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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珩抵达洛州的雍城,已是十月二十。

途中岳华两度递来消息,说伽罗的行踪意图早已探明,是跟着商队同行。带领那商队的是淮南富商易家的嫡长孙,名叫易铭,常来往各处做生意,人情惯熟,这回商队载着满车绫罗丝绸,想必是要往西胡去,如今正在城内修整,看其架势,应该会逗留数日。

谢珩看罢消息,随手在火上焚尽。

易家那所宅子的位置,岳华已经写得明白,跟洛州刺史的衙署相距不远。

洛州刺史李凤麟是姜瞻的女婿,办事勤恳中正,颇有其岳丈的风骨。这回谢珩虽未张扬,却也提前送了消息过去,命他提前安排住处——为了行事方便,就安顿在他衙署附近。

因谢珩没隐瞒行踪,待他渐近洛州,太子驾临的消息迅速传开,宋敬玄特地跟李凤麟打个招呼,待谢珩抵达之日,洛州官员在城门口列队迎接。

迎接的阵仗不小,雍城内六品以上官员皆穿了官服接驾,因是州府所在,人数颇多。

谢珩身下黑马矫健,肩上玄色披风猎猎,腰间悬着漆黑的长剑,虽非盔甲英武之态,那般端肃而来,鹰鹫般的目光徐徐扫过,也令人敬畏。他的身后,左骁卫大将军黄彦博银盔黑甲,同两名中郎将仗剑护卫。再往后,战青、刘铮率三百名侍卫相随,虽各自骑马前行,却队形整齐肃然,莫说人声咳嗽,连声马嘶也无。

城门口鸦雀无声,萧瑟寒风里,往来百姓都被凶神恶煞的兵丁驱赶到一旁,远远观望。

谢珩一路畅通无阻,扫见宋敬玄特意摆出来的架势,唇角动了动,若有嘲讽。

黄彦博性子耿直,远远瞧见城门口整整齐齐的官服,咧嘴一笑,“宋敬玄这盛情可真够直接,满城官员都被他捉来迎驾了。”

“雄踞数年,这点能耐是有的。”谢珩沉肃如旧,抖缰向前。

那边宋敬玄也着官服,因是武官,还特地骑了马,左武卫大将军加上都督的官衔,冠服威仪。后头站着数位都尉,一应也都是骁勇汉子。他的旁边,则是由李凤麟率领的一众文官,外加都督府的别驾、长史、司马等人。

待谢珩走近,宋敬玄驱马向前,抱拳行礼,“微臣恭候殿下驾临。”

谢珩将他瞧了一眼,沉目不语,旋即收缰,翻身下马。

他的身后,自黄彦博至诸多侍卫,也齐刷刷下马,只剩宋敬玄和那四名都尉挑在马背。

城门口的文官在李凤麟的带领下跪地行礼,连同都督府的别驾等人都跪了下去。

宋敬玄还保持着抱拳的姿势,神情一僵,对上谢珩肃然的目光。

二十岁的太子,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乌金冠上宝珠夺目,黑衣黑袍绣的是唯皇家可用的金线云纹。他并未则声,冷硬的面容微挑,眼神中若携带乌云风雷,隐然威压。满地官员跪地叩首,谢珩看都没看一眼,只管盯着宋敬玄。

片刻对峙,宋敬玄收回目光,眼底的挑衅和不服气毫不掩饰。

翻身下马,跪地再度行礼时,他的声音微微僵硬,“末将拜见太子殿下。”

谢珩不动声色,跨步上前,双手扶起李凤麟,“诸位免礼。”

李凤麟随之起身,“臣闻太子殿下驾临,已在城内备了接风宴,殿下请。黄将军,列位将军,请!”他的身后,几位官员让开道路,未敢开口。

谢珩说了声“有劳”,再度看向宋敬玄。

那位的脸色不大好看,哪怕众目睽睽,也不曾掩饰——仗着贵妃和皇子的势力成为京城一霸,在洛州只手遮天作威作福,公然抗旨,这位靠着裙带手握军权的都督显然不像是能城府掩藏的人。

谢珩一瞥即过,后面黄彦博跟宋敬玄也相识,抱拳寒暄两句。

一行人进城,果然街上肃清干净,半个人影也没有。

但谢珩能感觉到,即便两侧窗扇紧掩,后面也还是趴着充满好奇的百姓,隔了窗洞门缝打量他——他们会怎样看待这位太子?

这种隐隐的打量目光,直到渐近衙署,才算消失。

谢珩举目四顾,瞧着高墙楼阁分辨方向——

东南方数道街巷之外有座高塔,逃离后销声匿迹的傅伽罗,如今就住在那里?

这念头一旦冒出来,心里那蠢蠢欲动的念头便又疯长跳窜。

谢珩竭力压住,驱走杂念,随同李凤麟入内。

迎驾的官员中,除了少数四品以上的之外,余下的皆朝着太子项背行个礼,各自回家。谢珩那些随驾侍卫也有人安排,留下黄彦博及中郎将、战青、刘铮和最精锐的二十人守着,余下的进了衙署隔壁的府中。

宴席已然齐备,分宾主入座。

宋敬玄当先举杯,恭迎太子驾临,稍解方才的僵冷氛围。

……

宴席散时,亥时已然过半。

纵然谢珩此来必定不善,席上倒也没见剑拔弩张的氛围,只是宋敬玄素来豪饮,又调了手底下数员粗豪都尉过来,借着酒席强灌。谢珩在外素来是冷硬威仪的姿态,那几人敬了几次就不敢打搅,只压着黄彦博轮番敬酒。

到得席散时,黄彦博满脸通红,双目无光,醉醉哒哒地被人扶走,宋敬玄这才满意,领着一众部将扬长走了。

谢珩也没放在心上,吩咐人送黄彦博回去,却单独召了李凤麟议事。

没过多久,战青从黄彦博那里回来,低声禀报,说黄彦博回去后就酒醒了,就在屋中待命。

谢珩难得的稍露笑意,倒也没再打搅他,只吩咐人加紧戒备。

当晚议事至深夜,谢珩才放走李凤麟,自往内间盥洗。

他初来乍到,宋敬玄那里必定格外留意戒备,纵然眼线进不到这府邸中,外围必定也没少费力。谢珩心知凶险,并不愿将伽罗也卷入其中,即便心急如焚,到底忍耐住了,没再出府。

只是心里终究焦躁,寒冬天气,往冷风里站了半天才算压下火气。

*

谢珩此次来洛州,打的是体察民情,深查匪类闹事的幌子。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身旁的黄彦博威武刚猛,所带的三百侍卫更是精锐中的精锐,队伍整肃,防卫严密,其中意图,不言自明。

洛州城的氛围稍稍紧张,各种流言悄然滋生,半个字不落地传入易家宅邸。

伽罗心里很不踏实。

连着两晚上没睡好觉,一会儿怕谢珩突然闯进来,一会儿又担心洛州形势凶险,谢珩会出意外,连梦里都不大安稳。

然而不踏实之余,站在紧绷的弦上,静下心衡量轻重安危,谋划前路将来,思绪却是越来越清晰了。

清晨起来,外头薄云遮日,她对着屋檐站到晌午,才用过午饭,岚姑便匆匆进来。

“外头刚递进来的消息,”岚姑喘着气,“殿下来了!”

伽罗前两日没见谢珩有动静,还只当他不会再来,闻言一怔,想都不想,转身就进了内间。因事先已有准备,她在屋里显眼处几乎没留半点起居所用的东西,躲进内间后,按着先前易铭指的路,从书架后一扇隐蔽的门进去,是一处暗室。

——这是屋子建造之初就有的,里头虽逼仄狭窄,却格外隐蔽坚固,可储存食物,藏十来个人。倘或遇到战事兵患,城池被破,有贼兵挨家挨户的抢掠,主人家钻进这里躲起来,性命必定无虞。

伽罗直至坐在里头的蒲团上,心里还咚咚跳个不停。

在害怕什么呢?伽罗说不清楚。

心底里很想见到谢珩,却又很怕见到他,害怕半途而废,给父亲和外祖母招来灾祸。

深吸屏气都没用处,心里还是狂跳个不停,她放弃了挣扎,索性闭目,静听外头动静。

……

小院外,谢珩身如旋风,步履如飞,玄色的衣袍像是团浓云,迅速卷到院门口。

为避免让宋敬玄盯上易宅和伽罗,谢珩也是煞费苦心,借着体察民情的由头,除查问官员政事外,还召见了当地百姓和商户,后来得知易家就在附近,遂以活动筋骨为由,亲自驾临。

在易宅外,他还能勉强压着心绪,如常行路。

待进了易宅,院门一关,他瞧着匆匆迎来的易铭,连招呼也没打,按着岳华先前探到的消息,直奔伽罗和谭氏所住的院落。宅子不算太大,只是道路弯绕,谢珩越走越快,呼吸亦渐渐急促,最终在院门前驻足,沉着脸,砰的一拳撞开门扇。

这一声响动极大,院里岚姑和谭氏原本在瞧门窗上的雕镂,齐齐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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