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爷爷发落吧。”柔荑自小在玉玖阁长大，早已见惯生死。救下魏承志，虽说不乏恻隐之心，但多半仍是孩子气的贪玩，这会心里只想着自己受罚，也就无暇顾及他了。
“去四层受罚吧，不到子时不许出来。”
“哦。”柔荑极不情愿地应下，心想这件粉裳流仙裙怕是要毁了，不免有些心疼。少女偷偷给司马南使眼色，见老人笑而不语，只好垂着脑袋退了出去。
“南先生，这里没有外人，您坐着说话吧。”
“三爷，主仆有别，老奴站着就好。”
“想我还是懵懂少年时，您就是我家主事，要说玉玖阁是祖父跟您一手创建也不为过，如今我都已年过半百，更不知您老高龄几何？私下里我尊称您一声爷爷也不为过，父亲临终前交代过我，好生待您，我一刻不敢忘记。何况我兄弟四人的秘密只有您知道，早把您当成家人，您可千万不要生分了。”
“时间久了，老奴也记不清自己捱过了多少春秋。”
“南先生，我没有打探您虚实的意思，您不说自有不说的道理。只是今儿带柔荑去魏家的事，晚辈不得不说有些唐突。十余年前，祖父临终前与您创议了魑魅榜，一来为这刺杀的行当立下标准，方便雇主依需定价；二来也算是排个大小尊卑，免得彼此夺了生意，坏了本行的规矩。能登上魑魅榜的，自然是刺客中的翘楚，但玉玖阁若真与他们相抗，也是半斤八两，胜负未知。只这前四的魑魅，你我都摸不清他们的深浅。单说‘魑魅榜’榜眼鬼牙，四年前夜临北玖阁，直捣阁内玄关，取走‘玉玖令’，二哥竟浑然不觉，次日清晨才发现留书。掳蛮王，屠羌卑，莫不惊动朝野。这等人物，若真是被柔荑撞见，岂不断了楚家的血脉？”
“三爷莫怪，老奴一时心软，由着小姐的性子，绝不会有下次了。虽说鬼牙行事莫测，没人见过他真身，但此次老奴去魏府，倒也未见得多么凶险。”
“此话怎讲？”
“依鬼牙过往，魏家的‘粽子’未免有些不合胃口。”
楚三爷低头沉思，魏家的“粽子”只要魏正扬一人性命，却给足了百两黄金，魏家只是商贾，虽盘根错杂有些势力，终究守备不严，三十两白银雇个寻常魑魅便可，何必大费周章单点鬼牙。既点了鬼牙，依他的脾气也是逍遥自在，偏巧五日内便取了“粽子”。已是诸多怪异，经司马南提点，“粽子”的成色寡然无味，的确不像是鬼牙的喜好。
“你怀疑有人冒名顶替？可这雇主既然单点鬼牙，‘粽子’自然放在乾天阁，必须凭玉玖令才可摘取，而闯得玉玖阁第六层玄关，摘到玉玖令的，不过十余人，都是魑魅榜上响当当的人物，为了区区一百两黄金，何必大费周章？”
“老奴也是生疑，本打算瞒了三爷，打探一番。正巧小姐苦苦相求，便带了她同去。料想无论真假，以老奴的身手，虽未必能敌，保小姐一时无虞应该不难。”
此时，楚三爷的心思已全在真假鬼牙身上，柔荑既然安然无恙，他也不愿多提，只追问道：“探的如何？”
“七分真，三分假。老奴纵横江湖几十年，虽未必知晓众魑魅相貌，对风林火山种种秘法倒是门清。即便如此，竟仍瞧不出他师承何处。此人头戴鬼面，身法轻灵如夜里游魂，手法辛辣如冷血无常，朱漆紫檀的机关何时开启，连老奴也是费解。秘法上乘、下手歹毒，榜中魑魅也只剩鬼牙与浮屠生有此雅好。老奴瞧他身形、吐纳，应该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浮屠生成名多年，也不可能。只是若如此，四年前鬼牙尚未成年怎能闯北玖，掳蛮王呢？”
“自古英雄出少年，不能以常理度之。你见他身影，他可曾发现你们？”
“老奴与小姐隐在房梁，知他趁夜色逼近，便偷偷掀开衣角，露出玉玖令，鬼牙见令牌退了回去，不曾冲突。”
“如此甚好。”楚三爷仍对魏府“粽子”颇多疑虑，心中猜想魏正扬或许有些不为人知的隐秘，但玉玖阁从不问粽子由来，也就不再深究。但这鬼牙年纪轻轻，竟暗设圈套，令魏家自食幼子，心肠未免太过乖戾，今后还需小心提防。
“三爷，那孩子怎么处置？”
“谁？”楚三爷早把魏承志抛在脑后，被司马南问得一愣，顿了顿回道：“既已领了回来，又不是雇主要的粽子，总不能送回去，随柔荑去耍吧。”
话说柔荑领了责罚，回房提起凤栖剑，乘密室玄梯重回三层，随便找个椅子坐下，下巴担着双手杵在剑墩上，柳叶弯眉三分紧，樱桃秀口七分翘，一副哀怨的神态好不撩人。朦胧烛光下，三四层之间的扶梯依稀可见，柔荑不愿瞧那梯子，抱着剑趴在座椅扶手上，小声咒着，“坏爷爷、臭爷爷、邋遢爷爷、笨爷爷、蠢爷爷、怪爷爷……爷爷笨、爷爷蠢、爷爷邋遢、爷爷臭、爷爷坏。”柔荑磨蹭了一会，心知躲不过责罚，站起身抽出凤栖剑凌空乱舞，竟无意间划到身旁椅子扶手，掉下块巴掌大的乌木疙瘩。柔荑不惊反笑，离开“作案现场”，沿扶梯拾级而上。
扶梯尽头，一扇花梨对开木门，高十二尺、宽五尺，细高的门板，说不尽的压抑。左右门板各绘了只无头恶鬼，一鬼手持钢叉，一鬼臂卷铜锏，柔荑也不多做逗留，踹开门走进阁内。
门启灯燃，第四层阁顿时大亮，正对门悬着“离人阁”方匾。阁中空荡荡，只当中摆着雕花方墩，用来盛放“粽子”。柔荑一步跨前，脚下乃是“离卦”阳刻浮雕，卦象在外，火纹在内。阁内八角，以莱山天池黑曜石铺就，辅以重铁削整出乾天、坤地、震雷、巽风、坎水、离火、艮山、兑泽八块浮雕，或阴或阳，以藤纹相连成环，依时而动，依势而变，依人而化。离人阁便是以离卦为阳，惟离火不变，余下七卦为阴，阳凸阴凹，互为相生，幻化出千军万马、刀光剑戟。
柔荑擎起凤栖，从离卦入阵，炽烈之气扑面而来。寻常魑魅若想直取石墩的器物，难免触动八卦相激，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若径自奔向坎卦破阵而去，离坎相对本是不错，但离火坎水，冰火二重，也难逃灰飞烟灭的结局。只见柔荑足尖点地，如蜻蜓戏水，斗转腾挪移到兑泽，身后阵中虽化出重甲泥人，手握狼牙锤漫天挥舞，但泥人行动滞缓不足为惧。柔荑由兑转艮，面前多出两座石像盘膝而坐，刚要近身，石像缓缓站起，竟有两人多高，一条腿抵得上柔荑粗细，手握生铁熔石剑，裂空劈了下来。柔荑不敢硬挡，脚下生风，向右划出半丈，仍觉热浪灼面。少女脚下还未站定，另一把熔石剑又已逼至面前，柔荑连忙仰在地上，借力凤栖，从石人裆下钻过，直奔巽卦。巽主风，火借风势，风助火威，迎面三颗火球滚着烈风砸了过来，柔荑无处躲闪，右手祭出凤栖宝剑，剑尖虚点、腕生巧劲，剑气生风，引着火球砸落一旁。眼见巽离相生，卦位轮转，烈焰之内似有重铠武士，铁铠灼得殷红，掌心托起簇簇火团，蓄势待发。柔荑心沉潭底，气压丹田，使出魑魅林字诀隐法，只见她身影飘忽，由深入浅、由实变虚，没在八卦阵中，只有些人形轮廓，武士寻不到方向，火势渐微、风势渐缓。
正当卦象复归平静，木门轻启，门后闪出少年身影。一袭淡白花纹褂，肩立金丝尖耳猕，背跨三尺青锋剑，头戴椭圆鬼面，红纹白面露出两只冷眼，目光如刃。柔荑不料深夜竟还有人闯阁，适才门外并无人息，心想此人隐法比自己定是高出许多。这一出神，身影逐渐清晰，巽离风火团雨点般淋了过去，四面八方避无可避，赶紧使出山字诀固法想要硬扛。
鬼面少年不理会柔荑，闲庭信步踏入阵中，越过中阁，直奔坎卦出口。霎那间，除巽卦立在柔荑身后，其余七卦调转目标齐向少年汇拢，卦内杂糅冰火雷石，刀枪剑戟，似千军万马向少年扑将过去，连柔荑身边团团火球也反向他砸去。
少年既不躲闪，也没抽出背后剑，双手似慢似快结出外缚金刚印，卦内风云顷刻瓦解，只留得曜石浮雕剧烈震动。倒是肩上猕猴吓得不轻，双臂环抱少年脖颈，嘴中吱吱唧唧叫个不停。
“鬼牙？你是鬼牙么？”
少年头也不回，抬腿走向五层扶梯，只行了两步，便站住脚，膝盖微曲，右臂前探，俨然如临大敌。
扶梯尽头，缓步走下一人，面孔浸在暗影里，待到近处看得清楚，正是司马南。老人对着少年颔首微笑，“小娃娃，又见面了。”
少年仍不答话，从肩膀取下尖耳猕，放在身后。
柔荑这才瞧得仔细，褂不是花纹褂，面不是红纹面，竟是新溅的血渍，染了白褂污了面具。
司马南哈哈大笑，“小娃娃莫不是要与老夫比划比划？”
“这便是玉玖阁的待客之道么？”少年嗓音低沉却又带着几分冰冷。
“魑魅来我玉玖阁，各取所需，何必相待？任你闯阁，生死契阔，与我何干？只是你这般搅和，陷我家小姐于危境，老朽岂能不管不顾。”
“爷爷，刚才……”，柔荑还未说完见老人摆手，便住了口，心想司马爷爷许是故意试探鬼牙虚实。
少年这才瞟了眼柔荑，回身对老人道，“无意冒犯，还望小姐见谅。小生要到‘乾天阁’还肉粽子，请老丈行个方便。”
“乾天阁，百人进，一人出，何苦无端枉送了性命。娃娃若是能踏上扶梯，老夫自然不再拦着。”
少年见老人言语前后矛盾，知他故意刁难，心中下了决断。金丝尖耳猕灵性非常，尖叫着逃离少年身旁，慌不择路竟一下钻进柔荑怀里。柔荑抱起小猴子，见它眼睛骨碌碌乱瞟，两只尖耳像小狗似的向下耷拉，不禁心想这猕猴长得好丑。小猴子倒是与柔荑心有灵犀，用爪子沾些口水，将额头金毛捋成七分刘海，大眼睛忽闪忽闪眨个不停。柔荑被它逗得反感全无，对猴子做起鬼脸。猕猴往柔荑胸口蹭了蹭，许是夜里寒凉，一人一猴偎在一起，多了些暖意。
“您老一番好意，无奈小生确有要事，叨扰之处，先行赔罪了。”
“不打紧，娃娃自便。”
少年拔剑出鞘，青锋呼啸，乃是将风字诀疾法灌注在青锋剑上，剑体振动发出飒飒声响。只眨眼的一刹，便不见少年身形，空留耳畔余音。定睛再看，少年手中青锋已刺进司马南左眼，从后脑透出半寸。老人面上既无血渍，更没痛楚，嘴角泛着笑意，整个人渐渐消失，只留青锋凌空举着。
柔荑心想，疾如风、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本是魑魅人人皆习的法门，方才鬼牙把疾风、隐林、掠火接连使将出来却大为不同，更不知他若使出难知如阴、无余如雷的高级法门，会是怎样摧枯拉朽的气魄，不免为司马南担起心来。
老人残影消散，真身渐现，立在少年右手边。嘴角仍带笑意，略舒猿臂，拈中指弹开青锋。
“好厉害的娃娃，险些着了你的道。你我第一局，算是老夫输了。”
少年本没占到便宜，原以为要恶战一番，不曾料老者竟认了输，忙道：“多谢前辈手下留情。”
“好一把俊俏的青锋，看来你我多半有些缘分，他日再会也未可知。”
听罢老人言语，少年愣了半晌，拱手作揖，唤回金丝尖耳猕，走上扶梯。八卦浮雕没了束缚，复又兴起波澜，司马南懒得破阵，搂起柔荑闪身进了玄梯。
柔荑扭着脖子，望向四层扶梯幽暗处，目光流转、秋水传意，殊不知传的是人是猴。司马南向她提起如何安排承志，她也是哼哈应付，转身回房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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