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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怀私怨狠仆告主(1 / 2)

 第二十九章怀私怨狠仆告主

诗曰:

杳杳冥冥地,非非是是天。

害人终自害,狠计总徒然。

话说杀人偿命,是人世间最大的事,非同小可。

所以是真难假,是假难真。

真的时节,纵然有钱可以通神,目下脱逃宪网,到底天理不容,无心之中自然败露;假的时节,纵然严刑拷掠,诬伏莫伸,到底有个辨白的日子。

假饶误出误入,那有罪的老死牖下,无罪的却命绝于囹圄、刀锯之间,难道头顶上这个老翁是没有眼睛的么?

所以古人说得好:

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举意已先知。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说话的,你差了。

这等说起来,不信死囚牢里再没有个含冤负屈之人?

那阴间地府也不须设得枉死城了!看官不知,那冤屈死的,与那杀人逃脱的,大概都是前世的事。

若不是前世缘故,杀人竟不偿命,不杀人则要偿命,死者、生者怨气冲天,纵然官府不明,皇天自然鉴察。

千奇百怪的巧,却生出机会来了此公案。

所以说道:“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

又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古来清官察吏不止一人,晓得人命关天,又且世情不测,尽有极难信的事,偏是真的;极易信的事,偏是假的。

所以就是情真罪实的,还要细细体访几番,方能彀狱无冤鬼。

如今为官做吏的人,贪爱的是钱财,奉承的是富贵,把那“正直公平”四字抛却东洋大海。

明知这事无可宽容,也将来轻轻放过;明知这事有些尴尬,也将来草草问成。

竟不想杀人可恕,情理难容。

那亲动手的奸徒,若不明正其罪,被害冤魂何时瞑目?

至于被诬冤枉的,却又六问三推,千般锻炼。

严刑之下,就是凌迟碎剐的罪,急忙里只得轻易招成,搅得他家破人亡。

害他一人,便是害他一家了。

只做自己的官,毫不管别人苦,我不知他肚肠阁落里边,也思想积些阴德与儿孙么?

如今所以说这一篇,专一奉劝世上廉明长者:一草一木都是上天生命,何况祖宗赤子!须要慈悲为本,宽猛兼行,护正诛邪,不失为民父母之意。

不但万民感戴,皇天亦当佑之。

且说国朝有个富人王甲,是苏州府人氏,与同府李乙是个世仇。

王甲百计思量害他,未得其便。

忽一日,大风大雨,鼓打三更,李乙与妻子蒋氏吃过晚饭,熟睡多时。

只见十余个强人,将红朱黑墨搽了脸,一拥的打将入来。

蒋氏惊慌,急往床下躲避。

只见一个长须大面的把李乙头发揪住,一刀砍死,不抢东西,登时散了。

蒋氏却躲在床下,认得亲切,战抖抖的走将出来,穿了衣服,向丈夫尸首嚎啕大哭。

此时邻人已都来看了,各各悲伤,劝慰了一番。

蒋氏道:“杀奴丈夫的是仇人王甲。”

众人道:“怎见得?”

蒋氏道:“奴在床下,看得明白。

那王甲原是仇人,又且长须大面,虽然搽墨,却是认得出的。

若是别的强盗,何苦杀我丈夫,东西一毫不动?

这凶身不是他是谁?

有烦列位与奴做主。

“众人道:”他与你丈夫有仇,我们都晓得的。

况且地方盗发,我们该报官。

明早你写纸状词,同我们到官首告便是,今日且散。

“众人去了,蒋氏关了房门,又哽咽了一会,那里有心去睡?

苦啾啾的捱到天明。

央邻人买状纸写了,取路投长洲县来。

正值知县升堂放告,蒋氏直至阶前,大声叫。

知县看了状子,问了来历,见是人命盗情重事,即时批准。

地方也来递失状。

知县委捕官相验,随即差了应捕擒捉凶身。

却说那王甲自从杀了李乙,自恃搽脸,无人看破,扬扬得意,毫不提防。

不期一伙应捕拥入家来,正是迅雷不及掩耳,一时无处躲避。

当下被众人索了,登时押到县堂。

知县问道:“你如何杀了李乙?”

王甲道:“李乙自是强盗杀了,与小人何干?”

知县问蒋氏道:“你如何告道是他?”

蒋氏道:“小妇人躲在床底看见,认得他的。”

知县道:“夜晚间如何认得这样真?”

蒋氏道:“不但认得模样,还有一件真情可推。

若是强盗,如何只杀了便散了,不抢东西?

此不是平日有仇的却是那个?”

知县便叫地邻来问道:“那王甲与李乙果有仇否?”

地邻尽说:“果然有仇!那不抢东西,只杀了人,也是真的。”

知县便喝叫把王甲夹起。

那王甲是个富家出身,忍不得痛苦,只得招道:“与李乙有仇,假妆强盗杀死是实。”

知县取了亲笔供招,下在死囚牢中,王甲一时招承,心里还想辨脱,思量无计,自忖道:“这里有个讼师,叫做邹老人,极是奸滑,与我相好,随你十恶大罪,与他商量,便有生路。

何不等儿子送饭时,教他去与邹老人商量?”

少顷,儿子王小二送饭来了。

王甲说知备细,又分付道:“倘有使用处,不可吝惜钱财,误我性命!”

小二应诺,径投邹老人家来,说知父亲事体,求他计策谋脱。

老人道:“令尊之事亲口供招,知县又是新到任的,自手问成。

随你那里告辨,出不得县间初案,他也不肯认错翻招。

你将二三百两与我,待我往南京走走,寻个机会,定要设法出来。”

小二道:“如何设法?”

老人道:“你不要管我,只交银子与我了,日后便见手段,而今不好先说得。”

小二回去,当下凑了三百两银子,到邹老人家交付停当,随即催他起程。

邹老人道:“有了许多白物,好歹要寻出一个机会来。

你且宽心等待等待。”

小二谢别而回,老人连夜收拾行李往南京进发。

不一日来到南京,往刑部衙门细细打听。

说有个渐江司郎中徐公甚是通融,抑且好客。

当下就央了一封先容的荐书,备了一副盛礼去谒徐公。

徐公接见了,见他会说会笑,颇觉相得。

自此频频去见,渐厮熟来。

正无个机会处,忽一日,捕盗衙门肘押海盗二十余人,解到刑部定罪。

老人上前打听,知有两个苏州人在内。

老人点头大喜,自言自语道:“计在此了。”

次日整备筵席,写帖请徐公饮酒。

不逾时,酒筵完备,徐公乘轿而来,老人笑脸相迎。

定席以后,说些闲话。

饮至更深时分,老人屏去众人,便将百两银子托出,献与徐公。

徐公吃了一惊,问其缘故。

老人道:“今有舍亲王甲被陷在本县狱中,优乞周旋。”

徐公道:“苟可效力,敢不从命?

只是事在彼处,难以为谋。”

老人道:“不难,不难。

王某只为与李乙有仇,今李乙被杀,未获凶身,故此曹诬下狱。

昨见解到贵部海盗二十余人,内二人苏州人也。

今但逼勒二盗,要他自认做杀李乙的,则二盗总是一死,未尝加罪,舍亲王某已沐再生之恩了。”

徐公许诺,轻轻收过银子,亲放在扶手匣里面。

唤进从人,谢酒乘轿而去。

老人又密访着二盗的家属,许他重谢,先送过一百两银子,二盗也应允了。

到得会审之时,徐公唤二盗近前,开口问道:“你们曾杀过多少人?”

二盗即招某时某处杀某人;某月某日夜间到李家杀李乙。

徐公写了口词,把诸盗收监,随即叠成文案。

邹老人便使用书房行文书抄招到长洲县知会,就是他带了文案,别了徐公,竟回苏州。

到长洲县当堂投了。

知县折开,看见杀李乙的已有了主名,便道王甲果然屈招,正要取监犯释放,忽见王小二进来叫喊诉冤,知县信之不疑,喝叫监中取出王甲,登时释放,蒋氏闻知这一番说话,没做理会处,也只道前日夜间果然自己错认了,只得罢手。

却说王甲得放归家,欢欢喜喜,摇摆进门。

方才到得门首,忽然一阵冷风,大叫一声,道:“不好了!李乙哥在这里了!”

蓦然倒地,叫唤不醒,霎时气绝,呜呼哀哉。

有诗为证:

胡脸阎王本认真,杀人偿命在当身。

暗中假换天难骗,堪笑多谋邹老人!

前边说的人命是将真作假的了,如今再说一个将假作真的。

只为些些小事,被奸人暗算,弄出天大一场祸来。

若非天道昭昭,险些儿死于非命。

正是:

福善祸淫,昭彰天理。

欲害他人,先伤自己。

话说国朝成化年间,渐江温州府永嘉县有个王生,名杰,字文豪。

娶妻刘氏,家中只有夫妻二人。

生一女儿,年方二岁,内外安童养娘数口,家道亦不甚丰富。

王生虽是业儒,尚不曾入泮,只在家中诵习,也有时出外结友论文,那刘氏勤俭作家,甚是贤惠,夫妻彼此相安。

忽一日,正遇暮春天气,二三友人扯了王生往郊外踏青游赏。

但见:

迟迟丽日,拂拂和风。

紫燕黄莺,绿柳丛中寻对偶;狂蜂浪蝶,夭桃队里觅相知。

王孙公子兴高时,无日不来寻酒肆;艳质娇姿心动处,此时未免露闺容。

须教残醉可重扶,幸喜落花犹未扫。

王生看了春景融和,心中欢畅,吃个薄醉,取路回家里来。

只见两个家僮正和一个人门首喧嚷。

原来那人是湖州客人,姓吕,提着竹篮卖姜,只为家僮要少他的姜价,故此争执不已。

王生问了缘故,便对那客人道:“如此价钱也好卖了,如何只管在我家门首喧嚷?

好不晓事?”

那客人是个憨直的人,便回话道:“我们小本经纪,如何要打短我的?

相公须放宽洪大量些,不该如此小家子相!”

王生乘着酒兴,大怒起来,骂道:“那里来这老贼驴!辄敢如此放肆,把言语冲撞我!”

走近前来,连打了几拳,一手推将去。

不想那客人是中年的人,有痰火病的,就这一推里,一交跌去,闷倒在地。

正是:

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

原来人生最不可使性,况且这小人买卖,不过争得一二个钱,有何大事?

常见大人家强梁僮仆每每借着势力,动不动欺打小民,到得做出事来,又是家主失了体面。

所以有正经的,必然严行惩戒。

只因王生不该自己使性动手打他,所以到底为此受累,这是后话。

却说王生当日见客人闷倒,吃了一大惊。

把酒意都惊散了。

连忙喝叫扶进厅来眠了,将茶汤灌将下去,不逾时苏醒转来。

王生对客人谢了个不是,讨些酒饭与他吃了,又拿出白绢一匹与他,权为调理之资。

那客人回嗔作喜,称谢一声,望着渡口去了。

若是王生有未卜先知的法术,慌忙向前拦腰住,扯将转来,就养他在家半年两个月,也是情愿,不到得惹出飞来横祸,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双手撒开金线网,从中钓出是非来。

那王生见已去,心头尚自跳一个不住。

走进房里与妻子说了,道:“几乎做出一场大事来。

侥幸!侥幸!”

此时天已晚了,刘氏便叫丫环摆上几样菜蔬,烫热酒与王生压惊。

饮过数杯,只闻得外边叩门声甚急,王生又吃一惊,掌灯出来看时,却是渡头船家周四手中拿了白绢、竹篮,仓仓皇皇对王生说道:“相公,你的祸事到了。

如何做出这人命来?”

唬得王生面如土色,只得再问缘由。

周四道:“相公可认得白绢、竹篮么?”

王生看了道:“今日有个湖州的卖姜客人到我家来,这白绢是我送他的,这竹篮正是他盛姜之物,如何却在你处?”

周四道:“下昼时节,是有一个湖州姓吕的客人,叫我的船过渡,到得船中,痰火病大发,将次危了,告诉我道被相公打坏了,他就把白绢、竹篮交付与我做个证据,要我替他告官,又要我到湖州去报他家属,前来伸冤讨命。

说罢,瞑目死了。

如今尸骸尚在船。

船已撑在门首河头了,且请相公自到船中看看,凭相公如何区处!”

王生听了,惊得目睁口呆,手麻脚软,心头恰像有个小鹿儿撞来撞去的,口里还只得硬着胆道:“那有此话?”

背地教人走到船里看时,果然有一个死尸骸。

王生是虚心病的,慌了手脚,跑进房中与刘氏说知。

刘氏道:“如何是好?”

王生道:“如今事到头来,说不得了。

只是买求船家,要他乘此暮夜将尸首设法过了,方可无事。”

王生便将碎银一包约有二十多两袖在手中,出来对船家说道:“家长不要声张,我与你从长计议。

事体是我自做得不是了,却是出于无心的。

你我同是温州人,也须有些乡里之情,何苦倒为着别处人报仇!况且报得仇来与你何益?

不如不要提起,待我出些谢礼与你,求你把此尸载到别处抛弃了,黑夜里谁人知道?”

船家道:“抛弃在那里?

倘若明日有认出来,追究根原,连我也不得干净。”

王生道:“离此不数里,就是我先父的坟茔,极是僻静,你也是认得的。

乘此暮夜无人,就烦你船载到那里,悄悄地埋了,人不知,鬼不觉。”

周四道:“相公的说话甚是有理,却怎么样谢我?”

王生将手中之物出来与他,船家嫌少道:“一条人命,难道只值得这些些银子?

今日凑巧,死在我船中,也是天与我的一场小富贵。

一百两银子是少不得的。”

王生只要完事,不敢违拗,点点头,进去了一会,将那些现银及衣裳首饰之类,取出来递与周四道:“这些东西,约莫有六十金了。

家下贫寒,望你将就包容罢了。”

周四见有许多东西,便自口软了,道:“罢了,罢了。

相公是读书之人,只要时常看觑我就是,不敢计较。”

王生此时是情急的,正是:得他心肯日,是我运通时。

心中已自放下几分,又摆出酒与船家吃了。

随即叫过两个家人,分付他寻了锄头、铁耙之类。

内中一个家人姓胡,因他为人凶狠,有些力气,都称他做胡阿虎。

当下一一都完备了,一同下船到坟上来,拣一块空地,掘开泥土,将尸首埋藏已毕,又一同上船回家里来。

整整弄了一夜,渐渐东方已发白了,随即又请船家吃了早饭,作别而去。

王生教家人关了大门,各自散讫。

王生独自回进房来,对刘氏说道:“我也是个故家子弟,好模好样的,不想遭这一场,反被那小人逼勒。”

说罢,泪如雨下。

刘氏劝道:“官人,这也是命里所招,应得受些惊恐,破此财物。

不须烦恼!今幸得靠天,太平无事,便是十分侥幸了!辛苦了一夜,且自将息将息。”

当时又讨些茶饭与王生吃了,各各安息不题。

过了数日,王生见事体平静,又买些三牲福物之类,拜献了神明、祖宗。

那周四不时的来,假做探望,王生殷殷勤勤待他,不敢冲撞;些小借掇,勉强应承。

周四已自从容了,卖了渡船,开着一个店铺。

自此无话。

看官听说,王生到底是个书生,没甚见识。

当日既然买嘱船家,将尸首载到船上,只该聚起干柴,一把火焚了,无影无踪,却不干净?

只为一时没有主意,将来埋在地中,这便是斩草不除根,萌芽春再发。

又过了一年光景,真个浓霜只打无根草,祸来只奔福轻人。

那三岁的女儿出起极重的痘子来。

求神问卜,请医调治,百无一灵。

王生只有这个女儿,夫妻欢爱,十分不舍,终日守在床边啼哭。

一日,有个亲眷办着盒礼来望痘客,王生接见,茶罢,诉说患病的十分沉重,不久当危。

那亲眷道:“本县有个小儿科姓冯,真有起死回生手段。

离此有三十里路,何不接他来看觑春觑?”

王生道:“领命。”

当时天色已黑,就留亲眷吃了晚饭,自别去了。

王生便与刘氏说知,写下请帖,连夜唤将胡阿虎来,分付道:“你可五鼓动身,拿此请帖去请冯先生早来看痘。

我家里一面摆着午饭,立等,立等。”

胡阿虎应诺去了,当夜无话。

次日,王生果然整备了午饭,直等至未申时,杳不见来。

不觉的又过了一日,到床前看女儿时,只是有增无减。

挨至三更时分,那女儿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告辞父母往阎家里去了。

正是:

金风吹柳蝉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

王生夫妻就如失了活宝一般。

各各哭得发昏。

当时盛殓已毕,就焚化了。

天明以后,到得午牌时分,只见胡阿虎转来回复道:“冯先生不在家里,又守了大半日,故此到今日方回。”

王生垂泪道:“可见我家女儿命该如此,如今再也不消说了。”

直到数日之后,同伴中说出实话来,却是胡阿虎一路饮酒沉醉,失去请帖,故此直挨至次日方回,造此一场大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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