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五鼓,杨都督起马先行。
驿官传场都督之命,将十千钱赠为路费,又备下一辆车儿,差人夫送至姚州普氵朋驿中居住。
张氏心中感激不尽。
正是:
好人还遇好人救,恶人自有恶人磨。
且说杨安居一到姚州,便差人四下寻访吴保安下落。
不三四日,便寻着了。
安居请到都督府中,降阶迎接,亲执其手,登堂慰劳。
因谓保安曰:“下官常闻古人有死生之交,今亲见之足下矣。
尊夫人同令嗣远来相觅,见在驿舍,足下且往,暂叙十年之别。
所需绢匹若干,吾当为足下图之。”
保安曰:“仆为友尽心,固其分内,奈何累及明公乎?”
安居曰:“慕公大义,欲成公之志耳。”
保安叩首曰:“既蒙明公高谊,仆不敢固辞。
所少尚三分之一,如数即付,仆当亲往蛮中,赎取吾友。
然后与妻孥相见,末为晚也。”
时安居初到任。
乃于府中撮借官绢四百匹,共一千一百之数,骑马直到南蛮界口,寻个熟蛮,往蛮中通话。
将所余百匹绢,尽数托他使费。
只要仲翔回归,心满意足。
正是:
应时还得见,胜是岳阳金。
却说郭仲翔在乌罗部下,乌罗指望他重价取赎,初时好生看待,饮食不缺。
过了一年有余,不见中国人来讲话,乌罗心中不悦,把他饮食都裁减了。
每日一餐,着他看养战象。
仲翔打熬不过,思乡念切,乘乌罗出外打围,拽开脚步,望北而走。
蛮中都是险峻的山路,仲翔走了一日一夜,脚底都破了,被一般看象的蛮子,飞也似赶来,捉了回去。
乌罗大怒,将他转卖与南洞主新丁蛮为奴,离乌罗部二百里之外。
那新丁最恶,差使小不遂意,整百皮鞭,鞭得背都青肿,如此已非一次。
仲翔熬不得痛苦,捉个空,又想逃走。
争奈路径不熟,只在山凹内盘旋,又被本洞蛮子追着了,拿去献与新丁。
新丁不用了,又卖到南方一洞去,一步远一步了。
那洞主号菩萨蛮,更是利害。
晓得郭仲翔屡次逃走,乃取木板两片,各长五六尺,厚三四寸,教仲翔把两只脚立在板上,用铁钉钉其脚面,直透板内,日常带着二板行动,夜间纳土洞中,洞口用厚木板门遮盖,本洞蛮子就睡在板上看守,一毫转动不得。
两脚被钉处,常流脓血,分明是地狱受罪一般。
有诗为证:
身卖南蛮南更南,土牢木锁苦难堪。
十年不达中原信,梦想心交不敢谭。
却说熟蛮领了吴保安言语来见乌罗,说知求赎郭仲翔之事。
乌罗晓得绢足千匹,不胜之喜!便差人往南洞转赎郭仲翔回来。
南洞主新丁,又引至菩萨蛮洞中,交割了身价,将仲翔两脚钉板,用铁钳取出钉来。
那钉头入肉已久,脓水干后,如生成一般。
念番重复取出,这疼痛比初钉时更自难忍,血流满地,仲翔登时闷绝,良久方醒,寸步难移。
只得用皮袋盛了,两个蛮子扛抬着,直送到乌罗帐下。
乌罗收足了绢匹,不管死活,把仲翔交付熟蛮,转送吴保安收领。
吴保安接着,如见亲骨肉一般。
这两个朋友,到今日方才识面。
未暇叙话,各睁眼看了一看,抱头而哭,皆疑以为梦中相逢也。
郭仲翔感谢吴保安,自不必说。
保安见仲翔形容憔悴,半人半鬼,两脚又动弹不得,好生凄惨!让马与他骑坐,自己步行随后,同到姚州城内回复杨都督。
原来杨安居曾在郭元振门下做个幕僚,与郭仲翔虽未厮认,却有通家之谊。
又且他是个正人君子,不以存亡易心。
一见仲翔,不胜之喜。
教他洗沐过了,将新衣与他更换,又教随军医生医他两脚疮口,好饮好食将息。
不勾一月,平复如故。
且说吴保安从蛮界回来,方才到普氵朋驿中与妻儿相见。
初时分别,儿子尚在襁褓,如今十一岁了。
光阴迅速,未免伤感于怀。
杨安居为吴保安义气上,十分敬重。
他每对人夸奖,又写书与长安贵要,称他弃家赎友之事。
又厚赠资粮,送他往京师补官。
凡姚州一郡官府,见都督如此用情,无不厚赠。
仲翔仍留为都督府判官。
保安将众人所赠,分一半与仲翔留下使用。
仲翔再三推辞,保安那里肯依,只得受了。
吴保安谢了杨都督,同家小往长安进发。
仲翔送出姚州界外,痛哭而别。
保安仍留家小在遂州,单身到京,升补嘉州彭山丞之职。
那嘉州仍是西蜀地方,迎接家小又方便,保安欢喜赴任会讫,不在话下。
再说郭仲翔在蛮中日久,深知款曲:蛮中妇女,尽有姿色,价反在男子之下。
仲翔在任三年,陆续差人到蛮洞购求年少美女,共有十人。
自己教成歌舞,鲜衣美饰,特献与杨安居伏侍,以报其德。
安居笑曰:“吾重生高义,故乐成其美耳。
言及相报,得无以市井见待耶?”
仲翔曰:“荷明公仁德,微躯再造,特求此蛮口奉献,以表区区。
明公若见辞,仲翔死不瞑目矣!”
安居见他诚恳,乃曰:“仆有幼女,最所钟爱,勉受一小口为伴,余则不敢如命。”
仲翔把那九个美女,赠与杨都督帐下九个心腹将校,以显杨公之德。
时朝廷正追念代国公军功,要录用其子侄。
杨安居表奏:故相郭震嫡侄仲翔,始进谏于李蒙,预知胜败。
继陷身于蛮洞,备著坚贞。
十年复返于故乡,三载效劳于幕府。
荫既可叙,功亦宜酬。
于是郭仲翔得授蔚州录事参军。
自从离家到今,共一十五年了,他父亲和妻子在家闻得仲翔陷没蛮中,杳无音信,只道身故已久。
忽见亲笔家书,迎接家小临蔚州任所,举家欢喜无限。
仲翔在蔚州做官两年,大有声誉,升迁代州户曹参军。
又经三载,父亲一病而亡,仲翔扶柩回归河北。
丧葬已毕,忽然叹曰:“吾赖吴公见赎,得有余生。
因老亲在堂,方谋奉养,未暇图报私恩。
今亲殁服除,岂可置恩人于度外乎?”
访知吴保安在宦所未回,乃亲到嘉州彭山县看之。
不期保安任满,家贫无力赴京听调,就便在彭山居住。
六年之前,患了疫症,夫妇双亡,藁葬在黄龙寺后隙地。
儿子吴天祐从幼母亲教训,读书识字,就在本县训蒙度日。
仲翔一闻此信,悲啼不已。
因制縗麻之服,腰绖执杖,步至黄龙寺内,向冢号泣,具礼祭奠。
奠毕,寻吴天祐相见,即将自己衣服,脱与他穿了,呼之为弟,商议归葬一事。
乃为文以告于保安之灵,发开土堆,止存枯骨二具。
仲翔痛哭不已,旁观之人,莫不堕泪。
仲翔预制下练囊二个,装保安夫妇骸骨。
又恐失了次第,敛葬时一时难认,逐节用墨记下,装入练囊,总贮一竹宠之内,亲自背负而行。
吴天祐道,是他父母的骸骨,理合他驮,来夺那竹笼。
仲翔那肯放下,哭曰:“永固为我奔走十年,今我暂时为之负骨,少尽我心而已。”
一路且行且哭,每到旅店,必置竹笼于上坐,将酒饭浇奠过了,然后与天祐同食。
夜间亦安置竹笼停当,方敢就寝。
自嘉州到魏郡,凡数千里,都是步行。
他两脚曾经钉板,虽然好了,终是血脉受伤。
一连走了几日,脚面都紫肿起来,内中作痛。
看看行走不动,又立心不要别人替力,勉强捱去。
有诗为证:
酬恩无地只奔丧,负骨徒行日夜忙。
遥望平阳数千里,不知何日到家乡?
仲翔思想:“前路正长,如何是好?”
天晚就店安宿,乃设酒饭于竹笼之前,含泪再拜,虔诚哀恳:“愿吴永固夫妇显灵,保佑仲翔脚患顿除,步履方便,早到武阳,经营葬事。”
吴天祐也从旁再三拜祷。
至次日起身,仲翔便觉两脚轻健,直到武阳县中,全不疼痛。
此乃神天护佑吉人,不但吴保安之灵也。
再说仲翔到家,就留吴天祐同居。
打扫中堂,设立吴保安夫妇神位。
买办衣衾棺椁,重新殡敛。
自己戴孝,一同吴天祐守幕受吊。
雇匠造坟。
凡一切葬具,照依先葬父亲一般。
又立一道石碑,详纪保安弃家赎友之事,使往来读碑者,尽知其善。
又同吴天祐访庐墓三年。
那三年中,教训天祐经书,得他学问精通,方好出仕。
三年后,要到长安补官,念吴天祐无家未娶,择宗族中侄女有贤德者,替他纳聘,割东边宅院子,让他居住成亲,又将一半家财,分给天祐过活。
正是:
昔年为友抛妻子,今日孤儿转受恩。
正是投瓜还得报,善人不负善心人。
仲翔起服,到京补岚州长史,又加朝散大夫。
仲翔思念保安不已,乃上疏。
其略曰:“臣闻有善必劝者,固国家之典;有恩必酬者,亦匹夫之义。
臣向从故姚州都督李蒙进御蛮寇,一战奏捷。
臣谓深入非官,尚当持重,主帅不听,全军覆没。
臣以中华世族.为绝域穷困。
蛮贼贪利,责绢还俘。
谓臣宰相之侄,索至千匹。
而臣家绝万里,无信可通。
十年之中,备尝艰苦,肌肤毁剔,靡刻不泪。
牧羊有志,射雁无期。
而遂州方义尉吴保安,适至姚州,与臣虽系同乡,从无一面,徒以意气相慕,遂谋赎臣。
经营百端,撇家数载,形容憔悴,妻子饥寒。
拔臣于垂死之中,赐臣以再生之路。
大恩未报,遽尔淹殁。
臣今幸沾朱绂,而保安子天祐,食藿悬鹑,臣窃愧之。
且天祐年富学深,足堪任使。
愿以臣官,让之天祐.庶几国家劝善之典与下臣酬恩之义,一举两得。
臣甘就退闲,没齿无怨。
谨味死披沥以闻!”
时天宝十二年也。
疏入,下礼部详议。
此一事哄动了举朝官员:“虽然保安施恩在前,也难得郭仲翔义气,真不愧死友者矣。”
礼部为此复奏,盛夸郭仲翔之品,“宜破格俯从,以励浇俗。
吴天祐可试岚谷县尉,仲翔原官如故。”
这岚谷县与岚州相邻,使他两个朝夕相见,以慰其情,这是礼部官的用情处。
朝廷依允,仲翔领了吴天祐告身一道,谢恩出京。
回到武阳县,将告身付与天祐.备下祭奠,拜告两家坟墓。
择了吉日,两家宅眷,同日起程,向西京到任。
那时做一件奇事,远近传说,都道吴、郭交情,虽古之管、鲍,羊、左不能及也。
后来郭仲翔在岚州,吴天祐在岚谷县,皆有政绩,各升迁去。
岚州人追慕其事,为立“双义词”,祀吴保安、郭仲翔。
里中凡有约誓,都在庙中祷告,香火至今不绝。
有诗为证:
频频握手未为亲,临难方知意气真。
试看郭、吴真义气,原非平日结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