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解放那阵子,山里来了一个货郎,他一头挑着针头线脑一头挑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那个货郎就是老骡子,官名罗天成。货郎常常不收钱送村妇们一些针头线脑,让村妇们奶一奶他的孩子。渐渐地那孩子长大了,常见山路上货郎挑着担子在前边走,小孩子跳跳蹦蹦的跟在后头。有一次货郎走着走着不见了孩子,树林里不远处传来了孩子凄惨的哭声,货郎浑身的血一下子冲到脑门上,他大吼着冲进山林,跟野狼展开了一场殊死搏斗。货郎从狼口里夺回了孩子,孩子的脖子被狼咬伤,差一点送了命。货郎坐在山坡上,惊魂未定。他一手捂着孩子的伤口一边在想;该给孩子找一个安全的地方。
陀沽村有一个寡妇,那寡妇就叫翠花。货郎把孩子寄养在翠花家里,一来二去跟翠花有点说不清。货郎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罗艺,翠花也有一个男孩叫狗仔,狗仔比罗艺大几岁。一开始两个孩子倒还能和得来,他们常跟村子里的小孩子在一起玩耍,有些小孩子欺负罗艺时狗仔还护着罗艺。有一天一群孩子正在玩耍,突然有一个孩子对着狗仔唱了起来:
石榴花、开的香,
你妈卖**我暖炕。
狗仔跟那个孩子打了起来,一群孩子跟着起哄:
狗仔他妈吆咦吆,
卖断村那么吆咦吆……
狗仔哭喊着跑回家,硬叫他妈把罗艺那个小杂种赶走。翠花没有办法,只得把货郎叫来,哭着让货郎把他的孩子带走。
“以后呢?”我听得上了心,由不得又问了一句。
“莫急么,听我慢慢说”鲁四跳下炕,取下酒葫芦喝了一口,然后递给我,我将酒葫芦揣在手里,忘了喝。
后来,天成被供销社招了工人,天成上山收山货时,罗艺就在供销社的院子里玩耍。天成常常半夜偷偷地送翠花一些东西,翠花也利用赶集的机会跟天成偷偷地约会。他们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过了十几年,两家的孩子都长大了。
“后来呢?”
翠花那个狗仔长大以后,嫌他妈跟天成在一起丢人,把他妈锁到屋子里不让出门。——这不,都几年了。
山风把门推开了,黑子悄无声息的走进来,伸着长长的舌头。鲁四一拍大腿,说:“瞎咧,忘了给狗喂食。”他跳下炕,给锅里倒了些水,一会儿就熬好了半锅玉米糊汤。
看着狗吃,我突然想起了一件大事。我问鲁四:“奇怪,我们到梁峁上以后,怎么没见到那啥?”
“奥——那啥么,他回内蒙了。他妈临死时给那啥说他家的老屋子里埋着一件什么东西,那件东西是那啥的老毛子爸留下的。他妈叫那啥无论如何也要把那件东西背回来,跟那啥的妈妈埋在一起。”
我低下头,不再问啥了。这几天我从鲁四那里知道了太多的关于山的神话,需要慢慢的消化。我回想着这些人物的命运,希望滤出一些关于人的真谛。
过几天我去了一趟拓子坪,领回了我的工资和口粮。总场的领导对我还算客气,留我吃了饭,给我特批了五斤麦面五斤小米。我背着口粮往回走,听到后边有人叫我:“那啥,等我一下。”我不用回头,便知道后边撵我的人就是那啥。那啥一路小跑着撵来,取下我身上的粮袋子背到他的肩上,说:那啥我替你背着。我笑了,说:我认得你,你叫那啥。那啥也笑了,说他也认识我,我叫齐局长。我说叫我老齐得了,早都不当局长了。
那啥撩开大步在前边走,我一路小跑跟着。小伙子个子很高,估计在一米八五以上,背微驼,,黄眼睛,黄头发,胡茬脸,一看就知道是个混血儿。
“回内蒙了?”
那啥回头看我一眼,没有正面回答我,反问我:“谁告诉你的。”不等我回答,那啥又说:“一定是鲁四叔给你说的。”
我在想,我不但知道你回内蒙了,而且还知道你回内蒙干啥去了。于是,我故意问他:“找到了?”
“找……啥?”那啥疑惑了,不知道我说的是啥。
“你爸埋在老家地下的东西。”
“嗨——,我信我妈的话,信得完完的。回家挖了几天,把玛纳斯湖畔快挖完了,结果什么也没有挖出来。我坐在玛纳斯湖畔想呀想,想破了头,突然间想明白了:妈妈是思念玛纳斯湖畔的那片故土……我从玛纳斯湖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把玛纳斯湖畔的土包了一大包,带回来了。”
我没有见过那啥的妈妈,一定是一位伟大的母亲。蒙古民族的血统里有一种坚忍不拔和乐观向上的精神,我故乡的村子里就住着许多蒙古牧民。我从小就跟蒙古小孩子在一起玩耍,我知道蒙古人的性格。
“鲁四叔还给你说了些啥?”那啥害怕我听不明白,又补充了一句:“关于我的。”
我想起了黑子——那条不会叫唤的狗。试探着问:“你为什么要对黑子……”我把“下毒手”三个字咽了回去,初见面问人家这些事,有点不太合适。
“你说的是鲁四叔的那条狗吧。”那啥一点也不介意,向我娓娓道来,“我原来也有一条狗,跟黑子是亲兄弟,亲亲的亲兄弟。两条狗常在一起玩耍,出门狩猎也在一起。有一次俩兄弟共同咬死了一条麋鹿。麋鹿刚断气,兄弟俩就为了争功而咬了起来。你见过狗咬仗吗?同类相残比异类相斗残酷得多。两条狗都使出了看家本领,相互间咬得遍体鳞伤,我为了阻止它们撕咬,拾了一根山柴将它们乱打。它们见我来了就跑,跑得远远的又咬。白天咬了还不解气,黑子晚上跑到我家又咬,我没有办法,就想了那个毒招。原以为过几天黑子就会好的,没想到叫黑子落了个终身残疾……我得罪了山神,山神狠狠地惩罚了我,带走了我的妈妈。”那啥的眼皮耷拉下来了,眼角滚出了泪珠。
午后的太阳像个巫婆,热辣辣地贴在人的身上,使人感觉浑身没有一点力量。那啥背着沉重的行李加上我的面袋子,少说也有百十斤重量。他好像感觉不来什么,大步流星地走着。我有点跟不上了,便提议歇一会儿再走。
那啥一靠着大树坐下,便呼呼的睡了过去。我睡不着,想起了狗与狗的争斗。看惯了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想不到动物界也有这种现象。……人靠思维支配行动,动物呢?动物靠什么支配行为?
眼看着太阳西斜,大树拉长了身影,那啥仍然沉睡不醒。我不忍心叫他,他累了,走了太多的路。看着那啥我想起了我正读初中的儿子,十六岁的孩子居然跟一个小姑娘谈起了“恋爱”,妻骂儿子“厚颜无耻”。儿子竟然语出惊人,他说厚颜和无耻原是一对孪生兄弟,兄弟俩同在菩提祖师门下学艺,一个学得七十二般变化,一个学得三十六门手艺……。狂热的政治斗争熄灭了年轻人的理想之火,使他们变得玩世不恭和放荡不羁,——我为儿子们感到忧心。
眼看着太阳西沉,山的阴影笼罩了我们,我不得不叫醒那啥。那啥揉了揉眼睛坐起来,知道自己睡过了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怎不早点叫醒我?我说,我见你累了,想叫你多睡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