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君子的心(1 / 2)

 人已散了,烛也将残。

闪动的烛光,照着连城璧英俊、温和、平静的脸,使他这张脸看来似乎也有些激动变化。

但等他夹断了烛蕊,烛火稳定下来,他的脸也立刻又恢复平静。

也许太静了。

沈璧君拿起杯酒,又放下,忽然笑了笑,道:“我今天喝了酒。”

连城璧微笑着,道:“我也喝了一点,夜已渐寒,喝点酒就可以暖和些。”

沈璧君沉默了半晌,道:“你……你有没有喝醉过?”

连城璧笑道:“只有酒量好的人,才会喝醉,我想醉也不容易。”

沈璧君叹了口气,幽幽道:“不错,一醉解千愁,只可惜不是每个人都有福气能喝醉的。”

连城璧也沉默了半晌,才笑道:“但你若想喝,我还可以陪你喝两杯。”

沈璧君嫣然一笑,道:“我知道,无论我要做什么,你总是尽量想法子来陪我的。”

连城璧慢慢地倒了杯酒,放到她面前,忽然叹息了一声,道:“只可惜我陪你的时候太少,否则也不会发生这些事了。”

沈璧君又沉默了下来,良久良久,忽然问道:“你可知道这两个月来,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

连城璧道:“我……我知道了一切,却不太清楚。”

沈璧君道:“你为什么不问?”

连城璧道:“你已说了很多。”

沈璧君咬着嘴唇,道:“但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是怎么会遇见萧十一郎的?为什么不问我怎么会天天见到他?”

为什么?她忽然变得很激动,连城璧却只是温柔地凝注着她。

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说了一句:“因为我信任你。”

这句话虽然只有短短六个字,但却包括了一切。

沈璧君整个人都似已痴了。

无限的温柔,无限的情意,在这一刹那间,忽然一齐涌上她心头,她的心几乎无法容纳下这么多。

她很快地喝完了杯中的酒,忽然伏在桌上,痛哭了起来。

连城璧若是追问她,甚至责骂她,她心里反会觉得好受些。

因为她实在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

但他对她却还是如此温柔,如此信任,处处关心她,处处为她着想,生怕对她有丝毫伤害。

她心里反而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歉疚。

因为这两个月来,她并没有像他想她那样想他。

她本来只觉得对萧十一郎有些亏欠,现在她才发现亏欠连城璧的也很多,也是她这一生永远报答不完的。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把刀,将她的心分割成两半。

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样做。

连城璧凝注着她,似也痴了。

这是他的妻子第一次在他面前真情流露,失声痛哭。

他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她心里有什么痛苦,他忽然发觉他与他妻子的心的距离竟是如此遥远。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伸出手,温柔地轻抚着他妻子的柔发。

他的手刚伸过去,又缩回,静静地木立半晌,柔声道:“你累了,需要休息,有什么话,等明天再说吧,明天……明天想必是个晴朗的好日子。”

沈璧君似已哭累了,伏在桌上,似已睡着。

但她哪里能睡得着?

她听到她的丈夫轻轻走出去,轻轻地关起门,她也感觉到他的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一举一动都是那么温柔,那么体贴。

但她心里却只希望她的丈夫能对她粗暴一次,用力拉住她的头发,将她拉起来,抱入怀里。

她心里虽有些失望,却又说不出的感激。

因为她知道他以前是如此温柔,现在是如此温柔,将来还是会同样的温柔。绝不会伤害她,勉强她。

现在,已痛哭过一场,她心里忽然觉得好受得多。

“以前的事,都已过去了。”

“只要能将萧十一郎的冤名洗清,让他能抬起头来重新做人,我就总算已对他有了些报答。”

“从今以后,我要全心全意做连城璧忠实的妻子,我要尽我所有的力量,使他快乐。”

她已决心要这么样做。

一个人已下了决心,总会觉得平静些的。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眼泪却又流下了面颊……

夜凉如水。

石阶也凉得很。

连城璧坐在石阶上,只觉一阵阵凉意传上来,凉入他的身体,凉入他的背脊,凉入他的心。

他心里却似有股火焰在燃烧。

“她怎么会遇见萧十一郎的?”

“她为什么要和萧十一郎天天在一起?”

“这两个月来,他们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她直到今天才回来?”

这些问题,就像是一条毒蛇,在啃噬着他的心。

他若将这些话问出来,问个清楚,反倒好些。

但他却是个有礼的君子,别人不说的话,他绝不追问。

“可是,我虽不问她,她自己也该告诉我的。”

“她为什么不说?她究竟还隐瞒着些什么?”

他尽力要使自己心里坦然,信任他的妻子。

可是他不能。

他的心永远也不能像他表面看来那么平静。

看到他妻子提到“萧十一郎”这名字时的表情,看到她的痛苦悲伤,他忽然觉得萧十一郎和他妻子之间的距离,也许远比他接近得多。

他第一次觉得他对他的妻子完全不了解。

这完全是因为他自己没有机会去了解她,还是因为她根本没有给他机会让他了解她?

秋已深了,连梧桐的叶子都在凋落。

他忽然发现赵无极、屠啸天、海灵子和厉刚从东面厢房中走出来,四个人都已除去了长衫,只穿着紧身的衣服。

他们看到连城璧一个人坐在石阶上,似乎也觉得有些意外,四个人迟疑着,对望了一眼,终于走了过来。

赵无极走在最前面,勉强在笑着,道:“连公子还没有睡?”

他们本来是兄弟相称的,现在赵无极却忽然唤他“公子”了,一个人只有在对另一人存有戒心时,才会忽然变得特别客气。

连城璧却只是淡淡笑了笑,道:“你们也没有睡。”

赵无极笑得更勉强,道:“我们……我们还有点事,想到外面去走走。”

连城璧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赵无极目光闪动,道:“连公子已知道我们要去做什么?”

连城璧默然半晌,缓缓道:“我不知道。”

赵无极终于真的笑了,道:“有些事连公子的确还是不知道的好。”

外面隐隐有马嘶之声传来。

原来他们早已令人备好了马。

海灵子忽然道:“连公子也想和我们一起去么?”

连城璧又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有些事,还是不要我去的好。”

于是四个人都走了。

这四人都是武林中的绝顶高手,行动之间,自然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但马却不同,奔马的蹄声,很远都可听得见。

所以他们出门后又牵着马走了很久,才上马急驰。

这四人的行踪为何如此匆忙?如此诡秘?

东面厢房中的灯还亮着。

连城璧又静静地坐了很久,似乎在等他面上的激动之色平静,然后,他才慢慢地走了过去。

门是开着的,司徒中平正在屋子里洗手。

他洗了一遍又一遍,洗得那么仔细,就好像他手上沾着了永远也洗不干净的血腥。

也许他要洗的不是手,而是心。

连城璧站在门外,静静地瞧着他。

司徒中平并没有回头,忽然道:“你看见他们出去了?”

连城璧道:“嗯。”

司徒中平道:“你当然知道他们出去做什么?”

连城璧闭着嘴,像是拒绝回答这句话。

司徒中平叹了口气,道:“你想必也知道,无论萧十一郎是个怎么样的人,他们都绝不会放过他的。萧十一郎不死,他们只怕连睡都睡不着。”

连城璧忽然笑了笑,道:“你呢?”

司徒中平道:“我?”

连城璧淡淡道:“若不是你探出了萧十一郎的行踪,他们怎么找得到?”

司徒中平洗手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停顿在半空中,过了很久,才从架子上取下块布巾,慢慢地擦着手,道:“但我并没有对他们说什么。”

连城璧道:“你当然已用不着再说什么。因为你要探问时,已特地将厉刚留了下来,那已足够了。你当然知道厉刚与萧十一郎之间的仇恨。”

司徒中平道:“我也没有和他们一齐去。”

连城璧道:“身为七十二家镖局的总镖头,行事自然要特别谨慎,不能轻举妄动。”

司徒中平道:“但杀死萧十一郎,乃是为江湖除害,非但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而且光彩得很。”

连城璧道:“这也许是因为你不愿得罪璧君,也许是生怕日后有人发现萧十一郎真是含冤而死,所以宁可置身事外,也不愿去分享这分光彩。”

他笑了笑,淡淡接着道:“司徒总镖头这‘稳如泰山’四字,当真是名下无虚。”

司徒中平忽然转过身,目中带着种奇特的笑意,盯着连城璧道:“你呢?”

连城璧道:“我?”

司徒中平道:“你明知我方才是故意在探听萧十一郎的行踪,明知他们要去做什么,但你却并没有阻止之意,如今为何要来怪我?”

连城璧不说话了。

司徒中平悠然笑道:“你虽未随他们同去,也只不过是因为知道萧十一郎已醉了,他们必可得手,其实你心里又何尝不想将萧十一郎置于死地!而且你的理由比我们都充足得多……”

说到这里,他脸色突然改变。

连城璧也不由自主地转过头,随着他目光瞧了过去。

他立刻发现沈璧君不知何时已站在院子里。

沈璧君全身都在颤抖着,眼泪如断线珍珠般不停地往下流落。

连城璧长长吸了口气,柔声道:“你本该已睡了的……”

他一步步走过去,沈璧君一步步往后退。

连城璧柔声接着道:“院子里很凉。你要出来,至少也得加件衣服。”

沈璧君忽然叫了起来,嘶声道:“不要走近我!”

她流着泪,咬着牙,接着道:“我如今才知道,原来你们是这样的英雄,这样的君子……”

她并没有说完这句,就扭转身,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醉了,真的醉了。

真的醉了时,既不痛苦,也不愉快,既无过去,也无将来,甚至连现在都没有,因为脑子里已成了一片空白。

真的醉了时,既不会想到别人,也不会想到自己,甚至连自己所做的事,也像是别人做的,和自己全无丝毫关系。

一个人真的醉了时,所做出的事,一定是他平时想做,却又不敢去做的。

他做这件事,一定是为了一个人,这人一定是他刻骨铭心,永难忘怀的人,就算他脑子里已成了一片空白,就算他已醉死,这人还是在他心底,还是在他骨髓里,已与他的灵魂纠缠成一体。

他会不顾一切地去做这件事,但他自己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因为他的心已被那人捏在手里。

只有真正醉过的人,才能了解这种感觉。

萧十一郎忽然跳了起来,冲到柜台边,一把揪住掌柜的衣襟,道:“拿来!”

掌柜的逃也逃不了,挣也挣不脱,脸已吓白,颤声道:“拿……拿什么?”

萧十一郎道:“金钗……那金钗……”

清醒的人,对喝醉了的人总是有点害怕的。

萧十一郎一把抢过了金钗,踉跄着走了几步,忽然一跤跌在地上,居然并没有站起来。

他就坐在那里,手里捧着那金钗,痴痴地瞧着。

他也许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瞧着的是什么?想着的又是什么?

他只是在反反复复地唤着沈璧君的名字。

因为沈璧君这人并不在他脑子里,而在他骨髓里,血液里,在他心底,已与他灵魂纠缠在一起。

他又何必再去想呢?

那掌柜的也明白了,心里也在暗暗叹息:“这一男一女本来很相配,又很相爱,为什么偏要分手?”

萧十一郎痴痴地瞧着、反复地低唤……忽然伏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哭得就像是个孩子。

连那掌柜的心都酸了。

“那位姑娘若是瞧见他这模样,不知道还能不能忍心离开他?”

掌柜的心里暗暗庆幸,自己这一生中还没有为情如此颠倒,如此痛苦,现在又幸而过了为情颠倒的年纪。

他却不知没有经历过这种情感的人,人生中总难免有片空白,这片空白正是所有其他任何事都填不满的。

“道是不相思,相思令人老。几番细思量,还是相思好……”

门外已隐隐传来马蹄声、脚步奔腾声。

忽然间,“砰、砰、砰”,三声大震。

三面的窗子都被踢碎,三个人一跃而入,一人站在门口,手持一柄青森森的长剑,脸色都比剑还青、还冷,正是海南第一高手海灵子!

萧十一郎还似全无感觉,还是坐在那里,痴痴地瞧着手里的金钗,低低地呼唤着沈璧君的名字。

他真的醉了。

从左面窗中跃入的赵无极,眼睛里发着光,笑道:“想不到杀人如草的‘大盗’萧十一郎,居然还是个多情种子。”

厉刚冷笑道:“难怪沈璧君要为他辩白,原来两人已……哼!”

沈璧君,有人在说沈璧君。

萧十一郎忽然抬起头,瞪着厉刚。

其实他也许什么也没有瞧见,但眼神看来却那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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