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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中州四公子(1 / 2)

 初时,上在潜邸,常使天下事问于适,适皆能应对自如,或慷慨激昂,或妙语连珠,上以为能,又有潜邸旧臣如颖川范祈者,世所谓无双国士,亦赞其才。

《世家阀门.钟氏篇》

正当许沅在恒盛源的收购工作陷入僵局之时,钟景庭的马车,则刚好驶入云台胡同。

这里,是帝都中州除皇宫之外最为尊贵的所在。

云台胡同约有一里多长,只住着两户人家,皆是高墙深院,红瓦青砖,又有亭台楼阁,绿树桃林。此时已进入五月,春色正好,桃花大多都已谢去,却仍有少数立于枝头。虽然色泽已稍显暗淡,呈现出败落的颓势,但空气中还有余香留存,闻之依然能沁人心脾。

钟景庭此番出来,只带了贴身小厮范喜儿并公爷府的一个马车夫。范喜儿正在少年,性又喜动,便和马车夫一同坐在前面,既可赶马戏耍又能看无限春光。

是以范喜儿这一路行来,倒是兴致满满,唧唧喳喳、连指带画地说个不停,像是个出了笼的小鸟,倒是那个马车夫,一心也想要说上几句,却找不到缝插针。

马车一驶入云台胡同,范喜儿的兴奋就到达了顶点,扭头为钟景庭撩开右侧的帘子,“主子您瞧,这就是窦相的官邸,看着可比公爷府不知又气派了多少。”

钟景庭亦是第一次来云台,闻言只是含蓄地一笑,又向外略望了几眼,便自顾自放下帘子,并不去理会范喜儿。

范喜儿所说之窦相,即西齐现任的首辅大臣窦文昌。想当年,窦文昌文词风流,二十岁上初试锋芒,便一举夺得殿试第一名,以状元及第的出身进位翰林院侍读。至今,窦文昌入朝已有五十一载,为相更是长达三十年,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女儿又贵为当朝皇后。放眼当今天下,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他的门庭,自是比别家显赫。

说到窦文昌,钟景庭倒是想起了坊间流传已久的一句赞语,诗曰:“有女凭力幸天子,始是云台第一家。”

于是不禁冷笑,这样的第一家,窦文昌想必是当之无愧。

待入到云台胡同的深处,却是一片寂静无声,这里全无一辆车马,更没有半个行人。范喜儿被这份突如其来的肃然惊住,一时也没了声音。

钟景庭则在车内黯然垂下了眼眸,这便是所谓的云泥之差吧,同样的一条胡同,同样的两个尊贵人儿,却因一人喜好,显出这样的天差地别……

昨日门上送来拜贴时,且不说父亲、兄长惊讶,便是钟景庭自己,也觉得是一桩奇事。他平日出门多是跟着两位兄长,又没有什么甚为交心的友人,怎么会有拜贴上门?

父亲,靖肃老公爷钟翰涛,只拿过看了一眼,又沉吟良久,半晌方将拜贴交还予他,随后自叫了两个嫡子,三人一同去了书房,却将钟景庭一人扔在厅中。

虽然府上名分已定,但嫡庶之分依然泾渭分明。是以像这样的事,钟景庭并不是第一次遇到,也早就见怪不怪。

墨绿的拜贴上写的是端正的隶书,居中却仅有四个字,济洲裴邺。于是恍然,这一次,倒并不是庶出惹的祸了。想来是这裴邺二字,触到了父亲的心事……

等钟景庭问了送信的下人,才知这贴子竟是洪息王府的大管事亲自送来,又留下话,说是世子请九爷明日过府一叙。

于是,今日钟景庭便出现在了云台胡同,他却是单纯地想要见识一下,裴氏未来的宗主,到底会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所谓的云台胡同,乃是由更始帝亲自命名,赐予北裴末帝的裴氏宗亲们作为府邸,本是取“片云方出岫,青台人不回。”之意。但天长日久之后,人们倒是忘却了它本身所蕴含的不祥,反倒以为云台乃依云以成台,实是雅致之极的尊贵名字。

是以窦皇后得宠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向升平帝讨要云台。于是,借着博美人一笑的机会,升平帝便在所遗的裴氏宗亲之中,又进行了一次严格的末帝血统论。

而得入裴氏宗祠的,仅末帝同母所出的裴理珩。

至于其余的那一众裴氏族人们,皆被升平帝施以雷厉风行地手段,或令改姓,或逼自尽……也是在这无数鲜血之下,方有了日后云台的一分为二。

昔日的北裴皇族,国之首姓,不想到了今时今日,唯余洪息王裴理珩一人而已。然单单剩下的这一个人,依然是整个西齐朝廷的眼中钉,心头刺儿,时时还欲除之而后快。

所幸这位身份尴尬的洪息王爷,却偏偏是这满朝之中,最懂权术制衡之道,尤擅明哲保身之理的精细人儿。钟景庭暗忖,亦只有像裴理珩这样能自如伸缩之人,方可安然地置完卵于覆巢之下吧。

然这位一辈子悄无声息,几十年间面对子嗣一个个蹊翘死去,也仍然坚持不肯说半个字的洪息王爷,却在去年升平帝五十大寿之日,递交了生平的第一份奏折,《贺吾皇圣寿并请立洪息王世子折》。

文词华丽且多溢美,升平帝阅后竟欣欣然面有喜色,随后便御笔一挥,慷然准奏。于是有济洲名裴邺者得洪息王垂青,直入宗祠,百年之后代为承继裴氏一脉。

殊不知,正是济洲裴家这四个字,令钟景庭如鲠在喉。

升平三十三年,钟景庭奉父母之命前往青城医宗夏氏求亲,未料宗主夏开元弗许,只因宗谱上年岁相当的那个女子,已经先一步许给了济洲裴家。

待到日后,钟景庭才辗转得知,夏家这位适龄的大小姐,却是替人代嫁的……只那时一切木已成舟,他只得暗中恼恨夏开元的一意相欺。

也是自此事之后,父亲便变得更少亲近阿姆和自己了。阿姆常言自己有夫若无夫,有子若无子,如今老来身边更是孤苦无依,唯愿他日钟景庭能有一个知冷暖明心意的女子相伴,只这夫妻两人,再不要什么偏房侧室。

钟景庭虽是自幼被养在正室房中,到七、八岁上方知道日日喊着三太太的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确依然待生母至孝且亲厚。如今听得母亲述说为人侧室的苦楚,又因着自己庶出的缘故,从小到大不知被多少人轻视欺侮过。是以对母亲的一番话,感同身受,一心想着今后再不要他的妻子儿女去受那样的罪。

但是阿姆属意、父亲和嫡母亦都赞同的那个女子,却是宁愿替人嫁与一个命将不久之人,也不愿嫁给他这个庶子……人生在世,竟得遇此事,又是何其之悲乎!

只三嫂略有些同情他,亦安慰他姻缘乃是上天注定,如今这样,只不过缘份未到而已。又过几日,三嫂出面游说父母,为他纳了一房侧室,三嫂言道,只盼九弟夫妻和美,也好早日忘记那个夏姓的女子……

三嫂的一番心意着实令钟景庭感动,虽他心中并不愿纳妾,但一来婚姻大事他自己并做不得主,二来也实在不忍拂了三哥三嫂的面子,于是只得万分羞愧地禀明阿姆,未想阿姆满心欢喜,全然忘记曾对他说过的那些话。

婚后他们二人也有一段日子确如三嫂所说的那样和美,只是,这样虚伪的幸福,在他得知真相之后,反而愈加觉得丑陋不堪。

洪息王府,座落在云台胡同的最深处。

一行三人的马车刚刚在王府门前停下,便有一早就候在角门外的下人们搬了脚凳过来,小心侍候着钟景庭下了马车,随后又过来一个衣帽周全、容貌清秀的小厮,请钟景庭上了二人抬的软座,由右侧的角门入内。

这一天,是升平三十五年,旧历五月初二,即纪元1668年。

其后世人写史讲古,皆多由此年始。

待行至二门上,初时抬软座的两个中年男仆,便被等候在此的灰衣小厮换下。依着规矩,钟景庭的小厮范喜儿,便也要被留在此处。可是看看这儿到处都透着的凄凉和冷清,他心中实在是害怕得厉害,并不敢一个人守在这里。

于是,范喜儿便努力装出一副可怜兮兮地样子,眼巴巴地瞧着自家主子,钟景庭见状无奈,便问前面引路的那个小厮,“我这个下人素来倒也老实,能不能……”

他话才起了一个头,却又适时的停住,然那小厮却已然是明白了,赔着笑说道:“四爷说的哪里话,这位小哥是爷儿使惯了的人,小的们哪里能及得上。下人们粗鄙,还要请小哥跟着,帮忙侍候四爷。”

只他这份机灵乖巧,便先让钟景庭羡慕了八分,暗忖为何自己的身边就没有一个这样的下人?

范喜儿总算是得了个便宜,又不知如何向那个小厮表达自己的一番感激之情,只一劲地咧开嘴冲着他傻乐。那少年却并不理会他,径自在一侧低头走自己的路。

行过一条游廊,再转过一处小小的园子,便看见雕梁画栋的三间正房,中厅门外的台矶之下,垂手站立着一位身着石青色长衫的青年。待钟景庭的软座停好,他方过来作揖问好,“在下江家佐,请四爷安好。”

钟景庭看他穿着气度皆是不俗,又是执弟子礼,想来在府中也是有点身份地位的,当下并不敢托大,亦是回揖一礼,说道:“江兄客气,适弗敢当。”

江家佐苍白的脸上便浮现出一丝笑意,似是满意他的举止言行,“家上并江宁侯、申屠公子于中厅等候,请四爷前往一叙。”

所谓的中州四公子都聚齐了?钟景庭心思百转,却猜不出裴邺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厅内已安坐的四个人,此时见江家佐引着钟景庭入内,便一齐站了起来,互相作揖见礼。右手边是江宁侯徐少长及申屠秀,左手边的两个人,一位是此间的主人裴邺,另一个,却是闻名西齐、被称为有“世之通才”的颖川范祈。

钟景庭还是十七岁上,在中州藩臣的府邸,曾远远地见过一次范祈。而当时的范祈,便已经是扬名天下的风流才子,其无双之才学、洒脱率真的性情无不令钟景庭一见为之倾心。却不料事隔经年,今日竟能有幸在此处得见。

他心中又惊又喜,径自先是向后退了三步,望范祈一揖到地,长施一礼,而后说道:“今日能得见先生,实可谓钟适三生之幸事。”

这样的情形,范祈却是自成名不知见过多少,是以只是矜持地一笑,将身子向左侧移了几步,并不去受钟景庭的大礼,随后又近身相扶,“钟兄言重了,莫深在外的那些,只是虚名而已,不过是徒增天下人一笑罢了,钟兄何必当真。”

徐少长则抢在钟景庭之前开口,执扇笑着向裴邺、申屠秀说道:“怎样怎样,如何如何,可是我说的不错,银子拿来。”说完笑嘻嘻扔了扇子,将一双手伸向二人,便要讨要赌资。

裴邺惹不住低低咳嗽几声,就笑着将一旁桌几上的四、五个约有二两大小的金锞子递与徐少长,嘴里说道:“自都是愿赌服输的,你又何必这样全无体面的讨要,难道说我们还会赖了你的账不成?”

“你这里家大业大,济洲还有宅院,又有天南海北的几处庄子,自然是不会的。但是,某些人可就说不得了。”徐少长边说还边做嗜财状紧盯着申屠秀的银子,更是惹的范祈忍俊不住,轻笑出声。

申屠秀一张俊脸被他羞的通红,却还极力为自己申辩,“这个赌约根本是不公平的,你们一同受教于官中乾学,本来就占稳了知根儿知底儿的先机,这还是你自己出的赌局,又是你先选了胜率大的一方,却将那必败的赌注强加与我二人身上……天底下怕是没有这样的道理,是以我不可谓之为输。即是不输,为何要给你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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