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悬案即将露出冰山一角。李济源闻言大吃一惊,多年来苦苦追寻的肇事者竟然躲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不难看出此人得益众多保护伞的庇护,才能在段经理的羽翼下深藏不露,或多或少都跟造纸厂的兴建有着千丝万缕的渊源。他曾经受过段经理的恩惠,得到指点才有今日的成就。虽然不必涌泉相报,怎能再给他增添烦恼。李济源显得有些犹豫不决,说:“我早已离开水利局,要重翻旧账恐怕不太合适。”
“你要与人为善也得看具体对象。”刘秀兰的观点与他截然相反,说:“这桩丑闻直到现在都没有结案,你将要背负一生的污点过日子。还有我和儿子,你总不能让他生活在历史的阴影中,从小在心灵上对父亲的为人处事留下不良印象。我明白你的心地是好的,个人的恩怨确实算不了什么,但是社会的公平与责任呢?难道这些道德标准还比不上一个报恩的念头。”
刘百泉毫不客气地指出这种思潮的危害性,说:“你在大是大非面前不要左右摇摆,美好的善意换不来别人的同情。现在骗局已被揭穿,你不把恶人绳之于法,这条疯狗身上的病毒还会像瘟疫似的传染给其他人,许多滋事者也会效仿他的做法蔑视法律。如果正义得不到伸张,恶人受不到应有的惩罚,这个世界岂不是乱套啦。”
李济源思前想后权衡一番,最终拿起座机给朱建新打电话,约他今天上午十点钟在公安局见面。这起交通事故不仅关系到他个人的荣辱,也让水利局卷入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蒙受不小的经济损失。他们有权向肇事者讨回公道。
接下来的事情办得十分顺利。朱建新以政府部门负责人的身份直接会见王云副局长,向他通报了宁家田的藏身处,要求公安机关立即采取行动,别让犯罪嫌疑人再次逃脱。王云让秘书叫来当年的办案人员陈飞,指示他带上几名干警火速赶往造纸厂,到成品仓库里拘捕宁家田。
朱建新皱紧眉头,不急不缓地提出异议,说:“王副局长,我们两家当初说好这件事属于交通案件,你还是交给交警大队办案。”
王云体谅他的心情,挥挥手叫陈飞退下,说:“这里没有你的事啦。”陈飞再次受到怀疑。这是最正常不过的事,谁让他听信一面之词瞎胡闹。王云拨通交警队的电话,命令他们立即出警,说:“这是一个在逃犯。你们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把他抓捕归案。不许出现任何差池又让他逃跑了。”
一辆警车悄无声息地驰进柔顺造纸厂。段杰看见是交警的汽车,起先也没怎么在意。厂里只有他的座驾停靠在草坪旁边,平时由他和任保鑫轮流驾驶这辆奔驰牌小轿车,其他人无缘接触方向盘。他们凭借着娴熟的驾驶技术在这座城市里来去自由,再野蛮的司机见到这辆高级轿车都会乖乖地让道,任何一点剐碰都需要上千元的修理费。没有人会跟口袋里的钞票过意不去。顶多是任保鑫在某个地段超速行驶,被警察抓拍到录相送来一张五十元的罚单。他从来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在高速公路上开赌气车,连违章行驶都是不可想象的事。
石剑对着车内的镜子整理一下警容,带着助手走下汽车。他们在队部仔细研究过造纸厂的分布图,成品仓库紧挨着泵站建在工厂的角落里,除了装车的时候很少有人光顾这里。他们掌握确凿的证据宁家田躲在库房里,无须找人带路直奔犯罪嫌疑人藏身的地点而来。
仓库的大门缓缓地打开一条缝,万缕阳光照亮阴暗的货架。有个人从桌上后面抬起头,尽量避开刺眼的光线。石剑犹如捕鼠的灵猫健步如飞,突然出现在宁家田面前。高兴成紧随其后,从右边包抄上去堵住他的退路。宁家田惊恐万分地站起身,开始往墙角退过去,打算绕过货架溜出大门。石剑出示一张逮捕令,说:“宁家田,你被逮捕啦。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
宁家田晃动着满头白发站在墙边,疲软地垂下双臂,手里的圆珠笔顺着裤子滑到地上。高兴成取出手铐戴在他的手上,整个动作连贯而又快速,不给宁家田任何反抗的机会。石剑翻看他的办公桌,里面空空如也找不到任何有利的证据。
段杰透过窗户玻璃看到宁家田被带出仓库大门,方才明白警方是追踪犯罪嫌疑人而来,脸上不由自主流露出一丝悲凉。宁家田被带到光天化日之下,仍在举目四顾不肯上车。农民工逐渐围拢过来,各种各样的议论声不绝于耳,谁也没料到这个长相老实的庄稼汉也会作奸犯科。段杰冲着窗外打个手势。任保鑫快步跑进第三车间,消失在弧形屋顶下面。随着一阵突如其来的脚步声,宁兴禧从车间里直奔出来,屈膝跪在地上,说:“爸,你犯了什么法。他们要这样对待你。”
“我儿不要慌张。”宁家田见到儿子的面,才肯抬脚登上警车。他知道自己罪有应得,再连累儿子和警察起冲突真该下地狱。他深情地望眼儿子,轻轻关上车门,好似旷野里的独狼冲着天空干嚎道:“快去找老曹。”
石剑拉响警笛,启动汽车迅速驰离造纸厂。宁兴禧趴在地上放声大哭,突然想起父亲前天晚上交待的事情。他从尘埃里一跃而起,顾不得路上的扬尘眯了双眼,跟着警车一路追赶下去。警车加大油门爬上河口村前面的小坡,转眼之间消失在山弯里。宁兴禧拼命跑到村口,站在岔道上不知何去何从。曹苇从路边的厕所里窜出来,把宁兴禧拉到树下轻言几句,带着他一起归家。
宁家田住进拘留室,整天除了吃饭就是埋头“呼呼”大睡,仿佛要把多年的瞌睡补回来。他面对提审总是装聋作哑,拒不配合警察的工作交待问题。直到半个月后天气开始转凉,宁兴禧给他送来几件换洗衣服。父子俩也没怎么交流,宁兴禧只是讲他已经辞职离开造纸厂,在城里搞起小买卖。宁家田目送儿子离开派出所,马上叫来警察说是要低头认罪。
造纸厂的丑闻过去一波又来一波。大凡要搬迁的企业都会碰到此类问题。段杰也就听之任之不做任何处置。面对员工充满疑问的目光,他的心灵有些时候也会产生片刻的动摇,随之而来的便是无穷无尽的煎熬。他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睡过囫囵觉,眼里布满鲜红的血丝,头发蓬乱如同街边的老乞丐。
就在他日夜操劳的时候,任保鑫带来两个不速之客,即将成为他的精神抚慰。张仁算是常来常往的老熟人,还有一位居士看上去有些面善,风尘仆仆显得十分疲劳。段杰不解地问道:“请问这位居士所为何事而来。我们好像认识,还在什么地方打过交道。”
“嘻嘻,她跟你还是老邻居。”张仁放下手中的茶杯,说:“你真是有点眼拙。这位是红山寺新收的俗家弟子,来找贵厂的段经理化缘。你怎么还在装糊涂,这个女居士是曹大组长的夫人,最近拜燕山老尼为师,带发出家修行。”
刘百灵双手合十,很有礼貌地打躬作揖。她今天身穿一件灰布长衫,满头乌云挽成一团发髻塞在圆形帽子里,一改农村妇女的形象,俊俏中略带几分超凡脱俗。她如同八哥学舌似的说道:“段经理别来无恙。贫僧是为重修红山寺前来打扰施主。”她取出一本线装的功德簿放到桌子上,说:“我佛慈悲,世上芸芸众生皈依佛门,大千世界再显朗朗乾坤。行善者终得好报。段经理要斩断三千烦恼,何不趁此机会广积功德,消除心中的孽障。”
段杰信手翻开面前的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地记满人名,捐款的数额多少不等,最高的达到一千多,最少的也有三五十元钱。他又想起曹苇在前段时间来要过一笔钱,莫非村民小组长又设下另外一个陷阱。这年头的骗子太多了,玩弄的手法也是层出不穷,要伪造一份名册并不难,再填写上阿拉伯数字更是易如反掌。他倍感怀疑地说道:“居士好缘分,短短数月拜访过这么多人,得到一大笔善款,何愁建不起红山寺。”
张仁见他起了疑心,说:“老段,这是千真万确的事,连我都捐献一百元钱。红山寺立下规矩,凡是出资超过五十元的人都要记录在案,还要在庙门旁边立碑大肆歌功颂德,请人来将这些捐赠者的名字刻在上面让后代永世敬仰。你不至于吝啬到连五十元钱都拿不出来吧。”
段杰不想驳回他的面子,大家好歹也是同一条船上的人,磕磕绊绊走到今日实属不易。他抬头眺望着远处的群山,说:“我早有耳闻附近的山头上来了位高僧,想必是刘居士的师傅。你能否给我引见一下,以解鄙人的心头之惑。”
张仁嫌他太啰嗦,捐钱又不是割肉饲虎,只是出资重塑菩萨的金身,还要讲究什么排场。任保鑫极力反对上司冒险登山,目前造纸厂处于多事之秋,万一和仇人狭路相逢怎么办。段杰不以为然地冲着门外摆了一下手,坚持要上山去看风景。刘百灵也算是见多识广,明白富人临出门时总有一番交待,以便有事的时候好联系。她叫上张仁先行一步,站在门厅里等候段经理移步荒郊野岭。任保鑫跟在他们身后特意嘱咐俩人要确保段经理的绝对安全。
段杰在办公室里磨蹭十多分钟,换上一套便服出门。任保鑫又为他戴上一顶草帽遮凉,取出墨镜架在他的鼻梁上,尽量不让路人从外貌上认出他是造纸厂的大经理。他将三个人送到工厂大门口挥手道别。
深秋的树林里落下片片黄叶,铺满蜿蜒而上的小道。大部分阔叶乔木都露出光秃秃的枝杈,漫山遍野的茅草在凉风中瑟瑟发抖,干枯的叶片预示着冬天的脚步越来越近。刘百灵带领他们沿着山间小道爬上妙高峰。两座山峰之间有一块平整的土地,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能认出这是一处寺庙的遗址。背靠一排柏树,燕山老尼正在闭目打坐。离她不远处有一个低矮的窝棚,里面放置着寥寥无几的生活用品。在物质生活日益发达的现代社会里,只有行走四方的僧人能够适应如此贫乏的环境。刘百灵走上前去唤醒师傅,附在她耳边轻言几句。燕山老尼睁开昏花的老眼,招手示意叫段经理坐到她身旁,嘴里吐出一串深奥难懂的佛教用语,直教旁观者听得不甚明白。
段杰依在树干上频频点头称是,随即拿出二千元人民币捐给红山寺做香火钱。这是刘百灵经手的最大一笔私人捐赠,也是红山寺收到的最高善款。段杰稳居捐款榜首。有了这些源源不断的民间集资,燕山老尼已在心里盘算着早日请能工巧匠来建寺。
段杰从山上回来,立即着手辞退全厂工人,连辛辛苦苦培养起来的技术人才也在裁减之列。柔顺造纸厂已经不复存在,再能干的员工也只能挥泪而别。四乡的百姓脱下工装还有田地可种,唯独苦了蔡勤这位双肩不能挑有手不能提的知识份子。失业的酸楚如同层层淤泥积攒在他的胸中,逐渐堵塞住心窍。
蔡勤在双休日闭门不出,整天躺在床上只喊头痛难耐,害怕见到外面的阳光。他一觉睡到第三天早上,逐渐引起家人的警觉。冯娟起初以为他是生病想偷懒,后来察觉情形不对头,仔细盘问才知道另有原因。蔡勤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找到一份很不错的技术工作,每月拿到比普通工人高出二倍的薪酬。随着造纸厂的倒闭,昔日的荣耀转眼之间化为子虚乌有,让他感到万分沮丧。他自从闲赋在家显得郁郁寡欢,没事时总爱对着窗户出神。这绝对不是什么好现象。冯娟请了一位主治医生上家里来给儿子看病,仔细检查下来各项生理指标属于正常范围。医生诊断蔡勤因为操劳过度导致神经衰弱,建议他服用些镇静剂缓解心理上的压力。
家中有了病人谁的日子都不好过。冯娟担忧儿子的病情会加重,说话做事总是背着他跟丈夫商量。她趁着上班时间和蔡大川一起走出家门,说:“老蔡,你儿子被造纸厂开除,最近的情绪有点波动。医生怀疑他是受到某种刺激,单靠药物治疗效果不太理想。心病还须心药治。你这个做父亲的要想办法帮他走出阴影。”
蔡大川在昨天下午受到上级主管部门的问责,质疑他对柔顺造纸厂超标排放工业废水的事不闻不问。他只能举例说明监管上的难度,保证在三日之内按照群众举报的线索取证查处。段经理越来越不像话,明知厂里排污已经触犯法律,仍然装聋作哑连点忏悔的表示都没有,明摆着是想顽抗到底。他现在正窝着一肚子火,说:“我会让他们付出双倍的代价。”
冯娟又想起私自跟段经理达成的协议,说:“他没来履约,也许有万不得已的苦衷。我们是不是再等上几天。大家一直以来合作愉快,为点小事撕破脸皮也不太好。我怕他会反咬一口。”
“你别做白日梦啦。”蔡大川粗暴地说道:“段经理已经对你的宝贝儿子下手,说明他早有预谋,根本不把我手中的权力放在眼里。我们不给予坚决回击,只怕他还想飞上天去。对这类目无王法的家伙只能重拳出击。”
冯娟担心丈夫气坏身子,多走几步路把他送到办公室。她注意到这里的气氛十分平静,上班的人流穿过门厅,在楼梯口分散开,各自进入不同的办公室。毫无疑问,下面的工作人员还未接到行动的命令。
蔡大川铁青着脸走进监察科。肖天笑低着脑袋擦拭写字台,把烟灰缸里的灰烬倒进垃圾桶。他在前一天接待了三起来报案的人,办公室里显得凌乱不堪,只能在早上抓紧时间打扫卫生。他听到门口响起脚步声,抬起头看到蔡大川站在面前,极不情愿地给下属带来坏消息。他急忙站起身让座。蔡大川简短地命令道:“肖科长,带上你的人跟我走。”
肖天笑担心他在盛怒之下干出傻事,过后又要自己去收拾烂摊子。他陪着小心问道:“副局长,你兴师动众又要上那儿去公干。”
蔡大川表情严肃地说道:“那来这么多废话。在这幢大楼里是我听命于你,还是我来指挥你。你怎么一点儿也搞不清楚状况。赶快集合队伍开始行动。”
肖天笑立即召集人马准备出发。他已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随着市场经济逐步深入,城乡结合部的生态系统令人堪忧,呈现出日渐恶化的趋势。再不严查严打此类违法事件,曲靖快变成乌烟瘴气的城市。人类一旦失去赖于生存的空间,可持续发展终将成为一句笑谈。
蔡大川弯下身子坐进小轿车,大声命令司机直奔柔顺造纸厂。黄献书驾车冲出环保局大门,风驰电掣奔上城郊公路。蔡大川通过后视镜注意到三辆印有环保标致的小汽车尾随其后。这些汽车是监察科的全部装备,在社会车辆面前颇具优越感。能有这样一支车队护卫在身边,他的心情禁不住飘飘然起来。他观赏着南门河畔的风景,开始思考接下来的行动细节。段杰虽然胆大妄为也是多年的老朋友,到了造纸厂还得给他留足面子。最好是让肖天笑先去跟他打交道,如果协商未果再采取强制措施。他今天有的是时间和手腕要让段经理俯首听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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