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从魏府出来，拐弯走上长街。柔荑在前，司马南跟在身后。天上夜空燃灯点点，地上户户挂着明灯，路旁窗棂映出人影，举着酒杯，握着月饼，齐饮桂花酿、共食团圆饼，自是一派中秋喜庆。
夜晚的街特别长，爷孙一高一矮的影子，在灯笼下忽深忽浅、忽实忽隐。二人也不着急，沿着兽纹青石路前行。走了没多久，司马南发觉柔荑步履轻盈，或两三步、或四五步便重重踩上一踩，老人知这孩子心性，定是又在寻些乐子，内心稍安。
“爷爷，你头疼么？”
老人被问得发愣，不知少女何意。柔荑右脚用力跺了几下，脚尖狠狠拧在司马南的影子上。
“脑袋真硬。”柔荑说完，自己嗤地笑出声来。
司马南也不搭话，提起手里的魏承志扛在肩上，翻着眼睛道：“都怪你这小丫头多管闲事，害老奴提着‘肉粽子’走路。”
“‘肉粽子’好，扛回去给您跟爷爷下酒。”
“想好回去怎么跟三爷交代了么？”
“没想好，反正往您身上推，爷爷还能罚您不成。”
司马南捋了捋胡子，伸手在柔荑额头轻轻一弹，“先罚你一个栗子吃。”
柔荑捂头蹲下，作势耍赖不走了。
远处一阵马嘶人沸，转眼间二十多骑已到二人近前。为首的壮汉身着束身便装，其余众人皆是轻甲，人跨尖刀，马着掌钉，处处寒光。一行人也不停留，径直向魏府奔去。
待他们行得远了，老人叹息道，“枉送了好男儿性命。”
“魏家上下百十口人，其中不乏正值盛年的家丁，这又赶去二十多位兵爷，想是鬼牙也会吃不少亏吧？”柔荑见老人不置可否，央求道，“爷爷，我们赶回去看看，好不好？”
司马南心想鬼牙行事乖僻，今晚太子换狸猫足见凶残，这会不知又要闹出多少腥风血雨，任是玉玖阁，也实不该蹚这浑水，拉起柔荑大踏步往西北走去。
一盏茶的工夫，二人来到朱阳西城。西城多是些低矮民居，西大营兵房又占去大半，举目荒凉，自然比不上南城堂皇。远眺西城，黑暗中隐约一座塔，突兀地拔地而起，匿在夜色之中，与天相连，仿佛朱阳的夜不过是它拉起的一张大网。柔荑、司马南对西城甚是熟络，不多时来到塔下。近看乃是个七层塔阁，金底黑字“东玖阁”苍浑古朴，乃是古篆体，匾额镶金处多有脱落，露出红木底色，反倒多了些古韵。
柔荑也不敲门，径直走上外廊阶梯直奔三层而去。司马南扶扶身上的“肉粽子”，双脚点地轻轻跃起，右手攀着二层围栏，借力一摆登上三层。甫一落地，魏承志在肩上晃了两晃，老人将他顺势提起，拎在手里。
魏承志眯缝着眼，偷偷瞥向塔阁。原来这孩子早就醒了，发觉被老人扛在肩上，心中讶异，但自忖不是爷孙的对手，便一直假装昏睡，寻觅个时机再做打算。只见三层阁门一幅对子，“量力才知天高地阔，死后方晓沧海桑田”。承志心想这对子既不甚工整，劝退的话语又稀松平常，阁主人不知避讳竟沾个“死”字，好生可笑。耳边传来噔噔上楼的声音，赶紧闭上双眼。
柔荑爬上阁楼，白了眼老人，装作气喘吁吁的样子，咣地踢开阁门，走了进去。老人知她耍小脾气，默然哂笑，踱步进屋，随手掩好阁门。
东玖阁三层点了几盏烛火，偌大的阁楼只有些微亮，室内器物难辨。魏承志窥见柔荑在暗中东指西点，西边墙传来吱吱呀呀的响动，墙壁微启，露出明亮的密室。
三人进了密室，墙壁重又合拢，整间密室轰隆隆晃动，有如地裂山崩，魏承志受了一惊，全身不由自主紧绷起来，正寻思如何是好，忽然被人劈头盖脸打了一巴掌。
“好小子，原来在装睡，亏爷爷这么老远一路背你。”
魏承志睁开双眼，面前一张扭曲的人脸贴在眼前，鲜红的舌头，硕大的眼睛，吓得他手舞足蹈、胡踢乱蹬。司马南松开承志衣襟，把他结结实实摔在地上，承志鼻子着地，顿时酸痛难耐。
柔荑扮鬼脸吓他，又见他像个乌龟趴在地上，乐得前仰后合。
“胆子这么小，一会马爷爷借你小耳朵下酒，还不把你吓死。”
承志心想人耳怎么下酒，一惊一摔满肚子闷气，一时忘了被人挟持的处境，反口道：“等我回家喊人，把你……把你们煮了吃。”
司马南也不接话，单膝压住承志后脊，右手扯起他耳朵，左手从腰间摸出一把六寸匕首，便要割下去。这一组动作实在太快，承志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觉得胸口发闷、右耳微凉。幸亏柔荑眼尖手快托住老人左腕，司马南才没一刀切下，匕首压在承志右耳，渗出一丝血珠。
“爷爷，小孩子不懂事，您老别跟他计较，柔荑不想拉着没耳朵的跟班，丢死人了。”
“老奴再给小姐掳个跟班就是。”
司马南的脾性，拿人下酒虽是玩笑话，但老人家若生起气，未必做不出来。柔荑急忙冲着魏承志连踢三脚，“还不快给爷爷赔罪。”
魏承志心知言语鲁莽，但从小娇惯的他，自是一份倔强在心头，低头认错可做不出，索性全身一摊也不挣扎，摆出一副任凭宰割的样子。他这一摊可苦了柔荑，生怕司马南一刀下去白白断了承志性命。
三人僵立在密室里，幸好这时密室门缓缓开启，司马南见柔荑一脸关切，收起匕首站在一旁。密室外，长廊灯火通明，年轻仆人躬身道了句，“小姐、南爷，老爷在内室等你们。”
柔荑哦了声，拽起魏承志右拐进了房间。司马南也不跟着，向长廊深处走去。
柔荑进了房间，指向蒲团，“你老老实实在这呆着，要是到处乱跑，没人救得了你。”
魏承志惊魂甫定，一脸木讷地应声“哦”。
柔荑转身便要出门，承志忙问，“刚才那爷爷不会回来杀我吧？”
柔荑本要逗他几句，见他眼带泪痕，又思及魏家之前惨状，生了几分怜悯，安慰道，“马爷爷既然刚才没伤你，便不会追来。此阁机关重重，你不要到处乱跑。”
“谢谢姐姐。”
柔荑嫣然一笑，转身走出房间，对门口的仆人说，“阿四，不要让他出屋。”
“是，小姐。”
柔荑沿着长廊走到尽头，整理下衣裳，轻叩房门，“爷爷，我回来了。”
“进来吧。”
柔荑轻手轻脚拉开房门，侧身进屋，见司马南站在爷爷身后，想必已将事情交代清楚。她自知有错，低头不语，静候爷爷发落。
“说说你的见闻吧。”
柔荑见爷爷并未责备，嬉笑着回道，“都怪司马爷爷不好，我连鬼牙的面都没见到，也不知他是男是女，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更别提杀人的手法。魑魅榜眼的功夫想必是极高的，只是活生生将三岁孩童刨脑吃了，有些残忍。”
“胡闹。待你见到鬼牙，还有命回来？”
“有司马爷爷在，别说鬼牙，就是鬼眼、鬼耳、鬼爪一块上来，也正好凑一盘‘全鬼宴’。”
“小小年纪，不知天高地厚。你可记得玉玖阁的规矩？”
柔荑明知做错，不敢在爷爷面前太过放肆，乖乖垂首等着训斥。
“玉玖阁三十多年前由你高祖父创立，至我一代，兄弟四人分立东南西北四阁，秉着置身事外的道法，才能延续至今。我玉玖阁只受雇主所托，将‘粽子’张榜于阁内，任‘魑魅’自取。‘魑魅’若有真本事，把‘肉粽’提来，自当奉上金帛，从此陌路。玉玖阁做事，不问来由，不漏消息，不助不抑，荑儿你今天欲识‘魑魅’为一不取，掳走肉粽为二不取，以身犯险为三不取。你既坏了玉玖阁的规矩，说说该怎么受罚？”
“孙儿任爷爷处置。”柔荑自忖今晚躲不过挨罚，耷拉着脑袋，没了精神。
“那‘肉粽’呢？你打算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