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果然季老爷和夫人来了,只当女儿受了委屈,然晓曦只说没有,想家罢了。他们也不好怪罪。
尹夫人把季夫人拉到一个角落里,呜咽着说:“晓曦是个好姑娘,是峻儿不争气,苦了她。但我们老人的心,是只认她的,现在当真要走,也不强留,倒是拉开距离,兴许他们冷静一阵子就好了。”
听这话甚觉诚恳,季夫人合了心,连忙答应:“小孩子闹别扭是有的,我虽不大清楚,却看在眼里,姐姐对我这女儿是真的。就让她回家镇静镇静,有什么结想通了就打开了。”
“就是这个理儿。”尹夫人抹去眼泪,说,“不管怎样,我们亲家是做定了。”季夫人放心的点点头,那里尹老爷打发小厮把天峻劝了半天,好歹出来一送,天峻不理,侧身往里装睡,却把眼睛睁着。
晓曦催道:“爹,娘,怎么还不走?”在马车里久等,知他们为自己忙碌,下意识的盼望能看他最后一眼,却到底没有遂愿。
人走了,他才一咕噜爬起来,把那香囊系在腰间,阿彦惋惜道:“少爷可醒了!只可惜,季姑娘的车不知走了多远。”
“走多远跟我有什么关系?”明知道不能撇清,却就是想把她抛在脑后,故作冷漠。
“可怜季姑娘痴心耿耿,少爷不在乎,干嘛把香囊随身带着?”阿彦忍不住说。
他自顾自的忙,把一个朱红玉玺搁进一个锦盒,塞进怀里,两个丫鬟帮他梳洗,正对着镜子照时,只见尹夫人急忙的走进来。
“娘。”他回头道。清俊的眼角飞起一股殷切,巴望着听到她的消息。
尹夫人心内不忿,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绸子一撂,哼道:“儿子,你什么脑筋?就是说不听!从今天开始,不准出门,让先生教你。”说着,门外出现杜永春的身影,他喏喏过来,问了好,尹夫人道,“从此以后,好好的跟永春学习,到月你爹考你!”
天峻最看不上永春为人,嬉皮笑脸,奸猾阴险,阳奉阴违,所以一口驳回:“让我跟他学,那是‘牛对人弹琴!’”一面把那素白绢子拾起来看,“呀”的一声,又惊又喜:“这不是晓曦吗!”尹夫人满腹怒意,写在脸上,在紫檀椅子上坐下,并不答言。
永春也不敢多说,只见天峻捧着绸子如获珍宝,对尹夫人笑道:“娘哪里得来的?当初我问她要她死活不给,如何就给娘了呢?”
“哪里是她给的?”尹夫人坐立不安,起身踱着碎步,“她走了以后,镜鸾收拾屋子看见的,拿了给我。我知道上回就是为这个你才跟张四爷打起来,本想扔了,可一想如今她离开了,好歹给你留个想头,别把她忘了。”
天峻忙不迭的欢喜:“做扇面儿的一等品,我马上就让段小生给我做好。”抽身欲走,尹夫人大声喝道:“等等!”他回过身,哭丧着脸,央道:“娘,您不会真的想把我软禁起来吧?”
尹夫人却说:“永春比你大几岁,把我们家上上下下打理的井井有条,读书又不少,做你的老师简直是屈才了。峻儿,你就听一句,尹家早晚是你的,趁着年轻,学走正道,我也不是那种会纵子行凶的母亲,之前太宽了规矩,迟早把你毁了。”说着,推永春上前,永春忙拱手解劝。
“好歹容我把扇面儿弄好。”若推不开杜永春,宁愿离家出走,趁着弄扇面儿,再也不回来。
尹夫人道:“阿彦给你弄去。”阿彦会意,急忙附和:“少爷,交给小的吧,小的定让段老板给您用最好的扇骨。”
“最好的不一定是我想要的,省省吧,还是我自己来。”一言未了,就冲了出去,阿彦等慌忙追。
尹夫人焦急,永春劝:“少爷的脾气,放纵惯了,一时半会儿让他收心,怕是不可能。”
“你说的是。”尹夫人心内苦涩,“这么些年,我们也不把你当外人看,你权当峻儿是个不懂事的弟弟,多多费心,有劳你了。”
永春客套了一番,尹夫人回房,不禁暗恨:“表面上夸我,现如今急急的劝尹天峻收心,不就 是怕我威胁到你们的财产吗!”让他这个披着羊皮的狼教会和传授尹天峻那只穿着狼皮的羊,真是个决绝的办法,那样就想动也动不了了。
扇坊,春光明媚,意象光辉,他觉得除了倚红楼,这里就是对灿烂安逸的地方。
莺飞春卉留倦影,野草闲花遍地愁。
“玉竹,棕竹,白竹,还有湘妃竹,这些都是上等的罕品,你看喜欢哪个?”段小生把扇骨材质罗列在柜台上,让天峻挑选。
他又瞧了眼画上的美人儿,一口断定:“当然是湘妃竹,名雅气贵,就是它了。”
“好,这湘妃竹配上美人儿‘隔柳望春’,宛如仙境!只是,你一个大男人拿一把女人气的折扇,我觉得有些折损你尹少爷的翩翩风度。”段小生一面说,一面制作。
忽而,一个紫檀扇柄照段小生的后脑勺使劲一瞧,啐道:“尹少爷喜欢什么你做就是了,哪来这么多废话?”转头一看,却是莫慧蝶,段小生闷气横生:“你打我干嘛呀?都是哥们儿,玩笑一句有什么不能?”
天峻坐在柜台前的一张高脚凳上,慵懒的托着下巴,只见莫慧蝶低抹胸,红酯面,顾盼生辉,风姿绰约,拿着把团扇,把酥胸半遮半掩,风情无限。
想段小生守着这么漂亮风流的老婆还想偷腥,真是有点为慧蝶抱不平,半天应了句:“嫂子说的是。”
阿彦等得急,过来附耳道:“半晌午了,不如他们做好了小的来取,怕是夫人等急了,那也罢,要是上街捉人就不好了。”
“他们还能把我绑回去不成!”天峻把眼一睁,阿彦不敢言语,乖乖地站回自己的位置。
家里再没什么眷恋,惟在倚红楼,还有个想头,遂起身告辞:“阿彦在这里等着,我回家一趟,告诉爹娘不必着急。”转而对随从道,“你取了扇子直接回家。”
“是的少爷,赶紧回去吧,别拐别的地方去。”
他应着“还用得着你提醒我吗?”孑然走了,唯一的目的,是去看他的翠儿。
徽县在京城附属境域,并不算远。每次望穿秋水,京城,尹家,好像就在目前。那个流荡欢快多情的人,有没有在想自己呢?
在家里,每日闲愁琐事,弟弟季清玚倒是跟尹天峻有很多相似之处,在妓院里领了个女人,在家没过三天,便就跟别人跑了。对此父母算掉了心病,清玚却闷闷不乐,似在家反思,也似颓废。她不禁想:“妓女也可以拥有一个人的真心吗?为什么我就不可以。”
而更让母亲犯愁的是姐姐清月的婚姻。她妄自尊大,两年前自作主张嫁给附近的一个官家继承人,如今官业衰颓,公公背了官司在牢里,女婿每日嗜酒如命,劝也不听,因而清月几乎就住在娘家,把婆家看做地狱,再不敢提回。
当初是她自己一意孤行,嫁错了人怪谁?季老爷季夫人纵然生气,也不好过渡怪罪,别逼得她想不开才好。
二老继前车之鉴,晓曦的婚事权利一定要握在手心里,因此连从小跟她情投意合的青梅竹马也不让上门了。
闫飞喜欢季晓曦,很早就已经认定了她,如今思量着晓曦已经成年,可以成婚了。听说她从京城回来,喜不自禁,上门求爱,却被季夫人屡次拒之门外,让他甚有些摸不着头脑。
听小丫鬟说闫飞在大门外等了整整一个上午,望望天,大太阳毒烈炫目,她急忙跑到季夫人前,诧异的问:“娘,您为什么把阿飞关在门外?这么热的天,您想晒死他么!”说着,欲去给他开门,季夫人板着冰冷的面孔,语气森然:“不许去!”
她不明白母亲何以这么做,之前不还挺喜欢阿飞的?
旁边的清月轻移莲步,温声劝导:“妹妹,你是爹娘唯一的希望了。这回上京不是跟大富豪尹天峻定了么?那个闫飞就是当初你姐夫的投影,不要也罢。”
她怔然了,惨白的面色有些抖索,看向季夫人,季夫人语重心长:“俗语说的好,贫贱夫妻百事哀!你别不信,你姐姐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娘,您在说什么?”她喑哑而颤抖的叫,“阿飞跟我从小一块长大,就像我的亲哥哥一样,你们跟我说这些话什么意思?”
清月季夫人对视一眼,清月吃惊发笑:“原来妹妹没有那个意思?那就好了。”
季夫人不放心:“我看闫飞积极的很,口口声声的晓曦,他存心想把你吃了!”
不是闫飞,难道一定要跟天峻吗?他是个不务正业的人啊!怕是不能托付终身,因流泪道:“娘,尹家咱们是高攀不起,您就死了心吧。”
季夫人急道:“这怎么说话的?什么叫高攀不起!我们家虽不是很富有,但在徽县也是数一数二的,配尹少爷,你有相貌人品,你们两个天生一对!再说,尹夫人也喜欢你,咱们是跟尹家结定了。”
“我不要!”她扭过身,怨气十足,“我情愿一辈子独守空闺,也不要跟尹天峻在一起!”听似决绝,柔软的心里竟时刻上演着他的喜怒哀乐,一棱一角,都铭刻着他的影像。
或在风中,或在雨里,或在那星光灼灼的夜空下。他的音容笑貌,毫不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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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闫飞驱走,丫鬟把晓曦带回房,季老爷和夫人女儿聚集在客厅里,季夫人愤懑难解:“什么不贪图荣华富贵?跟心爱的人在一起吃糠咽菜也高兴?哦!我这忙里忙外的为她半生幸福,倒落了个贪财的名头!”
清月忙安抚:“好了娘,别气坏身子。晓曦现在的心境,我可以理解,未婚女子想象中的爱情都太完美了,难免意气用事!说什么不在乎穷富,成了婚她就知道没钱的厉害了,一日三餐都成问题,哪还有心思浪漫?”
季老爷叹道:“不过她这么说,我倒认为是对天峻有心。”
“怎么说?”季夫人急忙问。
“她再三声明自己在乎的不是金银富贵,下半句,理所应当就是‘在乎的是天峻那个人’罢了,只是没有讲出口,说明她很喜欢天峻,不好意思承认嘛!”季老爷此话一出,季夫人好歹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清月笑道:“爹所言极是!”
倒是清玚喜欢二姐姐,知道被爹娘逼迫,瞅了个空儿钻入耳房,看见晓曦正把头饰摘下,静静地梳理头发。铜色的镜影儿里,恍惚映得一个人,她懵地转回身,同时悲喜交集的叫出:“天峻!”
清玚一愣,把脸绿了,她脸上的欢喜和伤悲也漠然晕开,散了。
“清玚,怎么是你,进来也不敲门。”她尴尬的红了脸,清淡的着装衬的她像一汪清凌凌的水。
清玚和天峻着实有共同之处,在于那风流肌骨吧。
“二姐,”清玚一身瓷青色长衫,头上绾着一根玉簪,肌肤月白,眉眼青黛,“你还想那个人,为什么不明白告诉爹娘?”说着,已到近前。
晓曦让丫鬟斟茶,与清玚临椅而坐,一面懊悔不迭,应付的问:“你都自顾不暇了,管我做什么?我的事,我自己做主,你可别出去乱说。”
清玚蹭蹭鼻子,好奇地问:“既然爹娘一心想攀龙附凤,如今能够全他们心愿的只有二姐了。那尹公子又让你魂牵梦绕,何不应了,全了爹娘,也全了自己?”丫鬟递过茶,他接了用茶盖匀匀的滤着水汽。
晓曦没有听到中意的言语,挥袖飘至窗前,直盯着那棵花朵簇簇的樱花树看,朱唇轻启:“怎么连 你也这么说?我倒是问问你,你对那个花楼的姑娘,真心还是假意?”
他的神经被陡然撼动方寸,刚呷进的一口茶呛了出来,丫鬟忙接过杯子,用丝绢给他擦拭沾湿的前襟。他眉峰紧皱,黯然道:“应该是真心的。”
“什么叫应该,而不是当然?”她莫名的激动,大声的厉色质问。
清玚走过去,近来,他的活泼都被那个姑娘毁了,嘴上却说:“我也不知道那是真是假,只觉她把我背叛了,我心里就好不自在,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她苦笑:“真的。你比他强多了,他朝三暮四,不会为任何一个女子动心。”喃喃至此,忽然一股急流把它否定,记得那个夜晚,他满嘴喊的都是“翠儿,”或许,那个翠儿得到了他的真心!就像那个姑娘得到了弟弟的真心。
“二姐,我明白了,是不是那个尹公子也特别爱逛花楼,所以你伤心?赌气不愿见他。”清玚的目光敏锐,嘴巴也直接。
季晓曦不承认,温情涵盖的面目精光闪闪:“他不会去倚红楼,他喜欢去扇坊,那里有不会呼吸的美人儿,他对着那些画,可以喝上半天酒。”
“不会呼吸的美人儿?”他猜到一定是扇面儿,不禁发笑,“看来尹公子这个人也没什么坏处,二姐也喜欢,怎么就不跟了?”
她含糊笑道:“我累了,你出去吧。”
“姐姐,慎重考虑考虑,人这一辈子,最重要的是跟一个自己爱他也爱自己的人长相厮守!”清玚最擅长把自己伪装成这样或那样的行家,伤了一回心,就以为自己把情海的水都饮净了,时不时地冒出个大道理,需要聆听者。
清月也想沾尹家的光,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飞升。妹妹嫁了个响当当的人物,将来自己改嫁,不愁抓不着金龟婿,因此应了季夫人嘱咐:“好好的劝劝她,她一点头,你爹就给尹老爷通知,保准聘礼就来了。”
“真的准吗?”
“那是,尹夫人给我下准信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