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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沈小霞相会出师表(上)(1 / 2)

 第十三章沈小霞相会出师表(上)

闲向书斋阅古今,偶逢奇事感人心;忠臣翻受奸臣制,肮脏英雄泪满襟。

休解绶,慢投簪,从来日月岂常阴。

到头祸福终须应,天道还分贞与淫。

话说国朝嘉靖年间,圣人在位,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只为用错了一个奸臣,浊乱了朝政,险些儿不得太平。

那奸臣是谁?

姓严,名嵩,号介溪,江西分宜人氏。

以柔媚得幸,交通宦官,先意迎合,精勤斋醮,供奉青词,由此骤致贵显。

为人外装曲谨,内实猜刻。

谗害了大学士夏言,自己代为首相。

权尊势重,朝野侧目。

儿子严世蕃,由官生直做到工部侍郎。

他为人更狠,但有些小人之才,博闻强记,能思善算,介溪公最听他的说话,凡疑难大事,必须与他商量;朝中有“大丞相”“小丞相”之称。

他父子济恶,招权纳贿,卖官鬻爵。

官员求富贵者,以重赂献之,拜他门下做干儿子,即得超迁显位。

由是不肖之人,奔走如市。

科道衙门,皆其心腹牙爪。

但有与他作对的,立见奇祸:轻则杖谪,重则杀戮,好不利害!除非不要性命的,才敢开口说句公道话儿。

若不是真正关龙逢、比干,十二分忠君爱国的,宁可误了朝廷,岂敢得罪宰相?

其时有无名于感慨时事,将《神童诗》改成四句云:

少小休勤学,钱财可立身,

君看严宰相,必用有钱人。

又改四句,道是:

天子重权豪,开言惹祸苗。

万般皆下品,只有奉承高。

只为严蒿父子恃宠贪虐,罪恶如山,引出一个忠臣来,做出一段奇奇怪怪的事迹,留下一段轰轰烈烈的话柄。

一时身死,万古名扬。

正是:家多孝子亲安乐,国有忠臣世泰平。

那人姓沈,名炼,别号青霞,浙江绍兴人氏。

其人有文经武纬之才,济世安民之志。

从幼幕诸葛孔明之为人。

孔明文集上有《前出师表》、《后出师表》,沈炼平日爱诵之,手自抄录数百遍,室中到处粘壁。

每逢酒后,便高声背诵。

念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往往长叹数声,大哭而罢。

以此为常,人都叫他是狂生。

嘉靖戊戌年,中了进士,除授知县之职。

他共做了三处知县,那三处?

溧阳、茌平、清丰。

这三任官做得好,真个是:

吏肃惟遵法,官清不爱钱。

豪强皆敛手,百姓尽安眠。

因他生性伉直,不肯阿奉上官,左迁锦衣卫经历。

一到京师,看见严家赃秽狼藉,心中甚怒。

忽一日,值公宴,见严世蕃倨傲之状,已自九分不像意。

饮至中间,只见严世蕃狂呼乱叫,旁若无人;索巨觥飞酒,饮不尽者罚之。

这巨觥约容酒斗余,两坐客惧世蕃威势,没人敢不吃。

只有一个马给事,天性绝饮,世蕃故意将巨觥飞到他面前。

马给事再三告免,世蕃不依。

马给事略沾,面便发赤,眉头打结,愁苦不胜。

世蕃自去下席,亲手揪了他的耳朵,将巨觥灌之。

那给事出于无奈,闷着气,一连几口吸尽。

不吃也罢,才吃下时,觉得天在下,地在上,墙壁都团团转动,头重脚轻,站立不住。

世蕃拍手呵呵大笑。

沈炼一肚子不平之气,忽然揎袖而起,抢那只巨觥在手,斟得满满的,走到世蕃面前说道:“马司谏承老先生赐酒,已沾醉不能为礼。

下官代他酬老先生一杯。”

世蕃愕然,方欲举手推辞,只见沈炼声色俱厉道:“此杯别人吃得,你也吃得。

别人怕着你,我沈炼不怕你!”

也揪了世蕃的耳朵灌去,世蕃一饮而尽。

沈炼掷杯于案,一般拍手呵呵大笑。

唬得众官员面如土色,一个个低着头不敢则声。

世蕃假醉,先辞去了。

沈炼也不送,坐在椅上叹道:“咳!‘汉贼不两立’!‘汉贼不两立!”

一连念了七八句。

这句书也是《出师表》上的说话,他把严家比着曹操父子。

众人只怕世蕃听见,到替他捏两把汗。

沈炼全不为意,又取酒连饮了几杯,尽醉方散。

睡到五更醒来,想道:“严世蕃这厮,被我使气,逼他饮酒,他必然记恨,来暗算我。

一不做,二不休,有心只是一怪,不如先下手为强。

我想严嵩父子之恶,神人怨怒,只因朝廷宠信甚固。

我官卑职小,言而无益;欲待觑个机会,方才下手。

如今等不及了,只当做张子房在博浪沙中椎击秦始皇,虽然击他不中,也好与众人做个榜样。”

就枕头上思想疏稿,想到天明有了。

起来焚香盥手,写就表章。

表上备说严嵩父子招权纳贿、穷凶极恶、欺君误国十大罪,乞诛之以谢天下。

圣旨下道:“沈炼谤讪大臣,沽名钓誉,着锦衣卫重打一百,发去口外为民。”

严世蕃差人分付锦衣卫官校,定要将沈炼打死。

喜得堂上官是个有主意的人,那人姓陆,名炳,平时极敬重沈公的节气。

况且又是属官,相处得好的。

因此反加周全,好生打个出头棍儿,不甚利害。

户部注籍:保安州为民。

沈炼带着棒疮,即时收拾行李,带领妻子,雇着一辆车儿,出了国门,望保安进发。

原来沈公夫人徐氏,所生四个儿子。

长子沈襄,本府廪膳秀才,一向留家。

次子沈衮、沈褒,随任读书。

幼子沈痔,年方周岁。

嫡亲五口儿上路,满朝文武,惧怕严家,没一个敢来送行。

有诗为证:“一纸封章忤庙廊,萧然行李入遐荒。

相知不敢攀鞍送,恐触权奸惹祸殃。”

一路上辛苦,自不必说,且喜到了保安州了。

那保安州属宣府,是个边远地方,不比内地繁华。

异乡风景,举目凄凉。

况兼连日阴雨,天昏地黑,倍加惨戚。

欲赁间民房居住,又无相识指引,不知何处安身是好。

正在傍徨之际,只见一人打个小伞前来。

看见中旁行李,又见沈炼一表非俗,立住了脚,相了一回。

问道:“官人尊姓?

何处来的?”

沈炼道:“姓沈。

从京师来。”

那人道:“小人闻得京有个沈经历,上本要杀严嵩父子,莫非官人就是他么?”

沈炼道:“正是。”

那人道:“仰慕多时,幸得相会。

此非说话之处,寒家离此不远,便请携宝眷同行,到寒家权下,再作区处。”

沈炼见他十分殷勤,只得从命。

行不多路,便到了。

看那人家,虽不是个大大宅院,却也精致。

那人揖沈炼至于中堂,纳头便拜。

沈炼慌忙答礼,问道:“足下是谁?

何故如此相爱?”

那人道:“小人姓贾,名石,是宣府卫一个舍人。

哥哥是本卫千户,先年身放。

无子,小人应袭。

为严贼当权,袭职者要重赂,小人不愿为官。

托赖祖荫,有数亩薄田,务农度日,数日前闻阁下弹劾严氏,此乃天下忠臣义士也。

又闻编管在此,小人渴欲一见,不意天遣相遇,三生有幸!”

说罢又拜下去。

沈公再三扶起,便教沈衮、沈褒与贾石相见。

贾石教老婆迎接沈奶奶到内宅安置,交卸了行李,打发车夫等去了。

分付庄客宰猪买酒,管待沈公一家。

贾石道:“这等雨天,料阁下也无处去,只好在寒家安歇了。

请安心多饮几杯,以宽劳顿。”

沈炼谢道:“萍水相逢,便承款宿,何以当此?”

贾石道:“农庄粗粝,休嫌简慢。”

当日宾主酬酢,无非说些感慨时事的说话。

两边说得情投意合,只恨相见之晚。

过了一宿。

次早,沈炼起身,向贾石说道:“我要寻所房子,老小,有烦舍人指引。”

贾石道:“要什么样的房子?”

沈炼道:“只像宅上这一所,十分足意了,租价但凭尊教。”

贾石道:“不妨事。”

出去踅了一回,转来道:“赁房尽有,只是龌龊低洼,急切难得中意的。

阁下不若就在草舍权住几时,小人领着家小自到外家去住。

等阁下还朝,小人回来,可不稳便?”

沈炼道:“虽承厚爱,岂敢占舍人之宅?

此事决不可!”

贾石道:“小人虽是村农,颇识好歹。

慕阁下忠义之士,想要执鞭坠镫,尚且不能、今日天幸降临,权让这几间草房与阁下作寓,也表得我小人一点敬贤之心。

不须推逊。”

话毕,慌忙分付庄客,推个车儿,牵个马儿,带个驴儿,一伙子将细软家私搬去。

其余家常动使家火,都留与沈公日用,沈炼见他慨爽,甚不过意,愿与他结义为兄弟。

贾石道:“小人是一介村农,怎敢僭扳贵宦?”

沈炼道:“大丈夫意气相许,那有贵贱?”

贾石小沈炼五岁,就拜沈炼为兄。

沈炼教两个儿子拜贾石为义叔,贾石也唤妻子出来,都相见了,做了一家儿亲戚。

贾石陪过沈炼吃饭,已毕,便引着妻子到外舅李家去讫。

自此,沈炼只在贾石宅子内居住。

时人有诗叹贾舍人借宅之事。

诗曰:“倾盖相逢意气真,移家借宅表情亲。

世间多少亲和友,竞产争财愧死人!”

却说保安州父老闻知沈经历为上本参严阁老,贬斥到此,人人敬仰,都来拜望,争识其面。

也有运柴运米相助的,也有携酒肴来请沈公吃的,又有遣子弟拜于门下听教的。

沈炼每日间与地方人等,讲论忠孝大节及古来忠臣义上的故事。

说到关心处,有时毛发倒竖,拍案大叫;有时悲歌长叹,涕泪交流。

地方若老若小,无不耸听欢喜。

或时唾骂严贼,地方人等齐声附和;其中若有不开口的,众人就骂他是不忠不义。

一时高兴,以后率以为常。

又闻得沈经历文武全材,都来合他去射箭。

沈炼教把稻草扎成三个偶人,用布包裹,一写“唐奸相李林甫”,一写“宋奸相秦桧”,一写“明奸相严嵩”。

把那三个偶人做个射鹄。

假如要射李林甫的,便高声骂道:“李贼看箭!”

秦贼、严贼,都是如此。

北方人性直,被沈经历口舌得热闹了,全不虑及严家知道。

自古道:“若要不知,除非莫为。”

世间只有权势之家,报新闻的极多,早有人将此事报知严嵩父子。

严嵩父子深以为恨,商议要寻个事头杀却沈炼,方免其患。

适值宣大总督员缺,严阁老分付吏部,教把这缺与他门下干儿子杨顺做去。

吏部依言,就将杨侍郎杨顺差往宣大总督。

杨顺往严府拜辞,严世蕃置酒送行。

席间屏人而语,托他要查沈炼过失。

杨顺领命,唯唯而去。

正是:

合成毒药惟需酒,铸就钢刀待举手。

可怜忠义沈经历,还向偶人夸大口!

却说杨顺到任不多时,适遇大同鞑虏俺答,引众人寇应州地方,连破了四十余堡,掳去男妇无算。

杨顺不敢出兵救援,直待鞑虏去后,方才遣兵调将,为追袭之计。

一般筛锣击鼓,扬旗放炮,都是鬼弄,那曾看见半个鞑子的影儿?

杨顺情知失机惧罪,密谕将士:“搜获避兵的平民,将他朁刂头斩首,充做鞑虏首绶,解往兵部报功。”

那一时,不知杀死了多少无辜的百姓。

沈炼闻知其事,心中大怒!写书一封,教中军官送与杨顺。

中军官晓得沈经历是个揽祸的太岁,书中不知写甚么说话,那里肯与他送。

沈炼就穿了青衣小帽,在军门伺候杨顺出来,亲自投递。

杨顺接来看时,书中大略说道:“一人功名事极小,百姓性命事极大。

杀平民以冒功,于心何忍!况且遇鞑贼,止于掳掠;遇我兵,反加杀戮。

是将帅之恶,更胜于鞑虏矣!”

书后又附诗一首。

诗云:

杀生报主意何如?

解道功成万骨枯。

试听沙场风雨夜,冤魂相唤觅头颅。

杨顺见书大怒,扯得粉碎。

却说沈炼又做了一篇祭文,率领门下子弟,备了祭礼,望空祭奠那些冤死之鬼。

又作《塞下吟》云:

云中一片虏烽高,出塞将军已著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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