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继续赶路。夜幕降临了,星星眨着贼亮的眼睛,山长高了。有流星顺着山坡滚下,落到山川变成了粼粼鬼火,蓝蓝的火苗顺着川道向前延伸,山的精灵在暗夜里保护着我们。
突然,黑子不知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亲昵地拽着那啥的裤腿。鲁四的声音从黑暗中传过来了:“老齐,我以为你叫狼吃了,赶来给你收尸来了,没想到你还活着”。
我和鲁四混熟了,也就幽了一默。我说,狼不吃走资派,狼嫌走资派没有油水。
鲁四和我热烈地说着,却无视那啥的存在,不理那啥,把个那啥凉在一边。
“鲁四叔,”那啥脸上讪讪的,叫了鲁四一句。
“莫叫我,我给你当不起叔!”这个倔老头,忽风忽雨,刚才还满脸阳光,转瞬间阴云密佈。
“鲁四叔,你听我解释。”那啥急于想辩明什么。
“啥都莫说!”
我纳闷了。这倔老头在背地里夸赞着那啥,见了面却怒气冲冲。又怎么啦?不大功夫回到窑里,鲁四已经将饭做好,还特意炒了两个菜,一碟木耳炖野猪肉,一碟獾肉炖蘑菇。这种待遇我以前还没有享受过。该不是沾了那啥的光?鲁四怎么知道那啥今天回来?是能掐会算还是心有灵犀?
算了吧,想那么多干啥,吃饭,肚子正饿得慌慌。鲁四拧开酒葫芦盖子,自己先灌了两口,不让我,狠狠地往那啥面前一墩,那啥讪笑着,拿起酒葫芦一下子喝下去一半。鲁四突然掏出一沓子钱往那啥面前一甩,命令那啥:“你今夜把这钱拿上咱俩还是叔侄,要不拿钱你这阵子就走!”
那啥给鲁四跪下了,流着泪说:“叔吔,侄儿把你的钱收下,侄儿一生一世不敢忘你。”
——原来,那啥他妈死后,那啥买不起棺材,村里人七凑八凑,给那啥他妈凑足了棺材钱。鲁四知道后,一下子就拿出来五十块钱。那啥埋了他妈以后,为了给村里人还钱,深更半夜一个人到山林里拾干柴挑到集市上去卖,半年后还清了所有的欠债。那啥知道鲁四的脾气,到内蒙前把钱交给老骡子,让老骡子把钱还给鲁四,老骡子不明内情,给鲁四还钱时挨了鲁四一顿臭骂。
鲁四脸上的阴云散去了,骂那啥:“快起来!七尺男儿尿点子蛮多,还动不动给人下跪,没出息。”
那啥一下子跳起来,抱住鲁四响响的亲了一口,张口叫道:“干大!”。
鲁四脸上的疑云一扫即过,他调侃着说:“这真是有钱时叫大哩,没钱时叫——”那个脏字鲁四没有说得出口。
“叫啥哩?干大,你说,你说呀!”
这回,轮上我说话了,我说,鲁四你就收下那啥这个干儿子吧。
鲁四一双小眼睛眯成一条缝:“你看合适吗”?
“我看满行。”……
我想妈妈,想得心尖尖痛。我得无论如何回一趟县上,看望我病中的妈妈。我把我的想法给鲁四说了,鲁四一拍大腿,埋怨我:“咋不早说?”
走在黑樾樾的山间小路上,厚厚的树叶摩擦着脚背,身后老像有人跟着。我知道这是夜行者的心理在做怪,为了给自己壮胆,唱起了一首绿林好汉歌:
青山绿水响叮当,
儿在外边想家乡
多时能见妻的面
提起老母好悲伤。……
翻过一道驴尾巴梁,山被我甩到了身后,眼前一马平川。我坐下来歇歇,再走四十里平路,就能见到我的妈妈。突然,黑子嘴里叼着一包东西,放在我的脚下,又头也不回的朝山里跑去,我朝山的方向望去,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原来是鲁四,这个老滑头,他跟了我一路。
我把那包东西解开,看见了一只野鸡,一条野猪后臀,一包干木耳,一包干蘑菇。心里潮上来一股粘糊糊的东西,眼睛便模糊了……
阳光明媚的早晨,我推开家门,看见妈妈好端端的坐在床上,我叫了一声“妈妈!”便扑了过去,妈妈伸手抚着我的头,喜悦把脸上的皱褶抺平。我罩在妈妈慈爱的光环里,洗刷了一夜奔波的疲惫。原来,我走的第二天妈妈就出了院,医生说妈妈积劳成疾,无甚大恙,回家休息几天就好。妈妈回来了,整个屋子因妈妈而增辉。儿子和妻子都在,一家人难得在一起团聚。吃饭时儿子告诉我,说他马上就要上山下乡,跟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我勉励儿子,好好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妈问我,你不是住在山上么,你走时把思谋带上,父子俩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我知道妈妈把“上山下乡”理解错了,但是无法给妈妈解释清楚,我故意逗妈妈开心,我说,要走咱们全家都走。妈妈高兴了,说她马上收拾东西,咱们明天就走,这城里她住够了。
那天晚上我们全家看了一场电影,演的是《红灯记》,妈妈看得非常高兴,她还跟孙子开玩笑,说让李铁梅给思谋做“孙子媳妇”晚上睡下妻子忧心仲仲地告诉我:妈妈得的是肝癌,医生说最多只有三个月生命。
我不敢相信没有妈妈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我牙咬着被角,尽量不使自己哭出声。
我的脸上挂着挤出来的笑,我想尽千方百计逗妈妈开心。妻子和儿子不在的时候,我背起妈妈满屋子转圈。妈妈脸贴着我的脖子,咯咯地笑出了声。
我不能在家里久住,几天后我打算回到山里。我爬在妈妈的耳朵上悄悄地告诉妈妈:过几天我把山里的地方收拾好了以后就来接妈妈,妈妈笑得很开心。……我背着背包走了好长一段路后仍然能感觉到妈妈那慈祥的眼睛,我没有回头,我的眼眶里储满了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