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会伙计这一拦,傅尹隆已站到怀瑾身前。少年心知逃不开对方纠缠,只好打量起面前小生。傅尹隆年纪不大,许是与柔荑、承志年纪相仿,他又总是做出幼稚举动,少年因此并未留心偶遇的这位小爷。但傅尹隆此时与怀瑾四目相对,却毫不躲闪,眼眸深处更藏着睥睨万物的傲气。孙儿此举颇为放肆,傅明义倒也未曾阻拦,只站在一侧冷眼旁观。
傅尹隆起初看向屈怀瑾,笑嘻嘻好似顽童,不知何时起,他竟收起笑容,一本正经问道:“你是杀顾羽航,还是保顾羽航?”
怀瑾不置可否,索性一直装作哑巴,看对方能把自己怎样。傅尹隆见少年装聋作哑,也不发火,反笑着喊了声“屈怀瑾”,笑面中隐约有种大局在握、胸有成足的感觉。
“你怎么知道——”对方竟直呼自己姓名,怀瑾一时错愕开口****。
“茶会人多口杂,这件事暂且不提。今晚的戏场面不小,不如咱们搭伙,也好彼此有个照应。”
“你们为何笃定双方今夜动手?”
“是或不是,等会不就知道了。”
“萍水相逢,屈某岂能轻信于人?”
“就凭我知道你真实身份,方才院外又特意提醒你露出马脚,更何况——”傅明义左手担在孙儿肩膀上,傅尹隆会意,闭口不再多言。
“天黑后左偏堂门口等我。”老人嘴角微翘,似是笃定少年必定赴约,他也不待对方答复,低声说道:“你走吧,免得旁人生疑。”
怀瑾折回偏堂,老贾见哑巴回来,赶紧拉着他入席,其他三人吃得正酣,只抬头瞥了一眼,又抢起菜肴。少年随便吃了几口,始终放不下那爷孙,他俩似友非敌,却又身份莫测。怀瑾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径自走到偏堂里屋蒙头装睡。老贾跟在他身后嘘寒问暖,无奈哑巴爱搭不理,赶马人只好退出里屋。
少年躺在炕尾,好不容易挨到华灯初上。此时院内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比之前更觉热闹非常。怀瑾悄悄起身,避开同行四人,踱步出屋。少年守在左偏堂门口不多时,忽然察觉身后气息变化,他转身看去,爷孙俩离自己只有四五步远。怀瑾琢磨不透,看老人身形步法,确实像外家拳功夫,但这隐身逼近的林字诀更属上乘,也不知对方适才若有心背后偷袭,自己能否来得及拆招化解。
“你究竟是何人?怎么同时研习了外家拳和内道法门?”
“外家拳呼吸与魑魅行气虽略有不同,却不是彼此相克,为何不能共存?”傅明义有些不耐烦,催促道,“还去不去看戏?”
怀瑾前进两步,踏进老人道法之中。傅明义隐法内外好似两重天地,隐法内罡气阴凉入髓有如冰窟,怪不得适才没察觉到爷孙悄悄逼近。
三人跃到正厅房檐上,俯瞰着筵席食客,静候魑魅现身。可少年心中却仍在思量,傅明义虽说得轻巧,但武功修为差以毫厘失之千里,这外家拳与魑魅道法双修的秘术,想必是九死一生极为凶险。
宅院围廊挂着几盏大红灯笼,院内石墩上又点着不少油碟,照得四下里有如白昼。前院少说也有五六十口人,商贾居多,无不手戴金银、腰佩玉石,只靠近正厅坐着两桌文人墨客,衣着不免寒酸一些。正对厅堂还有一张圆桌,空无一人,想必是茶会会长顾羽航有事耽搁,尚未入席。
怀瑾居高临下一览无余,可院内人数众多,瞧了半天仍分辨不出谁是魑魅。正巧傅尹隆这时低声问老人,“院内可有魑魅身影?”
傅明义答道:“院北角大腹便便的那人,魑魅排行二十五,人称‘毒九’、诨号‘酒葫芦’。他总是随身带着九色葫芦,据说每个葫芦盛的毒物各有不同,想必那宽松袍子下面正藏着九种宝贝。”
怀瑾在方家寨与酒葫芦有过一面之缘,青锋剑更沾染上尸体余毒。他虽已用清水擦拭过剑身,仍不敢大意,既然面前老者颇有些见识,少年便试探问道:“您跟毒九交过手?”
“他?”傅明义神色颇为不屑,冷冷回道:“不配。”
怀瑾得识的高人也不算少,自家师父、玉玖阁阁主、魑魅榜首,哪个不是怀揣绝技、一身傲骨,但若与傅明义比起来,却都少了几分睥睨苍穹的霸气。这老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少年愈发地好奇起来。
茶会正厅房门大开,十多个人从屋内陆续走了出来。院内人群止住喧闹,纷纷放下手中餐箸,起身伺立在原地。厅前众人之中走出一位中年男子,他接过伙计递上来的茶盏,笑着摆手道,“都不必拘禁,顾某方才与几位大人叙旧,忘了时间,故而姗姗来迟,以茶代酒向众位赔罪。”
顾羽航一饮而尽,院内茶商不免奉承一番。顾会长做完表面文章,赶紧引着身旁诸位落座,又斟满酒樽道:“茶会上下尽皆仰仗诸位关照。”
“哪里的话,今后还要劳烦顾会长在恭亲王面前多美言几句。”
傅尹隆趴在房檐上,恨恨说道:“身为朝廷要员,竟对个茶商摆出这幅嘴脸。”
怀瑾心思不在茶会会长及一帮显要身上,反盯着顾羽航身后一位银发老者。此人身材、容貌都极平常,只是一头白发散披在肩上,如冬雪般莹白,与阳岗村遇见的鬼魃极为相似。
不待少年发问,傅尹隆已转向爷爷说道:“保顾羽航的魑魅有几人,您可知晓他们底细?”
“这些人之中,应该有两个魑魅。银发老头名唤朱八,诨号‘白银斑蛛’,榜上排行第九,也是位用毒的高手。另一位摆弄手摇铃的郎中,乃是魑魅榜十九位“勾魂神医”岐无涯。”
“一个下毒能手,一个解毒神医,难不成他俩之间有些渊源?”
“朱八下毒解毒都不含糊,顾羽航把岐无涯请来远不是解毒这么简单。”傅明义话说到一半,转而提醒身旁二人道,“酒葫芦起身了。”
屈怀瑾、傅尹隆望向宅院北廊,只见胖子站起后也不往正厅走,反沿着北院墙潜入右边偏堂,许是要在酒菜里动些手脚。不多时,几个婢女手托茶碟从右侧月门款款走出,足尖轻盈眉目俏,茗香四溢裹妖娆。
院内茶商见顾会长摆出这幅“窈窕奉茗”的美卷,有当面啧啧称奇的,更不乏暗中夸赞的,可那朱八却颇为不解风情,竟一步当先搅入众美之中。这些婢女年方二八,原是洛城歌坊舞伎,何曾受过这些惊吓,她们手里的茶盏尽皆摔碎在地上。好好一副仕女画卷,却活脱脱变成钟馗伏魔图,人人面露惊恐,哪还有一丝美感。顾羽航寻舞姬来,本是想为今秋茶会博些喝彩,若能借势闯出名号,便顺水推舟孝敬给恭亲王当作寿礼,却不料被朱八坏了好事。
顾会长不敢冲突白银斑蛛,强颜欢笑道,“八爷何必亲自去寻,若看中哪个,只管说给顾某听。”
朱八瞟了眼顾羽航,看似随手扯起身边一个婢女道,“谢顾爷美意”。白银斑蛛倒不含糊,搂着舞伎踏进正厅。院内众人正羡慕此人艳福不浅时,却不料他进而复出,若无其事地回到顾羽航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