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难割舍的是亲情。张仁得知闻雅洁结婚后,坚持每个星期都要跟女儿会面,额外给她一些零花钱。每当望见亭亭玉立的张润芳,他感到一股心酸涌入鼻腔。他明白无误地告诉女儿,中国人挥之不去的观念是养儿防老,年迈的爷爷和奶奶也不能忍痛割爱失去孙女,更不可能无视她的存在。他和晏琳已经不可能再有孩子,女儿是他下半辈子的依靠。张润芳的身上始终流淌着张家的血脉,无论继父对她再好,他也绝不会放弃做父亲的权利。女儿转眼长成大姑娘,遗传了她母亲的基因,成为远近闻名的校花,城里的富二代会不惜一切代价追逐她,甚至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这是一座金矿。他不能把这件瑰宝拱手让给别人,使自己落入老无所依的困境。
十个月后,张润芳在和父亲交谈时多聊上几句,无意中透露出一个惊人的消息,闻雅洁在曲靖妇幼医院生下一个男婴。女儿的话无疑是在往张仁的伤口上撒盐。他们友好地分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成全了闻雅洁,使她有机会认识莫正,摇身一变当上贵妇人,实现儿女双全的梦想。这在现代城市中算是极为奢侈的生活,没有几个人能够获得如此殊荣。他的心常常在半夜里滴血,开始出现幻觉幻听症,看了几次医生都找不到对症的良药。他又羞于启唇向亲朋好友求援,担心别人会误解是自己的精神出了问题。
张仁在五更天醒来,一阵突兀的阴风呼啸而过,刮得窗户“噼啪”作响,如同群魔在夜空里乱舞。他拉起被子捂住脑袋入睡,梦境中又感到恶鬼压在身上,几经挣扎睁开双目已是遍体大汗淋漓。晏琳心里清楚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听任他的病情继续恶化下去。张仁无法摆脱梦魇缠身,时常处于亚健康的状态,不得不采纳母亲的建议,想用烧香拜佛来缓解心理上的压力。
早餐桌上,张仁勉强吃下半碗面条,放下筷子说是腹内饱胀不思饮食。他推开金边瓷碗,说:“朗目山上在修什拉大寺,我们也去那里捐点款吧。”
晏琳也在夜里处于半睡半醒的假寐状态,头顶上频添几缕白发。他们自从旅行结婚后受到各个方面的打压,资金链随时都有断裂的危险,在激烈的竞争中每况愈下,再不想点办法改变现状很有可能被竞争对手活活拖垮。张仁想求神佛保佑也是个不错的建议,或许能够扭转目前的颓势。晏琳权衡利弊,说:“佛教的要义是修今生以求来世,有点远水难解近渴。我们不如找上个易经师来店内看风水定方位,化解一下眼前的困境。”
张仁明知反对也是白搭,“兴琳有限责任公司”的财政大权握在晏琳手里,没有她的点头自己拿不到一分钱,要想达成心愿还得另辟蹊径。他打算这次先顺从晏琳,换取今后再遇到类似情况她能做出让步。他们身边没有孩子调节家庭生活,两个大人天天面对面吃饭根本没有乐趣可言。他用筷子敲击着碗沿发出高低不同的音阶,说:“李济源最近在招收业务员,据我观察效果还不错。为了扩大经营规模,我们也该添些人手。”
晏琳认为他的想法不切实际,说:“你考虑过没有,店里多一个人就要多出一份开支。我们先咬紧牙关凑合着过吧,等到跟环保局结清货款,有了钱再招兵买马,和‘东鹏洁具’一决雌雄。”
张仁满脑子想的是歪门邪道,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在现在这个劳动力过剩的年代里,许多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人想求职还要交付一定的押金才能获得工作。就算是一人交五百元,十个人达到五千,一百人能凑足五万块钱。我们完全可以拿这笔钱来做周转金使用。职员的报酬好说,我们可以学外资企业搞绩效工资让他们多劳多得,跑不出业绩只能看着同伴拿钱,缺乏工作能力的人让他自生自灭。”
晏琳不想把摊子铺得太大,以免引起同行的非议。“东鹏洁具”招聘了三五个业务员,整天看着人来人往的样子忙得不可开交。若是一百个人全部塞到店内又将是什么概念,区区七八十个平米的空间那有顾客插足的地方。她决定把招收人数控制在四十个名额以内,预计可以收取二万元押金,维持住店面上的正常运转。她让张仁负责具体的招工事项,约上舒曼音赶到麒麟巷的易经店,请蒋大师移步到建材市场走上一趟。
蒋留瑜带上几件常用的法器,兴致勃勃地跟随她们走进“兴琳有限责任公司”。他先用罗盘确定方位,精心推算阴阳洞察祸福,看得晏琳满头雾水,不知他在鼓捣些什么玩艺儿。舒曼音对易经略知一二,紧紧抓住她的手臂不许动弹,避免她口出狂言打扰蒋大师的工作。
蒋留瑜口中念念有词地说道:“你应该在北面供上一尊财神,摆放一只四季飘香的铜炉,才能确保四海财源滚滚而来,一生享受荣华富贵。”
晏琳见他轻轻松松定下吉凶,说:“蒋大师,这里是人来人往的市场,不适合供奉神灵的塑像,成天弄得烟雾缭绕有失体面。”她的真实用意是害怕打扫卫生,说:“香灰飘到水龙头上面有碍观赏,还会在金属表面形成斑点,影响到顾客的选购情绪。”
“是啊,请神容易送神难。”蒋留瑜垂下两条浓密的眉毛,说:“你可以退而求其次,每逢农历初一、十五这两天清晨在店门外面点上三柱香,仰天祷告一番,真心真意地祈求上苍庇护,可保你生意兴隆年年有余。”
晏琳始终猜不透其中的奥妙,说:“蒋大师,我好好的一个商店开到今日,既无灾星降临又没有遭遇到任何不测。我干嘛要烧香求神仙保佑。还请大师明示,解除小女子心中的疑惑。”
蒋留瑜本想给经营香烛店的朋友介绍一笔生意,从中拿些回扣,这次眼看着又要泡汤。他在店内踱上一圈,来到南边的墙脚下站定,点火烧了三份黄纸,说:“你们请装修队做工期间,有一个年仅十八岁的小伙子在使用瓦刀时不慎割破左手中指,把血洒到地上。当时无人清除这些血迹,连同沙浆一起埋入地下继续施工。”他合上双目念出一串咒语,说:“此人命理属虎。那年正逢虎猴相冲,又值时运不济,他****染上重病差点死去。他身上的晦气深藏在这块地板底下,冲撞到本方土地神,做生意三年不兴。”
晏琳听他讲得有鼻子有眼,顿时疑窦丛生,愁云如同海潮般涌来。她用脚跺下地板砖,说:“我们需不需要把这里挖个大坑,请人来彻底翻修一遍,运些新鲜的土壤重新充填地基,除去小伙子留下的血腥与霉气。”
蒋留瑜用胳膊夹住罗盘,说:“你要动工还得事先征求管理方的同意,再加上人工和材料费少说也要一千多元,不如交给我施法治改。”他伸开手掌比划一下,说:“我只要你六百六十六元钱就可以消灾免难。”
店里的生意一直没有起色。晏琳身上连三百块钱都拿不出来,怎敢满足他的贪婪。她装出一副无神论的面孔,说:“我原本也不相信这些鬼神之说,是我老公非要找位先生预测未来。等他回来后我们商量好了再做决定。”
蒋留瑜看眼店内全是银光闪闪的物品,表面光鲜内里尽是一包稻草,偌大一个公司的掌门人怎么会变得如此抠门,与去年相比判若两人。他还没有拿到今天的酬金,不敢和女主人较真,只好顺着她的思路讲下去。他显出卑微的神态,说:“你尽管放心。我已经做法镇住邪气,以后不会有太大的问题。等到你们什么时候想通了再来找我也不迟。”
晏琳按照事先的约定用红纸包上六十六块钱给他作为谢礼。蒋留瑜讲话总是含糊不清缺乏可信度,工人在装修过程中受点伤流些血是常有的事,总不至于闹到要烧符驱鬼的地步。她们目前的困境是短缺资金。在今天这个需求旺盛的时代里,只要货架上堆满商品不愁没有销路。蒋留瑜能够指点迷津让他们在一夜之间筹集到几万元钱,晏琳肯定会痛痛快快支付他索要的报酬。可惜大师并非神仙,更不会点石成金的法术。
张仁的工作进展十分顺利。他通过一个熟人的中介公司打出招聘广告,开出的条件充满诱惑力,许多高中毕业生怀着梦想涌进“兴琳有限责任公司”的大门。晏琳采取的策略是来者不拒,交了押金的人统统编造名册,不分男女老幼一概录用,在三日之内凑足二万余元。她为了显示实力,又叫张仁印制名片,制作各种各样的宣传单,派发到业务员手中,命令他们到城里去贴小广告,一时之间搞得声势浩大,让同行嫉妒不已。
这招瞒天过海在某些特定场合挺管用。有些业务员在工作之余还兼任情报收集工作。章光弼带来内部消息,县政府建造的公务员小区已经竣工,即将进入家装阶段。他建议张经理多到那儿去走走,说不定住宅区里蕴藏着无限商机。张仁采纳他的意见,当天请朋友做出一份企划案,采用先声夺人的策略在公务员小区里寻找一到二家颇具影响力的住户,让他们做示范率先安装本公司的产品,然后再以点带面逐渐铺展开去,以期达到占领整个市场的目标。
这份计划实施起来并不困难。张仁由此想到赵乡长,他老婆贵为主管农业的副县长,为了支持丈夫的工作长期居住在潇湘村,给生活造成诸多不便。这次分房肯定有他们的份。他通过熟人稍加打听,最终确认赵乡长正在公务员小区里装修新居,曹苇还雇人帮他运去两车上好的河沙铺瓷砖。
张仁在人民饭店订好座位,恳请赵乡长赴宴商谈点小事。赵友佳事先已经得知他只不过是个商人专为推销产品而来,看在段杰的面子上欣然前往。他落座后发现曹苇也在一旁陪酒,这顿饭吃得真够意思。四个人各怀心事聚到一起,共同举杯庆贺赵乡长要搬到城市里居住,享受前所未有的荣耀。
三杯酒下肚。赵友佳喝得面红耳赤,叫服务员打开风扇享受片刻的凉意。他的舌头被酒精麻痹后显得有点大,说:“小张,你提的要求有点不妥。”他环顾一下在场的人,说:“你的质量是否过关,我们还得到店里实地考察。货比三家嘛,谁也不能仅凭你的一面之词诱导左邻右舍购买贵公司的水龙头。那样做会影响我们在群众中的公信度,对大家都不好。”
曹苇唯恐受到他的牵连给领导留下不良印象。他指出“兴琳有限责任公司”的不足,说:“你的水龙头好像不是国际上的著名品牌,无论是从质量和外观上都跟‘东鹏洁具’有差距,摆在高档公寓里和现代厨具不配套。”
张仁只好保持沉默,暗中在桌子底下蹬他一脚,随手夹起一些宣威火腿给客人布菜,借机堵住他的嘴。赵友佳埋头品尝海鲜,视而不见他们的小动作,胸中已经有了应对之策。张仁纵然磨破嘴皮,赵乡长身为领导干部也有一定之规,绝对不会盲从任何人的说教。
段杰在商场上见多识广,熟知此类商业小把戏。他三番五次在饭店里请这些人吃饭喝酒,今天好不容易当回座上客,怎肯放过此等口福。他嘴里塞满鸡丁,说:“今天的菜品很有特色。你们怎么都不动筷子。酒菜不够可以叫服务员再端上来,今晚讲好不醉不归。”
张仁想起店里还有几套正牌货,可以拿来应付一下为官者,至于其他的客户采取移花接木的方式区别对待。他又给赵乡长的杯子里斟满美酒,说:“我们也是东鹏洁具旗下的一个分支机构,如同一个母亲生的双胞胎,一个叫东鹏一个喊东胜而已,同样具有正宗的德国血统。”
星期天早上,赵友佳信守对朋友的承诺,陪着妻子前往南城建材市场购买洁具。他们刚进大门听到不远处传过来争吵声,似乎还有逐渐升级的趋势。白月英是头一次来逛市场,一时之间分不清孰优孰劣,任凭丈夫带着走向“兴琳有限责任公司”。她走近装潢考究的店面,只见门口停放一辆拉货的三轮车,上面放着一只彩绘马桶,店内有两个女人隔着柜台争论不休。她微微皱起眉头,转过脑袋征求丈夫的意见,是否先到别处选购物品。赵友佳在酒桌上听信张仁的怂恿,担心夫人又到“东鹏洁具”店里和李济源相会,失信于他人必将遭到各个方面的质疑。他坚持要在这里购物,绝不辜负友人的重托。
晏琳今日上午刚开门不到半个小时,遇到顾客拉着三轮车来要求退货,把店里的过道堵住半边。这是商家的大忌,预示着全天的生意即将跌入低谷,甚至会分文无收。张仁本着好男不跟女斗的习俗,尽量避免和小妇人吵架引起诸多麻烦。他推说肚子疼要去上厕所,留下晏琳独自一人应付局面。
付毕棠是位典型的农村妇女,长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勤劳作造成她的无知。她们家赶上好政策,在城中村里建起新式楼房。她昨天来市场里瞎转悠,轻信老板娘的口头宣传,买上一只马桶拉到家,受到全家老小异口同声的贬责。她指着三轮车说道:“我丈夫说啦,直冲式马桶没有回水弯不防臭,尿屎的味道会弥漫在整个卫生间里面,下水道里的病菌很容易随着上升的气旋飘散到空中形成二次污染,危害到大人和孩子们的身体健康,不得不提出退货的请求。希望老板娘满足我的愿望。”
晏琳还想和她商量一下,尽量减少营业上的损失,说:“你不喜欢直冲式的马桶,可以再换一个试试嘛。我店里有这么多种型号的抽水马桶,任由你随便挑选。我只按你所付的款项收钱,保证送货到家。”
付毕棠又讲出一篇大道理,说:“我儿子咨询过专家,说这个牌子的洁具来自沿海地区。他们那里的土壤检测出放射性物质,用多了会危害身体健康。”
晏琳嫌她不识时务,当着客人的面败坏自己的名声。她的声调变得粗暴起来,说:“你要退换货等到下午再来吧。我现在很忙,没空接待你。再说柜台上也拿不出这些钱来给你,等我赚到钱自然会满足你的要求。”
付毕棠整个身子往下一蹲,几乎要给她下跪,说:“你行行好吧,上门口的信用社去取款,赶快把钱还给我。”她瞟了一眼赵友佳,似乎感到这样做有失身份,扶住柜台假装要站起来,说:“我家里的施工人员正等着安装马桶,造成怠工损失就大啦,工价比买这只马桶还要贵。”
白月英长期在农村工作,深知民间的疾苦,农民们要挣点钱还得看老天爷的脸色行事,七八百元钱对他们而言也许是几个月的开支,搁在谁身上都会心疼不已。她伸手扶起付毕棠,走上前去替她求情,说:“老板娘,你可怜可怜她吧。我瞧你店里有很多营业员,随便委托那个人照管一下生意,抽出三五分钟时间走上一趟就能解决问题。给顾客留下好口碑也是明智的做法。”
晏琳正在气头上,说:“你算老几,也配在这里指手画脚,真是猪圈里伸出马嘴来了。”她挥动右手往外撵人,说:“你们快走吧,有多远就滚多远。我的地盘上不欢迎你这种人,没事干尽给我添堵。”
白月英当下变了脸,隐忍住满腔怒火瞅了丈夫一眼,拔腿走出门去。赵友佳失望地摇摇头,换成普通老百姓也忍受不了老板娘的侮辱,更何况妻子还是副县级干部,每到一处都有人十分恭敬地迎来送往,谁敢对她如此高声指责。他扫了一眼店里店外没见到张仁的影子,再呆下去只会自讨没趣,只好跟在白月英屁股后面离开是非之地,另外寻找商铺选购洁具。白月英抬头看到前方悬挂着“东鹏洁具”的牌子,信步走向心目中的购物天堂。
张仁心中有事,不敢在外面过多逗留。他算定贵客就在这段时间内出现,匆忙赶回店里来做些准备工作,却错过了最佳时机。他只因来迟一步,眼见赵乡长的身影渐行渐远。晏琳靠着柜台和农妇争执不下,俩人吵得唾沫星子乱飞。张仁恨不得拍遍收银台,说:“你怎么把人给放走了。”
晏琳被他没头没脑地数落一顿,也不知道他是为何事着急上火。她大声斥责道:“你不来帮忙也就算了,还站在那儿讲话不晓得腰杆疼。”
张仁用手指着白月英的背影说道:“她是大名鼎鼎的白副县长。”他第一次用命令的口吻冲着晏琳怒吼:“你马上把这个人打发走。我去把他们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