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姑稍露惊慌,谭氏却是面无波澜,见谢珩就要往屋里冲,忙过来行礼。
“拜见太子殿下。”
“傅伽罗呢?”谢珩端然站在门前,脸色黑沉,刀锋般的目光扫过谭氏,像是藏着极大的怒气。
谭氏保持着行礼的姿势,道:“回禀殿下,伽罗已在两日前离开。”
“离开?”谢珩冷嗤,一把扯开门上厚重的帘子,不顾易铭的劝阻,强闯进屋。
里头桌椅俨然,帘帐低垂,站在厅中四顾,却没有伽罗的痕迹。
心中腾腾的期望陡然落空,谢珩的拳在袖中渐渐握紧,猛然折身出去,目光压向谭氏,“她去了哪里?”
“西胡。”谭氏躬身回答,抬头时,神情中似有惋惜,目光不闪不避,“原本跟民妇同行,后来察觉有人暗中尾随,似是图谋不轨,为保她安全,民妇便叫她乔装出去,率先离开。当日悄然出东宫,并非伽罗有意欺瞒,既然她不愿再见,还请殿下宽宏为怀,放她一条生路。”
放她一条生路?
谢珩没理会,扭头看向岳华。
岳华尚且站在院中,面色微变。
自重阳伽罗离开,看到谢珩那副模样后,岳华深为愧疚,遂自告奋勇,往各处搜寻伽罗。后来收到手下线报,说有个跟画像上岚姑相似的女人曾在客栈出现,当即追了过来,其后数日尾随,为免打草惊蛇,都未靠得太近,但几次远远瞧见,她已经笃定那是伽罗。
消息飞快报回京城,谢珩只叫她暗中盯着,不可打草惊蛇。
——先前那句见到就捉回来的命令毕竟是气话,在得知端拱帝的威胁之后,他当然不会粗暴行事。
岳华遂奉命盯着。
她跟伽罗和谭氏都打过交道,知道这祖孙俩狐狸似的狡猾,即便自恃经验老道,也不敢靠的太近,只是盯着宅院外围,每晚暗中潜入,确认无虞。这两日她潜进来时,每回都只有岚姑和谭氏,虽没见到伽罗,却只当是伽罗畏寒,也没往别处想。
可按谭氏的说法……
想到最近易宅频繁出入的侍女,岳华脸色愈发难看,对着谢珩严厉的目光,稍稍失措。
谭氏将岳华的神情尽收眼底,旋即道:“这位易铭的身份,殿下想必查得清楚。他是我故人的好友,见我和伽罗孤苦,出手照拂,还请殿下别为难他。伽罗前往北凉的心意已决,确实不在此处,殿下若不信,尽可搜查。”
说罢,缓步退到旁边让开,神色似是坦然。
谢珩审视她的表情,看着岳华的反应,险些信了。
然而心里却像是有根线牵引,隐约觉得伽罗应当没有离开。他瞧着满院的人,谭氏是个老狐狸,虽镇定自若、神情坦荡,却不能轻信。易铭久经商场,也是随着披着面具的人,不可信,谢珩眸色陡厉,盯向院中仆妇侍女。
那仆妇们何曾见过这等阵仗,趴在地上行礼,连头都不敢抬。
谢珩喝命起身,目光一扫,便觉得其中有端倪。
他冷冷扫了谭氏一眼,果真看向易铭,“派人搜查,可有不便?”
“这里是老夫人居处,还请殿下开恩,勿让侍卫进入。”易铭倒未阻拦。
谢珩随即叫岳华进去,站在廊下迎风而立,神情比寒风更冷。心中百味杂陈,固然愤怒、思念、不舍、牵挂,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但以东宫之尊不远千里追过来,她却避而不见,心中毕竟恼怒。如今谭氏一口咬定她已离开,他却还不肯死心地令人搜查,实在是件很艰难的事。
尤其谭氏,虽则姿态恭敬,眼神却颇淡漠,让人心里很不舒服。
谢珩脸色很难看。
屋内没有动静,有那么一瞬,谢珩几乎想甩袖怒而离开,却终究没迈出脚步。
院里冷风渐起,刮在脸上冰凉。
谢珩沉眉肃目,山岳般站在那里,玄色的披风在风中微摆,脸色愈来愈阴沉,像是寒冬腊月的坚冰。
好半天,才见岳华掀帘而出,道:“殿下,里面有异。”
她话音落处,谭氏面色微微一变,顾不得瞧谢珩的反应,忙低头去拂身上吹来的草叶。而肃杀廊下,谢珩冷硬的神情陡然裂出一道缝隙,冷厉的目光迅速扫过易铭和谭氏,招呼都没打,径直闯入屋中。
岳华引着谢珩走向侧间,对着满架旧书,“殿下,这书架后面应有机关。”
她毕竟经验老道,既然奉命搜查,自然半个角落也不肯放过。那机关虽能瞒过寻常闯入的兵丁,想瞒她,却非易事,她上前轻扣墙壁,左右各选两处,别处都是实心墙壁,唯有一处,听着似是木板。
岳华对上谢珩的目光,续道:“傅姑娘用的月麟香是殿下专为她配的,这附近还有残香。”
谢珩皱眉,细嗅了嗅,并没发觉不同。不过岳华向来谨慎敏锐,又是姑娘家,为练追踪的功夫,曾专门钻研过香料,未必比那些香料师傅逊色,想必不会出错。
他盯着墙壁,像是有强烈的预感牵引,心跳猛然急促。
岳华禀报完毕,躬身向他抱拳行礼过,随即退出次间,在堂中候命。
谢珩站在那里,伸手触及墙壁,明明不必费力即可破开,手却不知为何犹豫。
他最终松开拳,两指屈起,轻轻叩了叩,凝神静气,强压心绪。
暗室中,伽罗的鼻尖已经沁出了汗珠。
她心里的些许侥幸,在听到岳华在屋内的动静时,便起了波动。
屋外的动静她虽然听不到,但岳华入屋后,虽然脚步轻无声息,却不时轻扣微挪家具摆设,直至那面墙壁之前,轻扣敲打了好半天,其中声音的不同,就连伽罗这种行外人都能听出端倪。随后,外面静了片刻,便传来脚步声——应当是谢珩的,他平常走路无声无息,这回脚下轻重不一,想必是强压怒气,心绪翻滚。
伽罗早已从蒲团上站起,双手紧紧揪着衣袖。
岳华的轻叩过后,外面就安静了下来,片刻后,是谢珩极低的叩动。
伽罗心里突突直跳,几乎能想象到一墙之隔外他的神情。
她竭力屏住呼吸,甚至将双手捂到了嘴边,生恐泄露一丝动静。然而心跳却愈来愈急促,就连呼吸都难以抑制地凌乱。明明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却仿佛漫长无比,她握紧了手指,目光死死盯着墙壁。
终于,外面响起了谢珩的声音。
“我知道你在里面。”声音很轻,却穿透墙壁灌入她耳中,带着沙哑。
“傅伽罗,自己出来,算将功折罪。”他说。
隔着门扇,伽罗似能察觉谢珩的声音微微颤抖。
一瞬间,伽罗心底涌过暖热,平白想起那次昭文殿中,谢珩用很低的声音说“我救他”。是骄傲固执之下的退让,是诸般情绪夹杂时的隐忍,是被欺瞒利用、避而不见之后的最末一点宽柔。
她双手握在袖中,挪了挪脚步,鞋底蹭过地面,发出极低的响动。
脚步声渐渐靠近,终于,门扇吱呀打开,少女垂首而出,脚步迟缓。
她的打扮跟平常并无两样,满头青丝挽做发髻,簪了两支珠钗,耳畔红宝石滴珠晃动,此外别无装饰。身上是一袭玉白交领锦衣,底下海棠红裙曳地,窈窕修长。她最初垂着头不发一语,片刻后才敢抬头,微蓝色的眸底雾气迷蒙,眼睫羽扇般微翘,双唇柔软嫩红,有一道浅浅的咬痕。
一个月未见,她跟记忆中的模样又有了不同。
具体哪里不同,谢珩此刻也说不上来。他竭力压制情绪,双拳藏于袖中,端然站在伽罗跟前,低头盯着她,脸上堆积阴云,却不作声。
东宫太子的威仪伽罗早就领教过,此时更不敢对视,屈膝跪地,“叩见太子殿下。”
“起身。”他的声线冷硬。
伽罗依命起身,见谢珩只管沉默瞧她,有些不安局促,开口道:“殿下……”
“跟我走。”谢珩声音低促,倏然转过身,看向别处。
伽罗微愕,“殿下见谅,我不能……”话音未落,便见谢珩猛然扭头看过来,眼神陡然严厉锋锐,双眸中似藏有血色,像是方才强压的怒气蠢蠢欲动。她被那恶狠狠的目光惊住,喉头一噎,硬生生将后面的话全都收了回去。
谢珩却已经再度背过身去,玄色披风掩藏下,脊背紧绷,仿佛劲弓拉满的弦,稍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