下来聊过什么,只记得回复难得的迟缓,想安慰,却不知如何开口,单用一种特殊方式和心情陪她度过失眠前的部分空闲,只要串连起49岁与肝癌晚期,已经触碰到她内心中不断扩散的沉重阴影。
这是我第一次与网友谈论癌与死亡,也是十多年来第三次感受到死亡的存在,在京都十年和申市五年期间,除了前妻父母去世,基本没跟死亡近距离接触,同事与朋友大多是同龄人,成天挖空心思想着赚钱,绝计没工夫关注周边的物是人非,即使看见相关的新闻报道,也在转身间遗忘。
与柴丽道过晚安,走到晒台上点着香烟,遥望夜幕中的群山轮廓,星海无垠,像无数绝望的眼睛,上苍通过星光向人类传输着无限的悲悯,同时拌匀柴丽的话,在自己心里洒下淡淡的阴影。
她肯定料不到我正在写自己的衰老过程,不仅是身体,还包括僵化的内心和情感,她的话与我的心境如此贴切吻合,猛然间觉得那些星星都变成死神的脸,伸手可及,接着一束束光芒刺破苍穹,从四面八方朝我袭来,我感觉自己在消逝。
夜的漆黑是世上最肃穆的独特表情,隔阻遥不可及的未来,也暗淡着往事的流转,它是自然的阴世,却能与白天的生活天堂链接。
49岁,本是五光十色的人生桥梁,连接她哥哥的那一头却是茫然无尽的僻静,连接我的呢?或许是无数道苍白的精神闪电和磅礴大雨下的一路崎岖,直至崩溃和分裂我的精神。
远离申市熟悉的环境,再没什么可依仗的了,依靠的只有倔强,还有对余生的非分展望,趁能动,想为晚年生活留点情趣,不想成为坐在阳光下等死的人,许多人不理解,包括前妻、孩子、父母和那位曾牵挂我的宁晓娟,凡是知道我行踪的朋友,异口同声地说我作,直到作死自己。
作死也是一种死,有谁能预知自己将倒在哪滩血泊中?
除了身患绝症,是类似提前的人生判决,对四十多岁的男女来讲,极少有人关注死亡,更多的是关注生存质量,尽管它随时都出现在身边、上空或隔壁,避无可避,正因为此,每个人都抱着来了再说的心态,本属人之常情。
我之所以纪录死亡,不是有能力关心那些力所不能及的垂死或证明自己的毫不畏惧,仅想探究自己的奥秘,美国的心理医生伊丽莎白·库伯勒—罗斯写过《死亡与濒临死亡》,记述了作者长期观察病人临死前的状况和心理活动,没人声讨罗斯揭露社会阴暗面,这部拓荒性作品成为改变美国的二十本书之一。
死亡的确可怖,在于它的神秘和大众的忌讳,也在于我们习惯把它关进虚无的精神世界,黑灯瞎火的,关过千百年后,慢慢渗入世人的内心深处,见鬼了,是不小心碰触到恐惧闸门发出的惊呼……
一阵微弱的QQ声传来,以为柴丽还有话要讲,回屋戴上花镜细看,竟是两个多月不曾联系的宁晓娟。
“你想留在那边继续啃老?”
“来申市,就不能写出好作品?”
“我是不是最关心你的人?”
“郑重回答以上问题。”
我疑惑,上次在网上跟她吵得很厉害,故意刺激她,好让她死了要我返回申市的心,既使要回去,也是去办理养老金什么的,毕竟户口在申市。
快速敲上一行字:“申市跟我没关系……”想想不妥,这样回复像一盆温开水,必须倒过去一桶刺骨的冰水,“人有脸,树有皮,前两个月的誓言我记得清楚,给我们自己留点面子吧。”发送后一股无名火起,她定然躺在那里冷笑,过去不管怎么吵,她最后都能挤出笑容。
“呵呵!”她的回复快得惊人,如同埋伏在小鹿逃跑路边草丛里的金钱豹,我的喉咙随之一紧。
“你发誓不再跟我讲一句话,先抽自己一耳光。”她咬住我的咽喉,不忘竖起漂亮的尾巴晃动,“不抽,那就回答。”
“我回复,只是为了尊重你。”我清楚只要回复一个字,她便赢了,她用三个问题当獠牙,豁开我永不再联系的毒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