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八举动惹得人人狐疑、个个私语，只是顾羽航都未发话，谁又能当着会长的面在茶会里造次。别说院内众人看不懂白银斑蛛何意，就连伏在房檐上的屈怀瑾、傅尹隆也是一头雾水。
“白银斑蛛不像贪恋女色的人，难道这一进一出与他此时银发末梢这淡淡青色有关？”
傅明义瞧了眼怀瑾，微微有些意外，“你倒是好眼力，可惜只看到皮毛，却未猜透其中玄机。朱八下毒解毒的秘法据说与那一头银发有关，这发梢末端些许青墨色算不上什么，若撞见他满头银发变成斑驳杂色，还有几分趣味。”
傅明义见身旁二人懵懵懂懂，解释道：“发者，生于根而末于梢。若朱八施毒，发根必现出乌青。若有其他魑魅投毒加害，发梢触及毒物，才会沾染些许墨黑。但如果两者兼而有之，根梢首尾却又发色不同，其间更有杂色断断续续，那便是白银斑蛛与他人比拼毒术的生死关头，搞不好毒物交织，连他自己都收拾不了残局。”
怀瑾愈发觉得怪异，为何傅明义对魑魅的事如此了解，就连玉玖阁的消息也没有如此详尽。既然白银斑蛛形似鬼魃，莫不如借此机会探探老人，看他对鬼牙知晓多少。
“傅爷，我有一事不解——”
“不提也罢。”
怀瑾还未说明何事，便被傅明义冷冷拒绝，好生无奈。傅尹隆哂笑道：“我爷爷最不喜旁人如此喊他，你如果觉得直呼名姓未免唐突，不妨尊称他为‘先生’。”
“傅先生，我——”
怀瑾见傅明义摆手，以为老人脾气执拗再不愿谈及魑魅的事，懊悔之余却又见他目光转向北边，似有发现。
正厅南北长约八丈，怀瑾等人伏在南端，房檐北侧又跃上来个人影。此人身披宽松长袍，也不系上带襟，敞胸露怀，腰间几个葫芦晃晃荡荡若隐若现。酒葫芦登上房檐，四下里张望半天，却好像瞧不见南边伏着的三人。
怀瑾心中暗忖，傅明义虽已在房檐上埋伏多时，占尽天时、地利，但毒九毕竟不是寻常魑魅，为何仍视而未见、毫未察觉，难道老人的这门功夫另有玄机。
傅明义的道行，少年猜不出，酒葫芦卖的药，他却看得一清二楚。毒九虽也趴在房檐边，手里却一刻不闲，一边掀开葫芦口的塞子，一边将九色葫芦拢在面前。
九个葫芦共分四组，每组一明一暗，分别是赤棕青黄四种颜色，另外还有个乳白色葫芦摆在正中。毒九从里面挑出一对赤色明暗葫芦，掌心催阴阳罡气搅动其中毒物，淡淡薄雾喷涌而出，雾色微红，不多时红雾中爬出数只猩红毒蝎。蝎子通体亮红，也不爬远，只在葫芦附近薄雾里徘徊，缓缓吸入血色雾气。毒蝎甲壳颜色渐深，转眼间变成暗赭色，这才四下里散开。
毒九催罡气施展毒术，不仅南侧房檐上的三人瞧得清清楚楚，院内白银斑蛛、勾魂神医也察觉到此处异常。二人对视一眼，岐无涯守在原地，朱八溜到屋后，跃上正厅。
白银斑蛛倒还算客气，他甫一登上屋顶，也不即刻攻去，反打起招呼，“久仰大名，阁下想必是酒葫芦毒九爷吧。”
“朱八爷客气，若依玉玖阁楚家的榜单，老朽的名号远比不上‘白银斑蛛’唬得住魑魅。”
酒葫芦言下之意，便是讥笑白银斑蛛只是唬人的玩意，可朱八闻言却不恼怒，反笑着说道：“顾会长不想因魑魅的事搅乱今秋茶会，九爷不如高抬贵手，他愿奉上百金答谢。”
“百金真不算少，只可惜我虽不计较名声如何，但若此时无功而返，今后岂不是要沦为他人笑柄。”
朱八刚要开口，脚下青瓦之中钻出大量毒蝎。白银斑蛛不敢大意，边闪身后退，边踢起数块青瓦砸中蝎子。猩红毒蝎虽被砖瓦砸碎，却从蝎子残骸中涌出暗红色粉末，随气息流动缓缓散开。院子里此时也响起茶商惊呼，众人纷纷扰扰一番踩踏过后，桌边也泛起一样的暗红色雾气。只是前院宽阔，毒蝎散得又广，几团薄雾转瞬即逝，倒也没几个人留意。
朱八甩银发探入这雾气之中，发梢由白变黑，已达四分之一处。
“曼陀罗花粉辅以蝎毒，虽不至于马上毙命，却能令人全身麻痹，动弹不得。”
毒九见对方说得不差分毫，却不肯就此认输，故意激惹他道，“多说无益，你可有解毒的法子。”
朱八也不逞口舌之快，兀自拔下一根头发，把它截成数段。这头发坚韧似钢，竟不弯曲，如银针一般横在他掌心。白银斑蛛又掀开腰间青囊，取囊中几种粉末涂在银针上，这才催罡气将银针射入院内中毒的茶商体内。茶会院内灯火通明，更显得厅堂房顶一片漆黑，院内众人虽被毒九、朱八轮番施毒、解毒，只是他俩用毒的手腕极为隐秘，因此满院宾客仍蒙在鼓里、毫未察觉。
朱八解了对方的毒，笑着捋了捋银发，道：“我这招‘千雪银针’如何？”
以毒扬名的魑魅本就不多，酒葫芦见对方从容不迫，更微微有些看轻自己，便暗暗生出比试的心思。毒九这回擎出青、棕两对明暗葫芦，仍依方才的法子，数团雾气之中涌出不少冰晶蟾蜍。
朱八也不等毒物潜入前院，竟打算以身试法，率先逼近酒葫芦身旁。可他还未近身，便被地上蟾蜍跃起拦住去路。蛙口伸长舌卷住朱八左掌，不待白银斑蛛发力回击，冰晶蟾蜍却已经收回舌头，鼓起双腮虎视眈眈。朱八确没把毒九放在眼里，这才贸贸然倾身试探，不料却中了毒物阴招。此时掌心好似燃起一团烈火，灼得皮肉开裂，筋骨俱痛。白银斑蛛强忍剧痛，用银发裹住左掌，满头白发顷刻间染成墨色，毒素更顺着他呼吸吐纳散入周身罡气之中。朱八眼见形势危急，更将青囊中几方毒药化入罡气，护住身前身后。
酒葫芦瞧见蟾蜍得手，也不趁势攻来，反举起乳白色葫芦猛灌了几口。朱八趁着这个当口，忙取出青囊将甘草、乌头涂在掌心，以毒攻毒自是痛楚翻倍，但总好过毒发致残。
两人各自拾掇妥当，复又拢在一处，动起手来。朱八一边闪避蟾蜍攻击，一边暗地里将长发浸入青囊毒粉之中，只待酒葫芦稍有不慎，便要痛下杀手。毒九有蟾蜍相助，步步紧逼，虽占尽优势，却迟迟寻不到机会使出最后杀招。
朱八、毒九激战正酣，屋顶上既有酒葫芦催起的团团雾气，又有白银斑蛛散入罡气的几味毒药。毒物讲究相生相克，若胡乱使出，毒性相抵反倒不妙。但酒葫芦唤出的都是些至阴毒虫，朱八散去的毒素也属阴毒，因此这十几种毒物彼此交织，埋在浓浓夜色之中，不知何时掀起一场浩劫。满院子茶商只顾着把酒言欢、开怀畅饮，却不知命数将至。不少人更是喝得酩酊大醉，趴在桌边说着胡话。顾羽航虽不见白银斑蛛身影，但有岐无涯跟在身旁，他便懒得理会朱八去向，专心应酬起众位官爷。
朱八缠斗片刻，隐隐发觉左掌有些怪异，便纵身跃开数丈。他抬起左手，这才发现掌心皮肉下竟潜着一条棕色蜈蚣。想必这百足虫事先伏在蟾蜍口中，趁着刚才蛙口毒液灼开血肉，钻入自己体内。白银斑蛛痛定思痛，揣摩起酒葫芦毒术的门路，那明暗葫芦必然是一种毒虫搭配一味毒药，起初猩红毒蝎搭配曼陀罗花粉，继而冰晶蟾蜍搭配蚀骨露珠，眼下这蜈蚣伏在体内却不发作，难道搭配的是西域奇株雷公藤？雷公藤毒性不大，中毒之人极难察觉，但潜伏得越久，毒素沉积越浓，等到雷公藤经血脉侵入心室，便是神仙也难施救。朱八思及此处，再不敢犹豫，他右手握紧左臂，猛地发力，竟硬生生将左边臂膀整条扯了下来。
酒葫芦等的便是这个机会，只见他奋力前倾，口吐乳白色液体喷向白银斑蛛。这液体不是它物，乃是箭毒木的汁液，俗称“见血封喉”。
毒九使出杀招，已然胸有成足，竟想起《毒经》开篇的卷首语，嘴角终露出一抹笑意。
“百毒犹可啖，唯怯血封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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