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史官在四人中最为年轻,他甫一开口便知不妙,吓得再不敢出声。永熙帝见说话的人支支吾吾也未上心,转向怀瑾道,“你若不急,且容朕几天时间,保不齐可以寻前朝遗老打听些消息。”
“草民谢主隆恩。”怀瑾略作犹豫,才转向那史官说道:“即便是无稽之谈,也不妨说来听听,说不定对我有用。”
年轻史官见永熙帝并未阻止,战兢兢刚要回话,却听身旁太史回少年道,“自古长生之谈妖言惑众,臣等断不敢在圣上面前胡言乱语。”
长生?怀瑾好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不禁提高嗓门追问道,“快将那野史杂言说给我听。”
永熙帝、众史官见少年如此激动,都有些意外,那三位史官更狠狠瞪了同僚一眼,埋怨年轻人不知深浅,挑起事端。
永熙帝见无人答话,略带恼怒道,“尔等不可隐瞒。”
“《南窗呓语》中曾提及两段长生的传说,一则是前太祖朱炳羽化升仙,前朝昭陵中只是他的衣冠冢;二则是朱焕旻晚年知西南寒潭中长有一仙果,既可令人返老还童,更可使人长生不老,只因那守护丹药的凶物太过暴戾,寻宝的将士才数次无功而返。此书大抵是些猎奇之言,多为虚妄杜撰,因此臣等不敢妄言。”
小皇帝闻言,撇了撇嘴,看来对书中所说不以为然。怀瑾虽也不信长生之说,但寒潭仙果又似与冉女潭的见闻有些关系。他原以为无常懂些养生的法门,如今看来,保不齐那寒潭中另有宝物,怪不得潭边竹林萦绕着至阴至阳的罡气。少年不知柔荑与冉女谈及何事,楚家小姐会不会已知晓潭中秘密,怀瑾猛地想起柔荑,五脏六腑好似扭作一团,说不出地压抑。
少年思念之情渐起,幸好此时殿外走来两人斩断怀瑾愁绪。傅明义在前,身后跟着阮芾。永熙帝见老人去而复返,向史官们吩咐道,“都退下吧。”
四人连忙叩首跪安,退了出去。小皇帝这才转向阮芾道,“你便是今科会元?”
“草民阮芾擅闯宫禁,自知罪孽深重,任凭皇上责罚。”
“起来说话。”永熙帝端详片刻,又说道:“你手中的书卷可是本朝医志?”
“蒙主圣恩,傅先生相助,将这几卷医案交付给我,草民感激不尽。”
“可有收获?”
“依草民愚见,家父等人诊脉、用药并无差错。”
“这是自然,朕也知父皇死因怪不得几位御医。”
“那为何……”阮芾见永熙帝如此说,惊讶之余,更觉愤懑,难道阮氏一族竟是无辜被戮。
“当年父皇暴薨,恭亲虎视眈眈,靖公暗中谋划,众卿家更是首鼠两端。朕彼时根基不稳,若不谎称几位御医失职,反将实情说出,势必引起朝野哗然,举国震荡。”
阮芾茭白雪肤中泛着红润,好似寒冬雪地上浸润着几滴鲜血。书生欲言又止,他虽强忍住犯上不尊的责问,神色中却已露出愤恨之情。
“陈、郭、白、阮都是尽忠之人,深明大义,父皇临终安排,他四人并无异议。朕自觉愧对四家后人,日后定当为你加官进爵,决不食言。”
阮芾听永熙帝允诺,冷笑道:“四家后人?当年夷三族,未及冠者流徙南海孤岛,岛中暑热湿毒,只有我一人得活。流放之苦,几经生死,皇上的美意,草民无福消受。”
书生自打进殿,举止甚恭,此时竟反讽九五之尊,不仅永熙帝僵立原地,就连屈怀瑾、傅明义也是哑口无言。少年暗想,阮家无辜做了替死鬼,阮芾更是久经荒芜之地生死沉浮,此时难保不会记恨在心。单论这一点,书生经历却与那朱焕旻有几分相似,看来前太傅谋朝篡位也许不止是贪恋权位,可能他早已生出报复之心。
“朕知你愤懑难填,但此事皆因父皇那一场怪疾,若你秉承阮篱桑遗愿,自当查清真相,到时朕自会还你阮家清白。”永熙帝说罢,转向傅明义道,“有劳先生。”
老人闻言,使出一招踏云揽月的外家步法,整个人一跃而起,从房梁取下封信札交给阮芾。书生接过书信,见封面“吾儿亲启”的字样,登时泪湿青衫。阮芾颤巍巍拆开信札,信中道:
“敬堂吾儿,为父知你日后必对此事怀恨在心,因此临终前修书一封,告诫吾儿。其一,阮家大限在即,天命使然,故而夷族之事,族内各家家主早已知晓,此事不便信中详谈,吾儿聪敏,必知为父何意。其二,洪武帝此番病笃,疑点重重。依圣上脉象、气血来看,此乃缓疾,非一日成,更不可一日愈。我与其他御医几试药方,帝疾初见改观,却不料圣上当晚暴薨。我至死仍不知其中隐情,实为憾事。此乃为父遗愿,敬堂吾儿勿负吾愿。”
阮芾阔别数年,又见亡父笔迹,信中更唤起本名,书生此时早已泣不成声,哪还顾得上举止有度。怀瑾瞧在眼里,更觉帝王之心冷血无常,阮家忠贞不二,却落得这般下场。阮芾渐渐止住抽泣,转向永熙帝道,“既是家父遗愿,恳请圣上将实情说出,草民自当竭力寻出真凶。”
“医志你既已看过,朕便无须多言,但有一桩极隐秘的事,因顾及天家颜面,并未记录在医卷中。父皇暴薨当晚,他老人家本已入睡,却忽然现出夜行的癔症,此事之前从未有过。众医官、内侍不敢惊扰圣驾,只得一旁静声陪同,父皇在宫内逡巡一圈,最后却走到御花园啃起花土。朕等不忍,命贴身宦官扶起圣体,可父皇竟猛地一口咬住太监面颊。朕如今想起那场面,仍觉毛骨悚然。此事只在场四人听闻便可,万不能传扬出去。”
怀瑾、阮芾默不应声,书生更低头盘算起来。永熙帝等了片刻,问道:“那些医志中可有疑点,你先说给朕听。”
“草民不敢妄言,容我寻些证据,再回禀圣上。”
永熙帝也不强求,随意说些宽慰书生的话,更让他好生准备日后殿试,他日为官也好光耀门楣。阮芾应了一声再不多言,傅明义见小皇帝交代妥当,唤门外太监送屈、阮二人出宫。
屈怀瑾、阮芾从东直门出,沿长街走向国子监,二人今夜各有收获,分别盘算起家世冤仇。怀瑾路上偶见国子监“圜桥教泽”的琉璃牌坊,便问向书生道:“我有一事不明,若你想查清阮家的冤情,凭你的医术混进太医院想必不难,何必考取功名,眼下你声名日显,难保不被有心人发觉坤启一族的秘密。”
“阮家人体弱多病,正所谓久病成医,先祖便传下来强身健体的岐黄之道。但家父知坤启一族的命数已尽,不喜我研习此门。他曾天瞳所见,坤启精血许是断在我这一代,因此盼我过上正常人的生活,考取功名、光宗耀祖。本次安都之行,我便是想了却亡父心愿。”
“今后若有用到屈某的地方,阮兄开口便是。”
“医志中有件事颇为蹊跷,方才当着那两人的面,我虽有疑惑却未明说。洪武十六年正是传闻先帝剿灭北玖阁的年份,起居志中只简略记载洪武帝晨起偶有耳鸣昏聩的症状,我猜测那时起他体内已有侵染的征象,只是此症并未伤及腑脏,因此脉象中不易察觉。”
“毒非毒,药非药,难道是蛊?”
“洪武帝最后两年虚火难消的病症,极为常见,可若要寻出病源,却是难上加难。家父与几位御医试了不少调理的方子,却都不见成效。许是家父也猜测祸起蛊虫,这才在方子中加了一味雄黄,谁知先帝初见起色,却又突然暴薨。我本来也只是怀疑,方才听永熙帝讲起先帝暴薨时的情景,正是蛊虫蚀脑的症状。若真是蛊虫为祸,你我今后便要多提防鬼鬾。”
“我听永熙帝和傅明义的意思,此事多与玉玖阁有关,为何你却怀疑鬼牙的人?”
“雄黄本是祛除毒蛊的不二之法,可先帝服下此药后反而一日暴薨,他体内蛊虫必是血蛊。此蛊仅南疆蠹巫懂得修炼的方法,先帝剿灭南疆蠹巫时,唯鬼鬾被盟主救下,收为养子。洪武帝蹊跷驾崩,定与鬼鬾脱不开关系,但背后是不是玉玖阁下的粽子,我还说不准。”
“我原以为鬼鬾蛊虫只有待人死后才能有所作为,为何先帝中蛊后虚火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