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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一夜暴雨(2 / 2)

李济源能从死亡线上捡回一条命,全得刘秀兰的精心照料,说:“妈,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永远不会怀疑刘秀兰的真诚,纵有千难万险也要共同面对。刘秀兰已泪流满面,失败的滋味让她感到好累。李济源紧紧握住妻子的手,说:“妈,我很在乎她的感受。你老人家少讲几句吧。”

“她一天到晚精力过剩,四处招惹是非。”黄仪恨不得撕掉手中的单据,说:“她自作主张给你办手续出院,也是在为你好吗。”

“她有了悔意,毅然辞职回到我的身边。你就不要过多计较了,给她一个改正的机会吧。”李济源极力劝解道:“妈,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刘秀兰回娘家得到我的准许,所办的事对我大有益处。她这样做也是为了给我减轻一些压力。”

黄仪终于醒悟过来,若要一味追究责任于事无补,还会让儿子夹在婆媳之间受尽伤害。她想到一个补救的方法,说:“好,我们不提往事,就论当下的形势。你最好给我呆在医院里,那儿也不准去。”

李济源觉得母亲的言词过激,瞎掺和不利于内部团结,共同应对眼前的困境。刘小才站在一旁干着急,帮不上任何忙。王朝峰重新收拾好衣物,说:“伯母,医院不是年轻人呆得地方,就是好人也会睡出病来。”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黄仪甩手而去,说:“你们好自为之吧。”

李济源感到情况不太明朗,母亲的态度耐人寻味,使人不得不做更深层次的思考。她平日都是个十分随和的长辈,从不对人发火,今日一反常态指责刘秀兰是祸害,其中定有隐情。王朝峰得到解脱十分欢喜,很快收拾好一应物品,早早地迈出了病房。李济源在病床上躺得太久,整个脑袋麻木不堪,早已失去常人的理智,对许多问题毫无主见,没有察觉到危险正在逼近。他目前的思维恐怕还不及王朝峰的一半。

刘小才陪着他们走下楼梯,说,“秀兰姐,你太苦了。”刘秀兰只是微微一笑,轻轻挽起丈夫的胳膊走出医院。刘小才一直将他们送到西门街口,说:“你们要多多保重身体。”

他们行至学院街,恰好在拐弯处见到方刚,双方停住脚步互看几眼,胸中纵有千言万语,一时之间也无从说起。暖暖的春阳从云缝里漏下几丝光线,快速地掠过街面,照亮了方刚的面孔。他忧伤地说道:“你出院了,如果觉得身体不舒适,还可以再住进去。”

李济源仿佛是个刚从梦境中醒过来的人,无法适应外面的环境,双目在强光的照射下眯成一条细缝。他无言地笑了,眉宇间露出凄凉的神情,饱含着辛酸和无奈。平心而论,他现在最需要得到上级的支持,那怕是一个赞赏的眼神也好。现实无比残酷。他的希望注定要落空。作为顶头上司的方刚却要叫他避世而居。他好似失去了主心骨,双腿一软差点跌到地上。

刘秀兰归家心切,并不把方刚的忠告放在心上。她认为自己能够全心全意地照顾丈夫。李济源从小无病无灾,平日连打针都会害怕得发抖,怎肯再次踏进医院半步。他惧怕长期卧床,再过那种形如废人的生活。刘秀兰匆匆道别,扶着李济源迈向阴云笼罩下的家属区。

乌云再次遮住天空。方刚的脸色由晴转阴,再次回首那个可怕的早晨。十天前,他和胡俊讨论完加固北干渠的例行公事。胡俊领受任务走了,他又在办公室里接待了一位不速之客。对方首先亮明了身份,自我介绍说他叫陈飞,是当地的一个警官,前些天接到有人报案,说是李济源致人重伤,已经触犯了法律。方刚还是头一次接触到此类案件,不知道是应该配合陈警官的工作,还是袒护部下的过失。

陈飞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式,让他立即传唤李济源,带回警局问讯口供。方刚只因事起仓促,慌乱之中未及细思,叫秘书找来蔡大川,指示他具体负责办理此事,先跟陈警官洽谈一下。他借口有事,疾步下楼来寻找闻雅洁,仔细询问当天的情况。正巧朱建新站在旁边,立即为同仁大呼冤枉。他列举出不少的案例,暂且抛开交通肇事不说,这也是紧急避险,不应承担刑事责任。

方刚心中有了底,慢慢返回办公室,静候双方交涉的结果。陈飞仍旧固执己见,不肯做出丝毫让步。方刚要求查看证据。陈飞拉开随身带来的公文包,从里面取出一份伤残鉴定,上面赫然写着刘百灵受了重伤。法医鉴定人竟然是冯娟。致命的一击来自内部。方刚犯了个严重的错误,竟然启用蔡大川来处理这起案件。他在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推说李济源尚在医院里,总不能强迫病人出院,用担架将他抬到讯问室。等到他伤好后再说吧。

方刚打发他走后,慢慢地松了一口气,便想起要搜集证据。根据闻雅洁的说法,当时有一辆拖拉机直冲而来,在吉普车后部撞了一下,才将他们掀下坡去,按理说能够在换下来的配件上找到某些痕迹。他打电话询问了修理厂,得到的答复是已经获准某位副局长的首肯,早将换下来的东西卖掉了,此刻已在炼钢厂里化成了火红的铁水。唯一的物证就此灰飞烟灭,让他心痛不已。

方刚仍然不死心,在周一的例行会议上提起此事。一时之间,全场变得鸦雀无声,与会者连大气都不敢出,各自注视着脚前不到半公尺的地方。蔡大川的神态有些玩世不恭,他低头吹去茶水表层的浮沫,慢悠悠品尝着刚上市的春茶。胡俊只好当众认错,承认是他一时疏忽办下错事。方刚面对着两位得力的副手,胸中纵有恨意也不好乱发脾气。他们毕竟跟随自己多年,鞍前马后效过不少力,总不能为了点小事跟他们撕破脸面大吵一架。这样做有失领导风范,也不是解决问题的正途。如何破解这道难题,他直到今日并未找到良策。

刘百灵推后三天出院。她因腿上的伤情行动受到限制,只得静静地坐在床上任人摆布。曹苇手握一大迭单据走进门来,吩咐儿子说道:“小才,把你妈背下楼去,放在路边的马车上。我收拾好东西就来。”

刘小才当面顶撞父亲,说:“我妈的腿好得差不多了,只需拄着拐杖就能行走。干嘛还要人背啊。”

“你懂个屁。”曹苇再次打量着儿子瘦弱的身板,要想将心宽体胖的刘百灵背到楼下,确实有点勉为其难。刘百灵自从住院以来,每天吃着营养餐,终日躺在床上不活动,起码胖了十公斤。他把手里的物品递给儿子,让他先到楼下等待。他随即挽起袖子,将衣襟拦腰系在腹部,用尽吃奶的力气背起妻子,一步一挪走下楼梯。几位医护人员见状赶来帮忙,齐心协力把刘百灵抬到马车上。他千恩万谢送走众人,赶着马车离开医院,在西门街口拉紧刹车,说:“小才,你不是在城里洗相吗。乘空去把它拿回来吧。”

刘小才纵身跳下车,说:“你们先走吧。我随后就来。”他迈开大步直奔“红星”相馆,拿出收据要取相,说:“我有点事,已经超出了几天。请你先把相片拿给我吧。”

伍云燕开完手中的单据。她从众多的纸袋里取出一份相片,随意看了一眼上面的金额,说:“你还要再交五角钱。”

刘小才瞪大了双眼,说:“取相单上明明写好了是十八元。你们为什么要多收钱。”

伍云燕朝着里间叫道:“谢师傅,你出来一下,这儿有位顾客有事要请教一二。你来给他解释几句吧。”

谢敬榜应声走出工作间,说:“小伙子,你这个胶卷上一共洗出三十七张相片。按理说就得多付五角钱,添足剩余的差额。”

刘小才当即分辨道:“我按快门的时候计过数,只照了三十六张,你凭什么说是三十七张相片。”他急于找到证据,指着柜台里面待售的胶卷,说:“盒子上也标明了只有三十六张吗。”

谢敬榜含笑说道:“你买的是这种‘柯达’胶卷吧。”他从纸袋里取出冲洗过的底片,缓慢地展示在刘小才眼前,说:“这种胶卷做过特殊处理,可以偷拍一张。你瞧瞧,这上面分明是三十七张。”

刘小才仔细验证一番。他将所有的照片倒在柜台上,马上从里面挑出一张相片,说:“我的取相框从来没有对准过这样的景色。”

谢敬榜拿起底片比对了一下,说:“你拿住右下角,跟你拍的第一张相片对照,它们的背景是不是一样的。”

刘小才在他的指引下认真观察,惊得差点叫出声来,照片上的景象确实是在河口村拍摄的。在一片冲天而起的尘土中,有一辆拖拉机的后轮横扫在牌照为云d1372的吉普车左车厢上。他查看了胶卷的开头,上面果真有这张底片,吓得连声叫道:“真是见鬼了。”他匆忙付过款,将那张相片丢在地上,拔腿就要开溜。

“小伙子,你等一下。”谢敬榜叫住他,俯身从地上拾起照片,交到他的手中,说:“这是你的劳动成果,留着做个纪念吧。”

刘小才唯恐避之不及,没敢把照片留在身边,掷到柜台上转身而去。谢敬榜用衣袖擦净相片上的尘土,随手交给伍云燕,嘱咐她小心放好,指不定那天能派上用场。伍云燕将它压在印盒下面,方便随时拿取。

时近中午,几位农妇站在河口村外面的大柳树下,呼唤在田间劳作的亲人回家用餐,悠扬的嗓音随风飘荡在三岔坝子里。刘小才刚到村头,遇到刘百坚夫妇收工归来。他出于礼貌问了一句,说:“大伯,你家的烤烟种完了嘛。”

“今年得到老天爷照顾,全部都栽下去了。”廖春梅替老伴掸掉衣襟上的泥巴,说:“你妈的病好些了吗。”

刘小才心里明白,他们已经得知母亲归家,想从他嘴里获取更多的消息。他尽量放低声音,说:“好得差不多了。”

刘百坚把锄头拄在路边,借机喘息片刻。他望眼西边的竹林,说:“回来就好。你们全家人团聚了,刘百泉兴许能睡上个安稳觉。”

刘小才告别两位老人,顺着小道来到村子西头,看到倒塌的围墙已经修好。新砌的墙面还未糊泥,裸露着参差不齐的土坯,活像一头獠牙外露的怪兽。他抬腿迈上几级石阶,轻轻敲响紧闭的院门,等了许久没有半点动静。宁静的小院缺少了往日的生气,烟囱里也见不到一丝升起的炊烟,唯有知了在大树上叫个不停。他从邻居家里借来梯子翻墙进入院内,依然听不到亲人的声音。

堂屋的大门朝南敞开着,桌子旁边依旧不见父母亲的身影。等待他的却是阴暗潮湿的地面,墙角的木凳上似乎还有星星点点的霉斑。他并未远行,只是短短二十多天未归,老屋那儿还像个家啊。他思母心切,快步登上小楼,却见母亲抬高枕头,静静地卧在床上养神。他性急地说道:“妈,你怎么一进门就睡大觉,也不到外面去晒太阳,及时补充钙质。”

刘百灵睁开双眼,把儿子拉到床前,说:“瞧你就像是被鬼撵慌了似的,跑得满头大汗,也不知道爱惜身体。”

刘小才扶母亲坐起来,说:“大夫已经交待了,让你回来要加强户外运动,每天坚持行走五个小时,尽快恢复机体功能,才能早日康复。”

“你爹不让动。”刘百灵赖在床上,说:“我们母子最好还是听他的吧,免得日后遇到埋怨。有了钱才好给你娶媳妇。”

刘小才硬性把她扶下床,说:“你再不动只有等死啦。”他多方开导母亲,说:“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跨,就不怕闷坏吗。常年卧病在床的老妈对我而言是个拖累。”

刘百灵拄着拐杖行走了几步,说:“这是你爹的妙计。我们听他的准没错。”

“爹不就是为了几个钱嘛,难道还比我讨媳妇的事大。”刘小才随手打开窗户,让春天的阳光照进屋内,说:“你们只顾损人利己,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刘百灵也知道久病床前无孝子。刘小才尚且如此,又怎能要求未过门的儿媳妇背上如此沉重的包袱。自己瘫在床上的事要是传播出去,儿子的婚姻很有可能泡汤。她出现了片刻的犹豫,说:“有些人得罪不起。”

“这是一场最普通不过的车祸。我们干吗非要得理不饶人呢。”刘小才本想陈述其中的厉害,又怕讲重了母亲难于接受,只好点到为止。他加重语气说道:“健康是用金钱买不来的。我扶你到院里走走,多晒太阳呼吸些新鲜空气,对身体对骨骼的恢复大有好处。”

刘百灵见到对面山坡上有人在干农活,急忙将身子挪到窗户后面,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喘息片刻。刘小才伸出臂膀挽住母亲的腰身,执意要扶她到阳光灿烂的地方多坐一会儿。刘百灵害怕先前的努力毁于一旦,伸出拐杖去轻轻关闭了小楼上的窗子。她们母子之间仍然存在着巨大的分歧。

太阳躲进云层,天色逐渐暗淡下来,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趋势。水利局大院里空无一人,气氛显得有点压抑。李济源应召而来,缓慢地登上二楼。接待他的人却是朱建新。楼道里只有穿堂风拂面而过。朱建新的脸色十分难看,二话不说将他带进蔡大川的办公室。

屋内坐着几位穿便衣的警官。他们早已摆好了品字形的阵式,指定李济源坐到紧靠南墙的椅子里。陈飞等到朱建新走后,指示贾湘关好屋门,叫安辉熔准备做笔录。母忠宏警官虎视眈眈地打量着李济源。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扑上前去制服反抗者。

李济源平心静气,如同一位眼观鼻,鼻观心的气功初学者,根本听不进陈飞的开场白。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个黑色星期五。他怎么也搞不明白,一场意外的车祸居然弄出这么大的动静,竟让警察找上门来。

陈飞微微弓着腰,单手支撑在桌上。他突然之间问道:“汽车是怎样冲倒围墙的。”

李济源并不习惯他的问话,开始回忆翻车的情况。他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面对警官的询问绝对不能出现任何纰漏,稍有差池就会铸成大错。

陈飞又加了一句,说:“你以为这是见义勇为嘛。”警官们全都笑了。李济源感到了羞辱,他们不能无视乘车人的生命。他当时如果不是为了防止闻雅洁撞到挡风玻璃上,完全有能力紧握住方向盘,将吉普车驰向一片窄小的菜地,那怕是冲到龙潭沟里也再所不惜。那样做的后果就不得而知了。陈飞口气一转,说:“我们为什么没有把你带回公安局讯问,主要是考虑到你的情况有所不同。你就如实交待了吧。”

李济源不为所动。他自有分寸,虽然说是每问必答,却也经过了深思熟虑才开口讲话,自然拖延了不少的时间。

陈飞软硬兼施,足足忙活了两个多钟头,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他眼看已到下班时分,再问下去也是徒劳无功,说:“你在笔录上签个字,然后按上手印。”

李济源已有防备,取过笔录逐字逐句审核,看看是否与自己的原话有所出入。他更正某些字眼后履行了法定程序。他们走出来时,朱建新还等候在走廊上。贾湘招招手,叫他过来锁上门。

李济源踏上街头,耳畔只闻小贩的吆喝声此消彼长,乱哄哄一片喧哗,怎不叫失意者厌倦了人生。街边的音像制品摊位上支起大喇叭播放唱片,“二泉映月”的曲调透出几许凄凉,细细听来着实令人心碎。他侧身穿过长街,远远地看见王朝峰站在屋檐下面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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