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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冰心热泪少妇思雠仇 诡计阴谋老猾设陷阱(1 / 2)

 原来自罗小虎当着玉娇龙之面,强迫鲁君佩烧了旧契、重立新契之后,在鲁宅防夜的这些个人,就全都明白了,大家都知道了人多不济事,贼是无法御防;即或贼来了,眼看就可以捉住了,但结果也是得开了大门给送走,这其中的缘由没有一个人能够摸测得出。可是鲁君佩自一跌之后被人搀送到里院,就再也起不来了。

次日,鲁宅的人齐都无精打彩,鲁太太急得眼睛都红了,又拿出一些银两分赏给下人们,算是又把昨夜宅里所出的事情掩盖住了。到上午十点来钟的时候,就派了一辆骡车,把少奶奶玉娇龙送回娘家去了。同时有萧御史等人又来看鲁君佩,鲁君佩就从此不上衙门,外面传说他是无意之中跌了一跤,起不来了,恐怕要成中风之症。

鲁君佩的父亲鲁侍郎,本来就是双腿不能行动,于罗小虎等人第一次在他家大闹之后,他就迁到了一座大禅林中去躲避烦扰。宅中这些日都由鲁太太主持,鲁太太是读过《三国志》的,平日智谋多端、刚愎自用,什么飞贼大盗,她都没放在眼里;可是如今她也消极了,也躲避到娘家去了。鲁宅里只留下了光杆的一位大少爷,临时募集的打手、新请的护院把式,都已给资遣散。大门终日紧闭,景况顿然萧条,可倒是从此平静无事了。

这时候,街上也没人再看见罗小虎,刘泰保也不露面,仿佛是暴雨将过,狂风已停,倒加倍的显出一种凄清。此时只有俞秀莲的胸头还膨胀着一股怒气,因为她誓要寻找着那个冒充自己之名至玉宅杀伤幼女的女贼。

可是德啸峰夫妇又婉劝她,说:“你骑着马带着刀在街上走,未免太招人注意,你还是别自己出头了,叫杨健堂替你访查去好了!”

俞秀莲虽然应允了,但仍然心中急躁,还要出头去寻访。她就叫蔡湘妹给她挽了个头髻,稍微擦了些脂粉,可并不戴花,身上仍穿着朴素的青衣裤,时常在街上行走。南城北城她都去过,有时且故意买一些水果、点心之类在手中提着,悠闲地走着,专注意街上往来的有什么行迹可疑的妇女。她的打扮和神态,很像个普通人家的少妇,所以没有什么人注意她。

第一日,由北城走到南城,由南城雇了车回来,是一无所得。第二日,她到了东城,由四牌楼走到崇文门里,也是渺茫地仿佛是白走了这一趟。手绢里兜着摊子上买的两个甜瓜和一挂葡萄,她心说:只好拿到德家,送给她们那里的老妈子吃去吧,顺便再打听打听杨健堂,探出来了什么没有?

她姗姗地走着,这时才下午三四点钟,天气很热,街上的人也不太多。走得将要到了东四牌楼,忽见道旁站着一人,牵着一匹黄颜色的马。

这人年有三十五六,身躯不大健壮,但两只眼睛很有精神;一身黄色茧绸的裤褂,青的鞋已变成了土黄色。俞秀莲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惯走江湖的人,并且还有点眼熟。她不由就把脚顿了一顿,只见这人也正直着眼在看她,并且嘴唇动了动,可没有发出声音来,似乎是想要招呼她,可又不敢贸然招呼。

俞秀莲也想不起来这人是谁,就走过去了,才走了几步,就听背后有人叫道:“是俞姑娘吧?”俞秀莲不由得一回头,就见那牵马的人一拱手,往前走了两步说:“我真不敢认姑娘了!”

俞秀莲见此人的态度不恶,便回身平和地问说:“你贵姓?我仿佛见过你,但一时想不起来!”这人笑了笑,说:“姑娘真是贵人多忘事!三年前我在邯郸县城与您相遇,曾叫过您一回,后来……”他把声音压得极小,走近两步说:“在彭德府郁天杰镖头的家中,我曾受杨豹之托,给您送去过四颗珍珠……”(事见《剑气珠光》)俞秀莲蓦然想起来了,说:“啊!你姓雷?”

这人点头说:“不错!我叫雷敬春,我是河南拳师陈百超的师侄。杨豹是陈师傅的徒弟,所以他生前与我交情最厚,他家中的那些事都托我办!”说到这里,面上显出一种凄惨之色。

俞秀莲说:“很好!我现在正要找一位与杨家熟识的人,我有许多话要问你。”停了一停,又说:“你能跟我到德五爷的家里去谈谈吗?不过……”她爽直地说:“我很佩服你跟杨豹的交情笃厚,我知道你是一位侠义之人,不过我们都是常走江湖的,在江湖上都难免有些粗心大意;德家却都是本分人,你先想想,你到他家里没有什么妨碍吗?”

雷敬春现出有点犹疑的样子,向两边看了看,才说:“我为什么来到这儿呢?我就是想去拜访德五爷,可是没个人引见,我又怕人家不见我。

我倒是个正经人,除了前几年随着杨豹奔走之外,就是保镖、护院,没做过别的。我的武艺不高,名头又不大,去到德府,准保于德五爷无碍;只是,我倒怕人家知道我巴结上了德五爷,那倒……倒许有人不能饶我!”

俞秀莲愤然说:“你不用说了!我明白啦!你现在就上马到德家门口等着我去吧!我随后就到!”雷敬春答应了一声,遂上马向北走去。俞秀莲也脚步加快了一些,不多时到了三条胡同,就见雷敬春牵马在这巷中站着,可是离着德家的大门很远。俞秀莲就说:“你在这里等等!我先进去对德五爷说明。”

雷敬春答应了一声,俞秀莲就推门进去了。她一直走向里院,到屋中见了德大奶奶和杨丽芳,就急急地说:“我在街上无意之中遇见了一个人,这人是很要紧的,就是……”她拍着杨丽芳的肩膀说:“就是早先你哥哥杨豹常托他给你家捎信的,那个姓雷的,叫雷敬春。”杨丽芳一听这话,立时流泪了。

俞秀莲安慰她说:“不要难过,他在门外啦,问问五哥,可不可以把他请进来?”德大奶奶说:“你五哥上邱家去了,还没回来,可以先把他请进来,叫文雄跟丽芳见见他;他跟杨豹既是好朋友,我想丽芳见见他,也没有什么不可以!”杨丽芳哭着说:“当初我叫他雷大哥,他给我们家送信,叫我爷爷给骂走了,他一点怨言也没有,他是一个好人!”

德大奶奶赶紧叫仆妇说:“把外面那人请进来,让到客厅里好了!”

俞秀莲把手巾包儿放在桌上,又从书房把文雄找来。文雄所受之伤本在左臂,并不要紧,这时除了左臂还不能动转之外,其余都与好人无异。他穿着长衫,他的妻子杨丽芳穿着旗袍,随从着一个仆妇,由俞秀莲带着,他们就到了前院客厅里。

见了雷敬春,杨丽芳蹲下腿行她的旗礼,雷敬春慌忙着打躬;然后由俞秀莲让座,雷敬春跟文雄坐于对面,俞秀莲带着杨丽芳坐在一旁,杨丽芳还忍不住的揩拭眼泪。俞秀莲就问说:“杨家的事你总知道得很多了?”雷敬春点头说:“从早先到现在我全都知道,因为我跟杨豹相交七八载,再说,我就是汝南府的人。”俞秀莲很喜欢地说:“那好极了!你别忙,从头到尾你详细说一番吧!我这侄女家遭几番惨变,伤心极了!可是她家庭中过去的事情,她都不晓得,我们也无法去访问,真不容易,今天能遇见你!”

雷敬春也擦擦眼泪,又叹气说:“其实我也很不愿重述旧事,因为杨豹他真如我的亲胞弟一般。我先说早先的事,我小的时候住在汝南府,我家里是开杠房的。有一天我父亲承办了一件丧事,出丧的那家就是本城绅士杨笑斋家。记得那时的景况真惨,是两口棺材同时由门里抬出来,那时杨豹才五六岁,追着棺材痛哭;杨大姑娘不过两三岁,头戴孝箍,叫乳娘抱着,还吃着手指头,不懂得哭;这位少奶奶那时大概还不到一周岁!”他指指杨丽芳。又愤愤地说:“最可恨的是那凶手贺颂,他还送了两对纸扎、一方大匾;帮凶的费伯绅穿着孝,还号啕大哭,他们真装得像!还有呢,罗家的小虎打着仪仗,还欢蹦跃跳地跟那群抬杠的赌钱打架,他却不知那两口棺材里的,就是他的生身父母!”

杨丽芳收住泪说:“罗小虎真是我的哥哥吗?”

雷敬春点点头说:“一点不假!现在可以到汝南府去问问,那些老年纪的人还都知道。本来……我大胆了,杨笑斋大爷因为大太太无出,这才娶了罗家酒馆的倩姑娘为妾;可是在没娶到家里时,就早已生了一个孩子,那就是罗小虎。因为罗家姑娘虽说是给人做妾吧,可也是拿轿娶的,若是连个孩子都抱过去,那太招人笑话啦!因此才寄养在娘家一个嫂子之处,可是后来杨二太太时时回娘家,也总看顾小虎。她若不这么常出门,也招不了杀身大祸;本来知府贺颂早就看上了她,她嫁杨家之后,又被贺颂常常看见。贺颂见二太太嫁了人之后越发长得美貌,他就害了相思病,又加上有个坏种费伯绅,这才商就了步步的阴谋!”

说到这里,雷敬春喘了口气,接着他又说贺颂如何是个好色之徒:“他在汝南任上十几年,所害妇女无数,其中多半是费伯绅给献的计策。

费伯绅为人狡猾阴险,口蜜腹剑,面上谈文作诗,暗地却贪赃枉法,结交绿林。他把贺颂巴结得甚好,贺颂府的儿女都是他的儿女;把杨笑斋下狱、屈死,都是他一手做成,干脆说就是他给害死的!只是杨二太太仰药殉夫,他却没有想到,他白作了恶,可是没给贺知府弄到人。

“他们虽不知忏悔,可也真受了一回惊,因为杨大爷、杨二太太下葬没有多少日,有名的汝州侠杨公久就来啦!杨老英雄那时的腿虽然受了伤,可是人还英勇,手下又有几个精壮的伙计。他老人家是与杨大爷同姓,且受过深恩,所以那时他一回到汝南城,汝南城中知道此事的人没有一个不高兴的,都说贺颂、费伯绅快要恶贯满盈了;果然,府衙中就连夜出事,因为防御得严密,才未使侠客得手。

“那杨大太太本来就把二太太留下的三个孩子看成眼中钉,简直恨不得孩子们也都死了才好,她好独承家产,爱嫁谁就去嫁谁;没想到有一天,杨老英雄率领徒众,就夜入杨宅,救走了杨豹、大姑娘跟二姑娘,并卷去了许多财物,从此就全无下落!”

雷敬春说的这些事是非常详细,说话时还不住地握拳击腿,杨丽芳收住眼泪,转为愤恨。德文雄是点头赞佩,俞秀莲却奋然起来几次,全室弥漫着紧张悲壮的气氛。

雷敬春喝了一口茶,擦擦眼泪,又将声音改为低缓,说:“我那时不过十四五岁,虽听父母跟邻人们常在背地里谈说这些新闻,自己也感到气愤、不平;有时在街上看见费伯绅迈着方步走过去,就从背后冲着他拋砖头,拋完了就跑。我也跟罗小虎打过架,骂他没爹没娘,他更是糊里糊涂的,可是那时我也不知详细情形。及至后来,罗小虎失踪,听说是被小贼给拐走了,也去当贼去了,我就很看不起他,自己愿做杨公久那样的一个侠客。

“我父亲见我不是读书的材料,就把我送到林百杰师傅之处,学艺三年;后来在师叔陈百超之处,无意中与杨豹相见结交。我佩服他不忘父母大仇,并知道杨公久带着大姑娘、二姑娘隐居在北京开花厂。杨豹跟我说,他现在管杨公久叫爷爷,杨公久可不像早先那样英雄了!因为腿伤,因为年老,也因为多年的世故,他已变成了一个很不愿惹事的老头子。他只把这些仇人、惨事告诉了杨豹,却又叫他不必报仇,并且不让两位姑娘知道。若不是陈百超仗义硬把杨豹带走,杨老头儿还不叫他学武艺呢!

“我跟杨豹见面之后天天谈这件事,并一同回汝南,向罗家的亲友去打听,并为此事一同拜访过高茂春。高茂春见了我们却不肯详说,他说只有问他兄弟高朗秋才能知道,但我们可往哪里找高朗秋去呢?后来杨豹艺成,盗珠充作路费,直往江西去寻仇人贺颂。不想他叫那几颗珠子给累住了,白杀了些绿林人,结了许多无谓的仇人;正经的冤仇没报成,倒在保定府赔上了一条性命!”说到这里又感叹不止。

俞秀莲又问说:“罗小虎现在此地,你晓得吗?”

雷敬春点头说:“我晓得,他这些日闹得事情很大,他的本领必然不错,可是白闹,正经的仇不去报,我真看不起他。杨豹活着的时候也知道他有个胞兄罗小虎,可是罗小虎流落在外,生死不知,而且也没想到他也学会了武艺,所以杨豹就没把他往心里放,我们二人谈话也轻易提不到他。但是,罗小虎跟我的年岁差不多,小的时候,他天天在我家铺子门前赌钱,有时我的钱都被他怔抢了去赌,那时他比我的个子小,可是我打不过他;现在我们若见了面,我还许能认得他,只是我没地方去找他,又因……”说到这里他忽然笑了,兴奋地立起身来,向杨丽芳说:“二姑娘不要哭,现在若想报仇,是易如反掌!”

俞秀莲说:“我们现在也探出来,贺颂住京师,他的儿子是在刑部当差。”

雷敬春说:“原来他在江西卸任之后,就在京师买房住家,到如今也十几年了。他是住在崇文门外,现在也老了,家里有几房姨太太。他轻易不常出门,也没人跟他多来往;他也不知道罗小虎就是杨小虎,连杨豹寻他多年之事,他都不知,他更想不到这里的少奶奶就是他仇家之女!还有……”他跳起来,拿手指着说:“不但是贺颂在此,那费伯绅也正在此地!”

杨丽芳听到这里,突然站起身,蛾眉倒竖,只有急愤,悲泪全无。俞秀莲疾忙把她拦住,说:“听他说!”

雷敬春又说:“原来贺颂不过是侥幸,才至今未死。费伯绅却比他聪明,早就想到了,将来必定有人寻他报仇,所以连姓名都改了,改名为诸葛高,可是究竟还有不少人认识他。他虽无儿女,可是收了不少干儿义女,都是各路的镖头和强盗;他是想利用那些干儿义女,给他抵挡仇人。

他在几个地方都有家、有姘头,他生平所得是一些不义之财,大概也快花尽了。

“他有个干儿名叫五通神尤勇,也是河南人,保过镖,闯过绿林。不瞒俞姑娘说,我就是跟着尤勇来的;因为杨豹死后,这两年我没办法,家中的买卖早就倒了,我不得不跟着他混饭。他有个婆娘,其实是姘头,跟他姘了才一年多。这婆娘是已故金枪张玉瑾之妻、宝刀何飞龙之女,名叫女魔王何剑娥!”

俞秀莲握拳大怒道:“啊!原来是她?”

雷敬春点头说:“不错!冒充您的大名到玉宅杀伤幼女的,就是此人,您再听我细说!”

当下六只眼睛全都瞪着他,雷敬春却不慌不忙地说:“我怎么今天来到这儿。有点犹疑呢?现在我吃的是他们的饭,诸葛高倒是已然不认识我了,可是我还认得他就是费伯绅。费伯绅早就来了,他是闻听京城中闹着碧眼狐狸,想来看看。他与碧眼狐狸原是同乡,大概还有一腿;至于大胆来此会大盗,是怀着什么打算,我可就不知道了,他总是想要跟碧眼狐狸叙叙旧情,分点赃吧?

“可是他从河南来到了此地,碧眼狐狸就已然死了,他就住在贺颂的家中。贺颂的儿子名叫贺小颂,号叫绍绅,在刑部挂着一份差事,整天的花天酒地,也是他最早收的干儿子。费伯绅来到这儿扑了个空,本来无事可干,可是不料那时候又出了鲁宅的新媳妇失踪之事。鲁君佩又气又急,并且舍不得那么美貌的媳妇,就想要设计将玉娇龙找回来。恰巧南城御史与他同年,又与玉宅有隙,并且跟贺家有来往;就由贺绍绅拉的纤,把诸葛高给请了去,大概是酬银五百两,叫他把玉娇龙找回来。

“诸葛高费伯绅果然本事不小,他居然买通了红脸魏三,将神出鬼没的盖世女侠玉娇龙拴住,送到鲁宅;又要挟玉家人立下字据,使玉娇龙天大的本领无法施展。并且一揭新房的帐幕,说是少奶奶的病好了,出来见客了,弥缝的掩盖的,真叫作精密、漂亮!”

文雄在旁不禁笑着说:“这人的本事可真好!”

雷敬春说:“他可没想到来了罗小虎,他也不知道罗小虎是他的仇家;他更没想到还有李慕白、俞秀莲、刘泰保这些位英雄,把鲁家闹了个乱七八糟!”

他喘了口气,又说:“你们不知,费伯绅在西直门城根租了一所房子,有尤勇、何剑蛾跟我,我们三个人夜夜保护着他,鲁君佩也天天到那儿去睡觉。其实我恨不得杀死费伯绅,献出来鲁君佩,可是有何剑蛾他们监视着我,我真连撇一撇嘴也不敢。这几天因为鲁家里叫人闹得是太凶了,所以费伯绅又出了毒计,故意派何剑蛾深夜到玉宅冒充俞秀莲之名,杀伤了玉娇龙的侄女,为是激怒玉娇龙,想以毒攻毒,想利用她的本事、她的青冥剑,把搅闹鲁宅的人全都杀死!”

俞秀莲顿足狠狠地说:“好可恨!”

雷敬春说:“可恨固然可恨,不过他们也是连番失着。玉娇龙不但没替他们出力,反倒丢了宝剑负了伤,因此把鲁君佩吓破了胆。他是认为俞姑娘等人都是听邱广超的指使,他就求出这里的五爷给解和。那天在福海堂饭庄给邱广超赔的罪,他以为服了输就完了;不料就是那天,罗小虎粗中有细,安排下妙计,并行了个怔办法,竟……”

他喘了一口气,又把罗小虎劫持鲁君佩,焚毁了束缚玉娇龙的字据,玉娇龙归宁一去不返,鲁君佩忧急成病之事说了,然后又说:“费伯绅现在也觉得周围不好,他叫尤勇、何剑蛾天天保护着他。我本来是给他看守门户的,今天我是偷空儿,提心吊胆地出来的,因为若叫他们晓得了我与你们这边勾通,尤勇虽不至于杀死我,可是何剑蛾必不能叫我活!”

此时杨丽芳俊容上现出一种煞气,她向雷敬春拜了一拜,说:“雷大哥!今天多亏您来,告诉了我这么多年来所不知道的事情。我哥哥杨豹是已死了,罗小虎虽也是我的胞兄,可是我们并没在一块长大,我也不能去找他,逼着他叫给父母报仇。现在只有我了!请雷大哥把费、贺两个贼的详细住处告诉我吧!”

雷敬春怔了一怔,就说:“贺颂的家我没有去过,可是知道他住在崇文门外广渠门内,地点极僻。费伯绅的房子倒容易找,就在西直门里北城根,旁边靠着一个官厅,门前有一棵大柳树。”

杨丽芳听罢,转身向外就走。俞秀莲疾忙追出,并回身告诉雷敬春暂时别走,她就追着杨丽芳回到了里院。杨丽芳进去见了她的婆母,她就跪下哭求,请求允许叫她去报仇。德大奶奶把儿媳搀扶起来,自己倒怔忡忡的不知说什么才好。

俞秀莲便把杨丽芳拉在一边,劝她说:“仇是一定要报的,有我,有这些人,你想报仇还能难吗?只是有两点顾忌:第一,京城内不能杀人,玉娇龙她能够不遵王法,但咱们却不能不遵王法,把贺颂、费伯绅诱出再下手倒可以,可得慢慢地办;第二,你是德少奶奶,你是有身份的,上有公婆,有丈夫,德家是京城中有名的人家,你怎么能够亲自出头呢?不瞒你说,这些日,我们早就知道贺颂的住处了,只是想着这件事并不难办,所以并没急急的。”

正说着,文雄进来,向俞秀莲说:“我父亲已然回来了,现正在跟雷敬春说话,他老人家也说是报仇的事情不能太急!”

俞秀莲说:“好,你拦住你的媳妇吧!我还得到前面跟雷敬春说几句话去。”又向杨丽芳说:“你暂时先忍一忍,你还不信任我吗?我此番到北京来,最主要的还是为办你这件事,你看吧!我一定有办法就是了。”

德大奶奶急得皱着眉,坐都坐不安,直叹息,说:“唉!无论是仇吧、恨吧,可是咱家的儿媳妇哪能出去杀人呢?要因此打起官司来可怎么好呀?”

俞秀莲急匆匆又到外院去找雷敬春,待了一会儿就又回来,悄声告诉杨丽芳说:“好了!已经有了办法了。我已叫雷敬春回去,让他索性去告知贺颂、费伯绅,就说当年被他们所害的杨家的后代,现在京师,正要找他们索命。他们一定要害怕,一定要逃出京城;那时雷敬春再来告诉咱们,他们是走哪一条路,咱们就追了去。等他们离开京城远了一点,地方再僻静,我就帮助你下手!你就预备着一点好了。你别的功夫都有富余,只是你不会骑马,到时还得坐车,这一件事情可有点麻烦!”

杨丽芳却擦着眼睛说:“我想,马也没有什么难骑的!”

俞秀莲说:“到时再说吧!反正我时时跟着你、帮助你,准保你毫无舛错!”杨丽芳说:“这件事还是不要跟别人去说。”俞秀莲摆手说:“不能!李慕白这几日也不知往哪里去了,铁府的人还向外打听他。刘泰保是除了与玉娇龙有关的事,他都不愿意管。孙正礼、杨健堂他们本来就知道贺颂在京,他们若愿帮助咱们,那更好!”杨丽芳就点了点头。

少时德啸峰走进屋来,也是十分着急的样子,说:“雷敬春已然走了,我看他是个忠厚诚实的人,他说的那些话必不虚假。只是,贺颂、费伯绅固然可杀,我要是个飞檐走壁像史胖子那样的人,今晚就能去把他们都杀死;但咱们不是那样的人,连俞姑娘跟李慕白都已不是那样的人了!”

俞秀莲说:“这多年来,我都讲的是明枪明刀,而且除非江湖恶霸、绿林凶贼,我绝不伤害。可是现在我为丽芳的事,说不定就许破一回戒;但是也不能像玉娇龙似的,在这京城重地就胡为!”

德啸峰顿足说:“这要是玉娇龙倒好办了,咱们不行!同时我又想,旧仇固然很深,费伯绅的毒心辣手也实在留不得。可是那贺颂已经那么老了,这些年他匿居在京城,也没听说他再做什么恶事;他对过去的罪恶,也未必不忏悔,咱们何妨就把他那条老命饶了吧?”杨丽芳听了这话,便垂泪不语;德啸峰也不能怎样劝解,只好托付了俞秀莲一番,就往前院去了。

这里俞秀莲跟德大奶奶又向杨丽芳劝解。直到天晚,俞秀莲见杨丽芳哭得眼睛都肿了,见了灯光,眼睛很难睁开,而且悲痛得她精神十分疲惫,就想她不至于做出什么不加考虑的事情来,自己的铺盖又都在蔡湘妹那里;所以又安慰了杨丽芳一番,与德大奶奶又悄悄地说了一些话,她就走了。她走的时候就已有九点钟了,待了一会儿,德大奶奶也就命杨丽芳回屋去睡觉了。

德家本来还有老太太,但在跨院里吃斋念佛,有两个仆妇侍候着,一切事都不闻不问。德啸峰是一个人住在书房,德大奶奶带着小儿子文杰居住里院。文雄、丽芳小夫妇二人就住在母亲的对屋,他们小夫妇俩本来是非常的恩爱。文雄多病,今年又受了一次伤,一切多亏温柔的妻子殷勤扶持。他是个年轻的少爷,好玩,有点任性,也没经受过困苦,这些日为妻子志欲复仇之事,他就烦恼的不得了;妻子一皱眉,一流眼泪,他的心头就一阵发紧,真比臂上的伤还要痛。今天在客厅里雷敬春说的那一番话,就把他听得头都晕了。他想不到世间还有那样阴毒狠辣的人,他认为费伯绅的毒计是比什么刀哩剑哩更为厉害;所以现在他回到房中,就关上了门,坐在床上不住地发呆。

杨丽芳打开了箱子,取出来她的一件黑绸子衣裳、黑布裤子,这是她练武艺时才穿的衣裳;又剪了两条黑布蒙在白袜子上,用线缝上。旁边文雄就急急地问说:“你这是要做什么?”

杨丽芳垂泪说:“这件事你别管我!我知道,为我娘家的事,使这里全都不安;尤其是那次,罗小虎伤了你,我真真的难受!因为俞姑娘救了我,我在这儿做儿媳妇,三年来我一点委屈没有受过,原应该听话、听劝,可是……仇人就在眼前,我真一点也忍耐不住。我这时就去杀他们,事情办成之后,我……反正我不能连累别人。万一没办成,出了舛错,那时你千万也不要去认我。”她哭着又说:“反正我死了,绝忘不了公婆跟你待我的好处,容我来生再报答!”

文雄疾忙将她拉住,十分着急地说:“你不能这么性子急!你一个人去,就是你的武艺好我也不能放心!俞姑娘又在这里,她又是为这件事来的,把她拋开,不叫她帮一点忙,不听她一点话,她岂不要恼了吗?”

杨丽芳哭泣得更是厉害,说:“人家本来姓俞,为杨家的事给德家惹祸,人家才犯不着,所以人家只有劝解我。但我现在既然知道了两个仇人的住处,我哪能一时一刻忍耐得下?你放心,凭我一个人,凭俞姑娘跟我义父这几年传授给我的武艺,去办这件事还不能吃亏。要把事办完了,我的心里也就痛快了,省得我永远愁眉不展,叫你也看着难受!”

文雄叹息说:“可恨我的胳膊还不利便,不然,我应当同你一块去!”

杨丽芳摇头说:“不用!你只要别声张就是了,我去一会儿就回来,你放心吧!你躺下睡一会儿我就回来了!”文雄又叹了口气,只得将他的妻子放了手。杨丽芳就疾忙将青衣青裤和鞋袜全都换上,文雄又说:“贺颂他们都住得很远,你怎么去呢?”

杨丽芳站起来,由床下抽出她的一口刀,用一块包袱裹上,说:“听说贺颂是住在崇文门外,隔着一道城墙,今夜我不能去。现在我要往西直门里,去年咱们到万寿寺去烧香,不就出的是西直门吗?那地方我还认识。

今夜我想先杀死费伯绅,因为他比贺颂更恶,听雷敬春说,害死我父母全是出于他的阴谋,他至今还是不做好事。我想如果把他结果了,那贺颂倒好办!”

文雄的身子有些颤抖,连连摆手说:“你不要说了!也别再难过,鼓起勇气来把这事办了。如若不成,就赶紧回来再想法子,千万小心!谨慎!”

杨丽芳在身上披了一件长衣,就出了屋;撩起衣裳飞身上房,踏墙越脊,走到房后的一条小巷之内,她才跳了下来。此时天黑月暗,四下无人,她出了小巷,跑过了大街,就进了一条小巷。她疾疾地走,紧快的脚步随着迟迟的更鼓,走了许多时,穿过了无数的大街和胡同,虽然遇着几个夜归的人和巡街的官人,但都被她躲避过去了。

她来到了西直门,顺着城根一直往北,走得更快,心头更紧张。此地十分空旷,只有东边的稀稀几家住户,西边却是很高的城垣。暗月隐在城阙之后,把城垣的影子投下来,地上愈显得黑暗。走了不远,便见在路东有三间房子,并没有墙垣,窗纸上并有幢幢的人影,杨丽芳晓得这必是一所官厅。在官厅的右邻不远,果然有一棵黑魆魆的大树,看那样子飘飘拂拂的,大概还就是柳树。在柳树之后隐着个不大的门儿,一定就是费伯绅的家了。

杨丽芳一看这情形,不由止了脚步,她想费伯绅既是这样的机警,住屋子都要住在官厅的附近,院里还能没有防备吗?因此极力捺住自己的心跳,压制下全身热血的涌流。她伏着身轻轻地走,就跑过了泥土很松软的车辙,来到了那门前。她先隐藏在树后,紧张地查看,黑线似的柳丝触在她的脸上她也一动不动。她又去看那个门,见门闭得很严,门前倒没有人防守。

杨丽芳抛去了长衣,搭在树干上,走到那门前,亮出刀来;一耸身上了墙头,由墙爬上了房顶。往下一看,见这里是一个外院,下面的两间屋里都黑乎乎的没有灯光;后面却有更深的院落,也是静寂无人,也没有光亮。此时就听梆梆梆梆更声响了四下,声音很真切,似就是由里院发出来的。杨丽芳将身蹲在屋瓦上,心里很疑惑,暗想:莫非是错了?这不是费伯绅的家?若是他的家,他这里又有何剑蛾、尤勇等人,为什么不见得防范很紧呢?

正在想着,听更声越来越近,原来只是一个举动很迟缓的人,从里院走到外院来,手中的梆子都似敲得没有力气。杨丽芳就如一只鹰似的,嗖的一声由房上跳下,一把手就抓住了这个打更的人。这打更的刚要喊叫,杨丽芳的刀已横在他的咽喉上,并严厉地悄声说:“不准嚷!”打更的便咕咚一声跪下了。

杨丽芳低头悄声问说:“你这里是姓费吗?”打更的哆哆嗦嗦地说:“不是!我们老爷叫诸葛高!”杨丽芳又问:“他住在哪间屋里?”打更的说:“他是住在里院北屋!”杨丽芳又问:“你们这里还有谁?”打更的说:“没有谁!就有尤大爷、尤太太、雷大爷,今晚都有事去了,现在还没有回来!”

杨丽芳倒不禁吃了一惊,赶紧把这打更的揪起来,又悄声说:“你带着我去,慢慢地走!你若敢喊叫一声,我立时就杀死你!”打更的答应着,杨丽芳在他的身后,揪着他的领子,并在他耳边厉声说:“更你照旧打!

把我带到诸葛高住的房子之前,我就能饶你的性命!”打更的很害怕,悄悄答应了一声,就在前面挪着脚步去走;杨丽芳在后面还逼着他敲梆子,为是免得被那费伯绅察觉出更声忽断,起了疑惑。打更人又颤抖着把梆子敲了四下,就不敲了。

连走了三重院落,院落里都是很深又很静。走到第四重院内,只见两边厢房都很黑暗,可是北房里间窗上却浮着淡淡的灯光。这打更的就打了一个冷战,说:“我们老爷还没睡呢!”杨丽芳把刀一扬,打更的又跪在地下,杨丽芳就悄声威吓说:“你就在这里,不许动!也不许你嚷嚷!否则我回来就杀死你!”打更的吓得直点头。

杨丽芳直奔那有灯的屋子,先划破窗纸往里去看,就见屋内灯光黯淡之下,有一张方桌、一张木榻,榻上有被褥。被里似有人卧着,但是蒙着头,只在枕边露出一团白发。杨丽芳心说:这人原来都已这么老了!突然产生了不忍之心,但转又想:当年我父母若不被害死,这时一定还在世;我父亲还是一位老员外,我母亲也不过五十来岁,我们兄妹哪能受这些年的痛苦?遭那些惨遇?由此胸头又涌起了怒火。

她由鬓边摘下一枝金簪去启门,不费力便将门启开了,推开了一道门缝,就进了屋。却见桌有桌帷,床有床帷,地下拋着一双云履,枕畔放着一本书;可见这贼必是看了半天书,方才身疲睡去的,所以也忘了吹灯。

杨丽芳悲愤难忍,本欲一刀将床上的人杀死,却又一仔细想:万一在这儿睡觉的不是费伯绅呢?我也得先问明白了。她遂就一手高举起刀来,向前一跳,另一只手按住那床上蒙被睡觉的人。可是她突然吓了一大跳,只觉得手按之处是空空的,不像有人在睡觉。她用手一掀,原来被里只有两个枕头,枕边是一大团白马尾,明明这是一种埋伏,一个诡计!

她将要撤腿走开,不料床下早伸出来一对护手钩,将她的两条腿钩住了。桌帷一撩,又钻出一个人。这人是个妇人,三十来岁,脸上有块红痣,手持双刀逼了过来。杨丽芳扭身抡刀去砍,妇人用刀架住,床下的人却怒声喊道:“快拋下刀!不然我的双钩一收,你的两条腿可就都断了!”

杨丽芳的两条腿跳不开,身躯也不敢动,脸色吓得煞白,她只得把自己手中的刀拋下。

那脸上有痣的妇人冷笑着说:“我早认得你是谁,早就晓得你要来了!你的胆子倒真不小,可惜还缺少点儿阅历。站住了!乖乖的听话,叫我们捆上你,明天叫辆车拉你到大街上叫人家看看,德啸峰有个多么漂亮的儿媳妇!”说时,用双刀夹住了杨丽芳的粉颈,下面的两只护手铜钩方才离开了她的腿。由床下钻出一个人来,是个身材不高,很精悍的汉子,那妇人就向这人努努嘴,说:“快去吧!叫官厅里的人带着锁来!”这拿双钩的人说:“你可看住了她!”妇人说:“你放心吧!她若跑了朝我问!”使双钩的人就出屋去了。

这个妇人向杨丽芳笑了笑,说:“你多半还不认识我,我姓何叫剑娥,女魔王的名字提起来,准是你的老前辈。这里诸葛老爷他早就认识你是谁,只是你不来侵犯他,他也犯不上去理你。今日白天雷敬春到你们家里去,跟俞秀莲在一块你们商量什么,别当我们不知道!现在只要你乖乖的不还手,我就不能伤你,只把你送到衙门去过两堂,大概也问不了死罪!”

杨丽芳此时心中像被烈火焚着一般,心想:与其叫你们捉住我,羞辱我的婆家,还不如叫你杀死我!于是她把心一横,色一变,勇气一振起,就要拼命。这时忽然听得前院锵锵的一阵刀剑厮杀之声,何剑娥一惊,一转脸,杨丽芳趁势就揪住了她的左腕。何剑娥右手的刀疾向杨丽芳来砍,杨丽芳却双手抬起了她的左臂,将身子向她的背后去躲;何剑娥赶紧翻身,杨丽芳却已将她左手的刀夺抢过来。何剑娥骂道:“小贱人!”又一刀砍下,杨丽芳却用刀迎住,夺门向外就跑。何剑娥又一刀,只听喀嚓一声,正砍在门框上。

杨丽芳跳到院中,何剑娥也追了出来,寒光对舞,二人就拼杀起来。

那男子是才走到前院便遇见了敌人,斗了几回又败回到院里,此时他手拿双钩,大声惊喊道:“要小心,俞秀莲可来了!”杨丽芳也吃了一惊,更振起勇气,与何剑娥厮杀。只见由前院飞一般地追来一人,手舞两口白刃,杨丽芳就大声说:“俞姑娘!我在这儿啦!”

俞秀莲说:“你快躲开!”说时抡着双刀来到临近,使双钩的男子赶紧迎去厮杀。又三五合,忽然此人向何剑娥说了一句黑话,似乎是叫她快走,何剑娥就舍了杨丽芳,飞身上屋。这男子也要走,不料被俞秀莲一刀砍倒,他就发出一声惨叫,双钩拋在地下,当啷作响。杨丽芳跳到一旁,屋上却有瓦片子飞下来,她疾忙低头避开。

此时梆锣齐响,似有一片人潮自前院涌进来了,俞秀莲说:“走吧!从后面走!”于是她在前引路,杨丽芳紧紧跟随她。又进了一重院落。才一进屏门,就见有三四个人自屋上跳下,一齐抡刀向她们来砍;俞秀莲双刀相迎,又二三合,又一人受伤倒地。杨丽芳也敌住了一个人,这人却不敢近前,他只退到一个屋门前,仿佛屋里是藏着什么重要的人,他非得拼死保护住似的。因此杨丽芳就生了疑,以为费伯绅必是在这屋子里了,她就越是挺刀逼近,刀法极紧,那人勉强招架。

此时外院的人已将拥来了,锣声震耳,灯光辉煌。俞秀莲把两个敌手,全都驱往外院,过来帮助杨丽芳一刀将这以身挡住门的人砍倒。她是以刀背砍的,这人忍痛爬起来,就往外院狂奔。外院的众官人已来到这个屏门前,俞秀莲飞身上房,可是杨丽芳反推门进到屋里。她神情紧张,以刀护身,原想这屋中必定藏着那奸狡的老贼费伯绅,可是屋中昏黑,看不见人;她倒站住了,不敢向前走一步,恐怕又藏着什么埋伏。

这时,前院的许多人都已来到这个院里,灯光把窗纸照得通明,有人在窗外大声说:“全都跑了吗?都是上房跑的吗?谁上房去查查?可小心点暗器!”又听是那何剑娥的声音,急急地说:“你们放开点胆儿!不要紧!那使双刀的是俞秀莲,拿单刀的就是德啸峰的儿媳妇,只要拿住她们一个娼妇就行!”

杨丽芳轻轻将门插上,此时她顾不得窗外的那些人,也不知自己是身处险境,就借着由窗纸的细孔透进来的灯光,把屋中的一切看得很是清楚;原来这里并没有费伯绅,只是地下躺着一个人,周身用绳子绑得很紧。杨丽芳倒不禁往旁边躲了一躲,低头细看,原来这人却是雷敬春,正瞪着两只惊慌的眼睛看着她,嘴也一张一闭的,仿佛是要说话。杨丽芳疾忙蹲下身,悄声说:“雷大哥!为什么他们把你捆在这里?”同时用刀割断了雷敬春身上的绑绳,

雷敬春坐起身来,惊慌慌指指外面,悄声说:“少奶奶您怎么进这屋来了?这……唉!还怎么出去呀?原来今天我出门的时候,他们就有人跟着我了!我到您那儿去,俞秀莲也到您那儿去,他们全都知道。并且费伯绅他原来早就知道德家的少奶奶,就是杨公久抚养大的,就是杨笑斋的女儿;他也知道我跟杨豹有交情,所以,他都猜破了!我一回来,尤勇、何剑娥就跟我翻了脸,把我绑起来放在这儿,还派了个人看着……”

忽听屋上的瓦乱响,窗外的人都聚在这里不走了,拿刀敲着地,七言八语地说话,还有人大声骂道:“俞秀莲!德家的小老婆!你们跑到哪儿去啦?有胆子的滚出来呀!”并且村言恶语的大骂。却有官人的声音,拿着势派说:“搜就得啦!你们可骂什么呀?”并有人啪啪地拿木棍敲这屋子的门。

杨丽芳急站起来,挺刀预备拼命,雷敬春赶紧站起来将她拦住,摆手说:“别……”外面已用刀割破了窗纸,雷敬春疾忙叫杨丽芳蹲下身来,隐在窗下墙旁,他也趴伏在地下。就听屋外的人说:“没藏在这屋里吗?

进去搜搜吧!”又听是何剑娥急急地说:“这屋不必搜!这屋没人住!贼哪能那么痴呢?”她仿佛深恐官人进这屋里来搜似的。官人却不住地打门,又说:“既然没人住,为什么从里边关上了?”又有人说:“怪呀?屋里本来没人呀?”咚咚的又有人用脚连踹,门眼看着就要被踹开了。

杨丽芳跟雷敬春在此真如瓮中之鳖、袋中之鼠,无路可逃,无处可避,全都惊惊慌慌。杨丽芳竟想要迎门拼斗,忽然哗啦一声,门被踹落了一大块板子,雷敬春索性挺身而起,把门开开,迎门一站,说:“诸位别打门!是我在这里了!”

外面原来有十多个人、五六只灯笼,除了四名官人,其余都是这里的打手。何剑娥和刚才在这儿监守他的那个人,也都在门外提刀站着;一见他忽然脱了绑绳,自己开门出来了,也齐都不禁面现惊讶之色,何剑娥就用刀指着说:“贼一定是在这屋里!德家小娘们儿一定在这屋里!快进去搜!”

雷敬春将门把得很牢,瞪着眼睛说:“你别发威,也不用进屋去搜,你就是贼!我也是贼!”遂向官人们说:“请你们几位把我跟她,连那姓尤的,一块儿交衙门好了!我们能招出许多案子来。”

何剑娥又急又怒,蓦然抡刀扑过来,向雷敬春就砍。雷敬春向旁闪避,却没有闪开,何剑娥的钢刀就要砍到他的头上了,官人齐都向旁去躲,并厉声呵斥道:“不准!”就在这一剎那之间,不料吧的一声,来了一片瓦,正打在何剑娥的头上;何剑娥一阵昏晕,身子坐在地下了。众人齐声惊叫:“屋上有人!”大家都仰面向上看,灯笼都高举着,向屋上去照,却未看到下面的屋中,杨丽芳已然跑出来,飞身上了房。众人又大声喊道:“跑了!拿!”又一阵乱,雷敬春也趁势跑往前院,上房去逃走了。杨丽芳才一过了屋脊,俞秀莲已然在那里等着她,拉着她就走,身后还有一片杂乱的吵嚷声。

二人踏着住户的屋瓦,走出很远,才跳到平地上。这地方极为僻静,原来已到了西北城角,天色已过四更,这里更是寂静无人。二人顺着城墙往东去走,俞秀莲就抱怨杨丽芳说:“今天你真不应当来!那费伯绅是多么狡猾!你又那么缺少经验!你来了不是自投罗网吗?再说你的身份多么贵重!刚才我都已上了房,叫你赶紧跟我走,你却不听话,非要进到那屋里去干吗?那时官人们都已追到那院里去了,我藏在房上往下看着,干着急!因为那时我若跳下房去,就得多伤人,只要误伤了一个官人,这件事情可就闹大了!可是我若不下去,眼看着你就要被人捉获。你太不行!以后千万别再出来了!”又叹息说:“今天我本来都要睡了,但心中总有点放不下似的,我才又到了你家;听你丈夫说你已然走了,我就吓了一大跳,我才赶来。你那丈夫也是,他竟拦不住你,真叫人着急!”

杨丽芳仿佛有点儿不服气似的,就述说了刚才进那屋里救了雷敬春之事,俞秀莲说:“你看怎么样?我们的事情费伯绅全都知道。他虽无拳无勇,可是他有智谋,有许多人给他保镖,他并不惧怕我们。我看这个人比那些有大力气、有好武艺的人还要难斗。”杨丽芳默默不语,俞秀莲又递给她一件青衣裳,原来正是她刚才挂在树上的那件;杨丽芳不由脸上一阵发热,把衣披上,就于夜色里,紧随俞秀莲走去。

少时两人就到了刘泰保家里,刘泰保这两天没在家,前天猴儿手忽然来找他,不知他们到什么地方鬼鬼祟祟地商量事情去了;只有蔡湘妹在家,这时还没睡觉。她们进了屋,俞秀莲给杨丽芳向蔡湘妹引见。蔡湘妹借着灯光,看了看这位和俞秀莲打扮得差不多的小媳妇,遂就燃柴烧水。然后三个人在一块悄悄地谈说,杨丽芳始终是脸上有恨色,有泪痕。

俞秀莲对目前这些事倒很发愁,因为费伯绅是在京城中,又跟官方有来往,很难下手;而杨丽芳的意思又是认定了死扣儿,非得她亲自下手复仇才甘心。如今李慕白又不知往哪里去了,罗小虎也忽然失踪。而刘泰保、猴儿手、史胖子他们是行踪诡秘,当时有事要找他们一定找不着;可是没有事了,不用他们的时候,他们倒许又溜了出来,所以俞秀莲很是烦恼。

蔡湘妹却出了一个主意,说:“不如去找玉娇龙,激她,请她,叫她出马!她不像咱们有许多顾忌,要叫她在京城中杀完了贺颂再杀费伯绅,她也敢。”

俞秀莲说:“你这是什么主意?这几天她母亲病得厉害,她在娘家服侍她的母亲,好容易咱们才得了些安静,你又想招她出来?事情未必办得成,倒许又搅乱了!”又向杨丽芳说:“这些年我待你怎么样?”杨丽芳揉着眼睛说:“您待我有恩!”

俞秀莲说:“恩不恩倒不必说,不过我敢说待你不错!现在你就应当听我的话,报仇之事,固然要紧,但我可不许你像今天似的,这样轻举妄动。本来你跟玉娇龙一样,你们都是尊贵的人,江湖上的事儿,报仇寻杀的事儿,都没有你们的份儿,因为你们一人能够连累全家。玉娇龙跟我还没多大关系,但万一就像今天似的几乎被人捉住,倘若叫人把你送到衙门,连累了你公公、你丈夫,我实在对不起德家,因为你的武艺是我给打下的根底。现在就是你千万耐下心,等着,等个十天半月,我无论如何要替你报了大仇;只要仇报了就是,何必非要你亲自动手?”杨丽芳点头,默默地答应着。

待了一会儿,天色就亮了,蔡湘妹捧着个大肚子出去雇来一辆骡车,俞秀莲就带着杨丽芳一同上车,往德家去了。到了德家,俞秀莲跟德大奶奶齐又向杨丽芳劝解,并派人出去打听消息。俞秀莲就在德大奶奶的房中歇了一个觉,醒来在这里用了午饭。饭后,杨健堂、孙正礼来了,德啸峰便将雷敬春所说的那些话都对他们说了。孙正礼极为愤怒,他愿去杀死贺、费二人,然后他弃了镖头走江湖。德啸峰跟杨健堂又劝他,俞秀莲却在旁沉默不语,面带怒色。

正在商谈未决之时,忽然刘泰保又匆慌慌地来到,他这一来到,可又带来了许多外面的消息。第一是玉正堂夫人病危;第二是鲁君佩已成中风之疾,性命怕也不保;第三是今日已有许多人晓得了德少奶奶于昨夜大闹费伯绅家;第四是史胖子与猴儿手,这些日他们本都没离开京师,他们在一起是做了一些偷富济贫的勾当。但今日上午,史胖子在彰义门忽然看见有四辆骡车、几匹马出了城,其中就有何剑娥。史胖子认得她,说她今天是头上蒙着手巾,还有一辆车上坐着两个老头子,大概就是费伯绅跟贺颂。

孙正礼一听,立时就站起身来,说:“我这就去!追上他们,杀了!”

俞秀莲也说:“我去取刀,我也去!”刘泰保说:“史胖子已派猴儿手跟着他们的车走去了,大概不能把他们放走。只是史胖子说那话的时候,是在头午十点来钟,现在都快到两点了!”

俞秀莲向孙正礼说:“我们赶快追去!”又嘱咐德啸峰千万别把这件事告诉杨丽芳,请杨健堂也暂时在这儿不要走。她就叫这里圈上的人给她备马,又到里边悄声叫德大奶奶看守住她的儿媳。少时外边马已备好,她就急急地走出,骑着马回到蔡湘妹那里,取了双刀,出安定门,顺着护城河向西往南去走。马很快,绕过了半边京城,认准了彰义门外的大道,径往西去。才走不远,就见道旁有个小茶馆,孙正礼正在这儿光着脊背喝茶,像是已然来到一会儿了;俞秀莲只向他递了个暗号,并没驻马,就急遽地驰走过去。孙正礼疾忙拋下茶钱,披上小褂抄起单刀,解马骑上,向着俞秀莲走过的尘影追去。

此时俞秀莲将马按住,缓缓地走,容孙正礼的马赶上,她就说:“追着了那几辆车,师兄千万要看我的眼色行事,不可白昼就贸然杀人!不然师兄的镖头就不能再做了!”

孙正礼说:“我也干腻了镖头了!京师中什么都有,龙、虎、狐狸、猴子,如今又出了一个老狼狈,真叫气人!我倒愿意闯出个祸来到别处混去!”

俞秀莲也不同他多说话,只是鞭马紧行,孙正礼在后追着走。一个是金钗女侠,一个是铁头铜背的大镖头,这条路又是他们时常走的,很熟很快,不到三点钟便走出数十里,早已过了永定河。这条大道上的行人车马本来不少,二人尤其注意车辆,可是总没看见哪辆车上有两个老头儿。

一直走到良乡县地面,掠过了道旁的几株有人乘凉的白杨树,忽听马后有人叫道:“俞师姑!俞师姑!”俞秀莲回头一看,原来是猴儿手,他道士打扮,背着药匣,骑着一匹骡子追下来了,俞秀莲疾忙收住马。

猴儿手紧紧催着骡子,他的身后却又有个人张着手追他,说:“道爷!您刚才吃果子还没有给钱呢!”原来那人是在树下卖果子的,猴儿手又停住骡子掏了半天,才由道袍里摸出几个钱来拋给他。俞秀莲喊着说:“快一些!”猴儿手才迟迟地走过来,问说:“师姑要往哪儿去?”

俞秀莲说:“你是干什么来了?”猴儿手说:“我是奉史大叔之命,他给我找的骡子,叫我跟着那几辆车。”俞秀莲问说:“车往哪里去了?你莫非没有跟上吗?”

猴儿手向东努了努嘴,说:“我骑的是骡,他们坐的是骡车,哪能追不上呀?师姑把我看得也太没用了!他们是……”他的嘴又努着。

俞秀莲的眼睛就往东边去瞧,只见东边也有一片白杨树,树后隐有一片房舍,是一个村庄。俞秀莲就惊诧着问说:“他们的车是赶往那边去了吗?”

猴儿手点头说:“都进了那个村子了!连那头上包着手巾,脸上有块红疙瘩的娘儿们也去了。我不知村子里是什么情形,不敢进去,我就走到那棵树下歇歇。我打听了打听,听说那边叫张家村,那里有家姓张的,姑娘嫁给了北京城里做官的,常有阔亲戚坐着车到那儿看他们去。”俞秀莲寻思了一下,就说:“我们且回到那边树下歇一歇去!”遂就一同下了坐骑,回到那几棵白杨树下。

这树下有卖果子的、卖瓜的,还有个坐在地上算“六爻神课”的。

七八个过往行路的人,都在这儿乘凉,有的就枕着自己的包袱躺在地下熟睡。还有个妇人坐在树根下奶孩子,旁边就拴着她的驴,她男人坐在地下吃瓜,另外还有一个大一点的孩子,正看地下的蚂蚁玩。所以俞秀莲来到这儿,并不怎样招人注意,就像是个江湖卖艺的女子;猴儿手的道衣和药匣子,那便是他的隐身草;只有五爪鹰孙正礼,这样高大强壮的汉子,叫人都得仰着脸瞧他。

猴儿手将马匹跟骡子全都系在树上,去找那算卦的闲谈。孙正礼坐在地下拿衣裳擦汗,大口吃瓜。俞秀莲就走过去跟那奶孩子的妇人说话,她对那妇人很是和气,那妇人也对她很诚恳。原来这妇人就是本地人,是往东边十八里外的娘家去,因为天气热,孩子又饿了,所以在这儿歇一会儿就走。她已是近四十岁的人了,生活在此地,此地二十里地内外的村子、镇店、人家,她几乎没有不知道的。

俞秀莲向她问到东边那个张家村,为什么今天突然来了车马。这妇人就很羡慕地说:“俺还有个老姐姐嫁在那村里呢!那村里的张寡妇现在阔啦!她家的丫头,几年前还是两串鼻涕,成年不洗脸,后来她娘带她到北京城里,说是跟做官的结了亲啦;去年回来时就通身绸缎,满头金首饰,出落得也漂亮了。可是听说她是给人做小,老爷做过知府,胡子都白了,比她爷的年纪还大,可是阔,现在回来也不理老亲友了。这年头,就得有钱,别管忘八鸨子鳖,有钱的就有人恭敬。这回,听说她又回来了,那里的人都又疯了,都又抢着去看她、巴结她,也难怪!这两年她家成了暴发户,她娘,一个寡妇,在北边镇上还出钱开了一个小押……”

俞秀莲一听,已大致明白了,就想:那村里一定住着贺颂姨太太的娘家。今天必又是费伯绅的妙计,他把贺颂邀来,由何剑娥等人保镖,来到这不为人所知的乡村间避难。她不禁冷笑着,恨不得立时闯入那村里,与何剑娥争斗一场,把何剑娥杀死,再杀死贺颂、费伯绅,以为杨家报仇。

但是这样一办就无异于盗贼,自己和孙正礼非得远避缉捕不可了,所以她还须审慎着。又觉得在这里易为何剑娥所瞥见,那又足以使他们逃走,因此俞秀莲心中盘算了一番,就过去跟孙正礼商量;打算先到北边的镇上歇一歇,索性先稳住了那些人,到晚间再来下手。

孙正礼摇摇头,说:“师妹你在江南住了几年,别的没跟李慕白学会,怎么倒学会了这些谨慎小心?师妹你不用管了,你就在这歇着,不要出头。等我吃完了这口瓜,我就跟猴儿手我们进那村子,抓那几个可恶的东西去!”

俞秀莲悄声说:“那样办,只有打草惊蛇!村里的人家也有几十户,他们随处可藏,你难道去乱杀乱砍?”孙正礼站起身来,不耐烦地说:“师妹你就别管啦!”俞秀莲也立了起来,皱着眉。这时猴儿手跳过来,用手向北边指着说:“看!又来了咱们的帮手了!”俞秀莲向北一看,倒不由得一阵愕然,只见北边来了三匹马,最前的一匹黑马上是史胖子,后面是杨健堂跟杨丽芳,俞秀莲着急地说:“她怎么也来了?”猴儿手就要跑到道中去截,去招呼,俞秀莲斥住了他。

就见北边的三匹马越来越近,杨丽芳一身的青衣裤,花手绢蒙着头,马竟骑得很稳,她跟杨健堂的鞍旁都悬挂着长枪。史胖子是头戴大草帽,敞露着胸怀;他先看见了这边的俞秀莲诸人,就张着嘴大笑。滚滚的烟尘,嘚嘚的蹄响,少时就来到了临近。俞秀莲迎过去两步,问杨健堂说:“怎么叫她也出来了?”

杨健堂就微笑着说:“是你走后,我跟啸峰说好,啸峰点头答应叫她随我出来,一出城我们又会着了老史。雷敬春也来了,因为他没有马匹,这时大概才走过卢沟桥。我的主张,这本是杨家的事,二十年的血海冤仇,如何能不叫丽芳她自己去报仇呢?这些年我传授她枪法为的是什么?

所以我跟啸峰、文雄父子都说明了,叫她出来几日不要紧,我担保,如使她有什么舛错,可以割下我的头!”

俞秀莲便奋然说:“既然这样,我们立时就可以下手!只是我们得先斟酌斟酌,这可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杨健堂诧异着问说:“怎么立时就可以下手?那费伯绅、贺颂两个老贼的车辆是往哪边去了?”

孙正礼往东指着说:“就是那个村子!那村子有个张寡妇,是贺颂的丈母娘!”他大声嚷嚷着,话才说到此处,就见杨丽芳已拨马往东边去了。

俞秀莲赶紧去解马,杨健堂、孙正礼都追去了,俞秀莲也赶紧上马追上了他们。猴儿手是背着药匣拉着骡子,也往那边去跑。史胖子却拴上马坐在地下,买了一个甜瓜吃着,并向这里的一般扭头惊望的人摆摆手,说:“没有什么可看的!他们都是到那村里看亲戚去的!”虽然这么说着,他可也直向那边转脸。那边田塍之间,由杨丽芳在前,一共是四匹马,最后有一匹骡子,都走得很快。尤其是杨丽芳与孙正礼,一个心急,一个性急,他们最先闯进了东边的张家村。

一进村就有七八只狗围着乱吠,杨丽芳就从鞍畔摘枪刺狗;村中有许多住户听见狗这样的急急乱吠,就都出门来看。杨丽芳就问说:“劳你们的驾,哪个门是张寡妇的家?请告诉我。”

村里的人全都怔呆呆的,有个人就向南指着说:“那边,一拐墙角第一个门就是。”杨丽芳提枪催马,如同赴敌的女将。一转墙角,果见第二户人家的门前停着两辆骡车,可没有一匹马。门户本来很小,关闭得又甚紧。门前两个赶车的和几个闲人都蹲在地下掷钱赌博,一见着提枪骑马的女将来了,他们齐都吓得翻着眼,仰着脸。

这时猴儿手也随着进村来,他就惊讶着说:“啊呀!刚才我明明看见是四辆车、三匹马进到村子,现在怎么就剩了两辆车了?”

杨丽芳下了马提枪去敲门,杨健堂自后赶过来把她拦住,说:“别莽撞!我们照着规矩叫门。”杨丽芳遂紧紧用手敲门,杨健堂就向蹲在地下的车夫问说:“你们是随贺知府来的不是?”

一个赶车的就回答说:“我们是雇来的车,今天一早雇的我们,讲好是由北京城到房山县,来到这儿可又顺便看看亲友。共是四辆车,两辆是人家自己宅里的,一起来的有费老爷,还有两位太太,这儿大概就是那位贺太太的娘家。可是费老爷、贺老爷才来了不大工夫,就又坐着自己的车往南走了,有一位太太骑着马也跟了去啦!”说着用手向南指着。南边连着一行白杨树,就有一股小径,地上果然有车辙。

杨健堂疾忙问说:“走了多少时候了?”赶车的人说:“走了多半天啦!一来到这儿就走啦!我们是在这儿等着的,待会儿里边还有人出来,要上房山县呢!”杨健堂急向孙正礼说:“快往南去追!”猴儿手仍惊诧着说:“我可只瞧见车马进来,没瞧见有车马往外走呀?”孙正礼打了他一个大嘴巴,说:“你这小子的两只眼哪管事儿?”遂上了马,往南出了村口飞奔而去。

此时俞秀莲也甚急躁,就帮着杨丽芳上前打门,两扇门都快被她们推倒了,里边才有个妇人的声音说道:“什么事?这么乱捶门?”两扇门开了,露出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一身干净的青布衣服,头上戴着银簪子,虽然老了,可还是风流俊俏。猴儿手猜着一定是张寡妇,是贺颂的小丈母娘了。杨丽芳愤愤地说:“我找贺颂,找费伯绅!”说着迈步向门里就走。

张寡妇伸着两只胳膊挡着门,嚷嚷着说:“哎哟!你别怔往里闯呀?

你一个妇道人家,拿着枪,我们又不认得你!你闯进来,到底有什么事呀?”俞秀莲揪起来张寡妇的一只胳臂,说:“你别害怕!我们只找费伯绅、贺颂说几句话,你容我们进去,绝不惊扰你们!”此时杨丽芳已进去了,俞秀莲也随之进内。张寡妇还张着两只手,跳着脚儿嚷着说:“哪儿来的两个贼老婆?这么不讲理,怔闯进人家的家门,快给我滚出去!赶车的快进来!帮助我把这两个贼老婆打出去!”

门前的赶车的跟几个赌博的闲汉,知道这件事不妙,都跑到一边去了。张寡妇在后边跺着脚追俞秀莲,大声嚷着,却被猴儿手从她后腰一抱,给抱了起来。张寡妇的手脚乱挣扎,猴儿手却把她抱到大门口,放在车前的骡子上;张寡妇下也不敢下,只管大声喊叫道:“来了强盗啦!街坊邻舍快来人吧!”猴儿手反把门挡住,杨健堂却说:“猴儿手!规矩一点!”

这时俞秀莲和杨丽芳已进到院里屋中去查看,俞秀莲的言语倒很和蔼,杨丽芳却心急,态度不免暴躁。这院子非常之小,只有六间土房。屋中的陈设倒不贫寒,却是一个男子也没有,只有三位亲戚、邻舍的妇人,还有一个丫鬟、一个仆妇,此外就是那刚才坐着车来到的张寡妇之女,贺颂的姨太太。

这妇人年纪二十上下,长得不太美,可是极为风骚,红罗衫子绿绸裤,满头的金首饰。胆子倒是很大,见了杨丽芳一点也不害怕,就拿着太太的架子说:“你们可也真能干!我们躲出来这么远,你们到底还追来,究竟你们跟我家老爷是有什么仇呀?你们要打算怎样呀?难道你们拿着刀枪来,还真是非得把他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杀死吗?”

俞秀莲说:“你别废话!贺颂跟费伯绅藏在哪儿啦?光天化日之下,我们也不能动手就伤人!”

妇人撇着嘴说:“他们藏在哪儿啦,可是连我也不知道,依着我,这回连跑也不跑;我也知道你们这里有什么德五爷的少奶奶,你们若杀了人,官方不至于拿不着凶手!”

杨丽芳抡起枪杆向这妇人就打,吓得旁边的婆子、丫鬟全都乱跑。妇人的身上只挨了一枪杆,就躺在地下撒泼打滚,漂亮的衣服都滚脏了,簪环首饰也都掉了下来。她头发蓬乱,满面是泪,大声哭骂说:“你们找得着我吗?我又没害死过谁的娘?我嫁了贺颂那老头子还不到二年,早先他做知府,享福、造孽,我全都不知道!他家里也不只是我这一个老婆,我跟了他就够倒霉的啦!我凭什么还替他挨杀受打?呜呜呜……”边说边放声大哭。

张寡妇不知怎么下的骡子,这时又跑进院来,低着头,向着俞秀莲的刀上就去撞,说:“你们不是凶吗?你们就拿刀拿枪把我们娘儿俩杀了吧!”

俞秀莲赶紧把双刀藏在背后,说:“我们与你们并无冤仇,是找你们来好好说话,你们别这样撒泼!只要能把贺颂、费伯绅藏的地方告诉我们,我们立时就走!”

杨丽芳也瞪眼逼吓着说:“快说!”

那贺颂的姨太太喘着气站起身来,说:“我告诉你们他们去的地方,你们可只准杀死费伯绅,不准伤我们的老爷!”

俞秀莲说:“我们本来无意杀人,只是得捉住他们审问审问。”

妇人点头说:“得!那我就告诉你们吧!这许多日费伯绅就天天拿话吓唬我们老爷,他说,早先的什么姓杨的女儿现在嫁给德家当儿媳妇了,会使刀枪,只要她一知道了咱们的住处,她就许能来要咱们的命!我们老爷就吓得不得了。费伯绅又时常跟我们老爷逼银子,今天说什么请来镖头,用银五十两;明天又说得联络衙门,又得拿出多少钱。他并说俞什么莲哩,玉娇龙哩,都是那德家的亲戚,都打算帮德家的媳妇报仇呢!

“我们老爷又心疼钱又害怕,早就想离开北京。可是他年纪太老了,腿脚都不便利了,再说又没处去逃;所以吓得他天天夜里睡不着觉,怕你们去割他的脑袋。今天一清早,忽然费伯绅就到我们家里,惊惊慌慌地逼着我们老爷立时就跟他逃跑,说是他家里昨夜出了事,德家的媳妇找他报仇去啦!幸亏他防得严,才没叫人抓住。他吓唬我们老爷说,可是这事情还不能算完,今天晚上一定杀你来,官人、保镖的,也都没法保护咱们了!

只有快走,才能逃命。我们老爷这才跟着他,带着我,带着包裹行李,跑到这儿来。本打算连费伯绅都在我娘家这儿住些日子,可是才一停住车,进来还没喝一碗茶,费伯绅又说这儿不妥,这儿靠着大道容易叫人找着,他就立刻又要走;我们老爷也不敢离开他,就也跟着他又走了。”

杨丽芳急急地问说:“他们逃往哪儿去了?”

妇人说:“费伯绅说他在房山县有朋友,那儿最稳妥,他们先去,女魔王保着他们,把我的几只包裹也给拐走啦!他们叫我在这儿住几天,说是你们找来了也不要紧。可是我不能离开我们老爷,我的包裹里的金银首饰、值钱的东西,还都在李大的车上呢!要叫那女魔王拐跑了可怎么好呀?值好几千呢!我得去找去,歇会儿我也追他们上房山县!”

俞秀莲听这妇女说话谅不是假,就向杨丽芳说:“咱们走吧!”杨丽芳还是死心眼,各处又看了看,果然没藏着什么人,她就向张寡妇母女道歉,说:“打扰了你们半天,你们放心吧!这事与你们并无相干。”她提着枪依旧愤愤地出了门,上马往南就走。俞秀莲又怕贺颂跟费伯绅是藏在这村里别的人家,就请杨健堂带着猴儿手不必离开这里。她收了双刀,跨上马,跟上杨丽芳走去了。

顺着村南小径地上的车辙,斜着去走,不一会儿就认着了大道,只见史胖子催马从北边赶来,高声问说:“要往哪里去呀?”俞秀莲说:“贺颂跟费伯绅早就又逃了!他们逃往房山县去了,他们坐的是车,一定走不快,咱们还能追赶得上!”史胖子大笑说:“好狡猾的费伯绅,我看他许是会土遁吧?真能气死诸葛亮!这老家伙,我倒要会会他。来!姑娘跟少奶奶随着我走,房山县是咱们的熟地方,那儿还有我两个朋友呢!”说着他把马紧催,赶到前面领路,杨丽芳、俞秀莲跟在他后面走去。

三匹马都极快,由南转西不过三五十里路,就来到了房山县,沿途却没见着费、贺二人所乘坐的骡车。此时天色已是下午五时左右,俞秀莲跟杨丽芳还连午饭都没吃,进了城,她们就先找了一家饭铺,打算休息休息,并吃饭;三匹马也都叫门前的闲汉给牵到附近的店房去喂。史胖子却连坐也不坐,就往街上访查去了。俞秀莲倒是饥不择食,可是杨丽芳却连一点东西也吃不下去。

待了一会儿,史胖子回来了,同来的还有他的一个朋友,也是个山西人,是本地一个小钱庄的伙计。这人是此处的地理鬼,他就说:“姓贺的跟什么诸葛高我也不认得,不过刚才有人从西边来,说是在路上看见了一个女保镖的,保着两辆车。”

俞秀莲立时站起身来说:“那一定就是何剑娥,往西是什么地方?”

这山西人说:“往西过了拒马河,可就是涞水、易州,再往西就是西陵了;过了西陵就是紫荆关,再往西就是五回岭。那一片地方尽是山,山上的歹人很是不少。”俞秀莲一阵惊愕。

史胖子却有点胆小,摇了摇头说:“天也不早了!我想不如姑娘跟少奶奶就在这儿歇一夜吧!我再到街上看看孙大哥他来了没有?咱们聚齐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西边山岭上,既然是有强盗,那说不定女魔王是带着那两个老家伙上山入伙去了。咱们人单势孤,天又晚,不必冒这个险!”

杨丽芳却掏出钱来给了饭钱,一声也不语,向外就走,俞秀莲只得追出来。史胖子仍有些犹豫,他那个朋友也摇头低声说:“不妥呀!”但此刻杨丽芳报仇心急,无论是谁也拦不住她。史胖子就也一横心,说:“走吧!

人家两位堂客都不发怯,难道我倒是个尿泡?”

三人一同上了马,史胖子向他的朋友拱手说了声:“再会!”依然是他在前头领路,离了房山县城又往西走去。越走天上的云光越红,远处的山越发紫,树林越发黑;天上的群鸦飞得越多,噪得越乱,路上的行人越少。他们的三匹马仍然很快,又走了多时,红云已变黑,坠向山角,晚风斜吹向面上来;两旁禾黍萧萧,路上已没有一个行人。

再走,却见前面有两辆骡车,杨丽芳就疾忙将马赶向前去。史胖子却说:“少奶奶别急!这两辆骡车是迎着咱们的面往东来的,绝不是,诸葛高不会打回头的路!”他虽然这样的说,可是杨丽芳、俞秀莲双马仍不停的向前赶。

对面的车是走得很慢,这里的马却极快,少时就走到碰头。杨丽芳喊了一声:“停住!”其实这两辆车的车夫早已惊慌地把车停住了。两个赶车的人神态极为狼狈,脸上都有鞭痕;一个头被人打破了,且顺着鼻子向下流血,前面这辆车是连车帘子都被人扯去了,车里没有人也没有车垫褥;后面那辆车帘子放着,里面却传出微微的凄凉的呻吟之声。俞秀莲就问说:“你们是从哪儿来的?是遇着强盗被人劫了吗?”两个车夫却都呆呆地望着俞秀莲,不敢说话。俞秀莲就说:“你们实说吧!放心,我们不是歹人。”

此时杨丽芳已将马靠到后面那辆车旁,她手挺花枪挑起了车帘,一看,车里原来卧着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子,浑身的绸缎衣裳已沾着许多血和泥土,趴在车上不住地呻吟战栗。杨丽芳就怒问道:“这人是贺颂不是?”

两个赶车的都点头说:“不错!这是贺老爷……”

杨丽芳忿然持枪猛向车内去扎,却被俞秀莲一推她的胳臂,枪尖儿便刺到了车窗上。俞秀莲瞪着杨丽芳说:“住手!把量放宽一点!你要报仇也先得把话问明白了。”遂向赶车的问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人是被谁伤的?”

一个赶车的吓得身上打哆嗦,另一个头上流血的倒是愤愤的,说:“我们老爷是自己找死!他做过好几任知府,有万贯的家财,十七八岁的小婆子有好几个。可是他交了个朋友叫诸葛高,又叫费伯绅,那老东西天天吓唬他,说是有什么女侠,要来要他的命!他就吓得糊涂了!请了一个女魔王,是个保镖的娘儿们,保护着,还带着三姨太太,今天就由北京出来,整整走了一天。先到三姨太太的娘家,其实住下就得啦!可是姓费的又说还得往西走,我们老爷就上了他的当。走到西边山里,那女魔王忽就变了脸,原来她是强盗,把我们老爷砍了一刀,车上的包袱也全都抢去。”

俞秀莲问说:“那费伯绅呢?”

赶车的说:“那老贼也假装儿求饶,可是女魔王一点也没伤他,就逼着我们的车往回来走;可是我回头瞧了瞧,那费老贼跟女魔王一边走一边笑着说话,分明这就是那老贼设下的圈套!骗我们老爷跑出来,还叫我们老爷多带银钱财物;半路上先把我们三姨太太拋开,走到这儿,他再递个暗令叫女魔王一打劫,然后他们找个地方一分赃。咳!听说我们老爷跟他还是几十年的交情呢!”

史胖子在旁也忿然说:“这真不是人!”

此时杨丽芳在后车以枪尖点住了贺颂的胸,令他供招当年害死她父母的详细情形,她一边愤愤地追问,一边不住落泪。那贺颂此时伤势极重,呻吟着,战栗着,就说:“冤孽!我一生罪过就是好色,就是贪财。至于杨笑斋、倩姑,咳,那更是冤孽!那都是费伯绅替我办的,我也没有想到他把事情办得那么惨。哎呀!饶命吧!”

杨丽芳的枪尖本要往下去扎,但不知为什么竟觉得双腕无力,下不了手,她的眼泪直流,牙关紧咬,但却不能下手杀人。俞秀莲又过来拦她,说:“不必!他已然这么老了,受了这么重的伤,就放他去吧!”杨丽芳收了枪,仍不住悲痛地哭泣。俞秀莲又拉了她一把,说:“我们去找费伯绅,见了那贼可绝不能饶他!”于是催马在前,杨丽芳、史胖子随在后面又往西走去。

此时杨丽芳虽然未得手刃仇人贺颂,但哭泣过了一阵之后,心里却宽展了很多。她想无论如何,今天自己已看见了贺颂那狼狈乞命的样子,总算是给自己的父母出了一点气。真正的仇人、奸人、坏人,还是那费伯绅!大概那贼隐藏的地方亦离此不远,他的性命也必在旦夕之间了。

三匹马此时行得更快,可是暮色已渐渐低垂,路上一个人也看不见。

两旁的田禾如同一片大海,黑涛滚滚,并发出萧萧之声。山更多,村舍更少,天空已现出了星光。史胖子就勒住了马,说:“咱们别往下走了!走到哪里才算到了呢?费伯绅藏在哪座山上咱们也不知道,就是知道,我瞧黑天半夜的也不容易去搜,不如先找个人家借宿一宵?”

俞秀莲也觉得对,就向杨丽芳说:“你觉得怎么样?我们找个地方歇一夜,明天一早再上山去搜。已然把贺颂的性命都饶了,这件事还急什么?我担保,决不能叫费伯绅那老贼漏网就是了!”杨丽芳在马上以悲哀的声音答应着,于是三匹马就转路缓行。

史胖子在前,他的两只眼东瞧西望;在暮色之下,俞秀莲跟杨丽芳只觉得四面全是一样的阴沉,但他却能由雾的深浅程度分辨出来哪边是树林,哪边是山,哪边是道路,哪边是庐舍。当下他就在前带路,果然他带的路不错,若随着他走,便不容易踏着道旁的田禾。

走了半天,前面忽听得狗吠声,俞秀莲就向她前面的杨丽芳说:“到人家里,可要小心一点,少说话!因为这地方太僻,谁知道住的都是什么人?”于是又往前走着,狗就扑上来了。史胖子大声斥着狗,为是叫村里的人听见;但是他才喊了一声,就见有一个晃晃悠悠的纸灯笼出现,史胖子疾忙勒住马。

这个灯笼很是神秘,就像是旷地里夜间时常出现的鬼火一般。少时来到了临近,史胖子低头一看,灯光照着个黑乎乎的、短短的、不过二尺来高的东西,猛一看像是个鬼,细一看原来是个小孩。史胖子不由倒笑了,就问说:“小孩!你们这是什么地方呀?”小孩说:“我们这儿叫狗儿堡。”

史胖子笑着说:“好名称!你是干什么的?你是这里的店小二吗?”小孩摇头说:“不是,我们这儿没有店房,我是这村里打更的。”史胖子说:“你们这村子会叫你这个小孩子打更?”小孩说:“我爸爸是这村的乡约,我打更有一年多了。这村子平静,多年也没闹过一次贼,我就管打头更,二更、三更打不打都不要紧。”俞秀莲听这孩子说话伶俐,似是早就由人给教好了的,她就又把杨丽芳的胳臂拉了一下。

此时史胖子就说:“你爸爸是乡约,这就好啦!我姓刘,我是太原府的差官,现在是保护两位官眷到任去。走过了宿处,天黑了,我们都没地方住,快叫你爸爸给我找房子吧!”孩子说:“我爸爸在屋里了,他闹脚气不能出来,你们去找他吧!”史胖子说:“我哪知道你爸爸在哪儿住?来,你看着狗,带路!”他遂下了马,跟着这小孩进了村子,俞秀莲、杨丽芳骑着马随之走入。

这村子里的树很多,所以四周更显得黑,统共不过十来户人家,家家闭着门。俞秀莲在马上隔着人家的短墙向里去望,就见没有一间屋子有灯光的,仿佛此地除了这鬼一般的小孩,狼一样的恶狗之外,就没有什么活的东西了。村外传来可怖的哗啦哗啦的响声,连续不断,不知是风吹得杨树叶子响,还是山泉响。

没走几步,就来到一座土房子前,这土房子极低,黑兀兀的像一座坟头,里面没有一点灯光。前面那小孩就一推门,提着灯笼向里面说:“爸爸!来了人啦!一个汉子、两个婆娘,你出来吧!他们要找你呢!”

屋里哼了一声,像是牛喘气,待了半天,才出来一人。杨丽芳借着那灯笼低暗的光一看,她就不由吓了一跳。只见这人的身材足有六七尺,尤其是才由小屋里钻出来,有那小孩子陪衬着,愈显得他的身材高大。他披着一件褴褛的短褂,短裤子也很破,光着两只脚,须发蓬乱的一个大头,凸起来的胸脯敞露着,上面有一堆黑毛,像是个泥塑金刚。此人直挺挺地站着,不说话,并直着两只发光的眼睛,瞪瞪杨丽芳,又瞪瞪俞秀莲。

史胖子就向俞秀莲说:“怎么样?咱们就在这里住下,还是离开这儿再往下走?”

俞秀莲也不免有点犹豫,但那小孩子又说:“别处可没村子啦!你们就在这儿住下吧!你们别胡疑惑,我们村里全都是好人!”

史胖子笑着说:“好孩子,你真会说话!说你就是在这村里长大了的,没在外面跑过,没在山上爬过,我才不信呢!”又向孩子的爸爸说:“乡约!我们既然来到这里,见着了你,咱们就是有缘,你得多照顾。我先问你,这村里有闲房没有?有一间就行,我可以在你这小屋里跟你在一块挤着。”

这乡约指着说:“那边梁家有间屋子,我给你们说说就成。”

史胖子点头说:“好!你就给说去吧!可是……”说话之间,他抽出了一口短刀,向大汉的毛胸间一比,大汉将身子疾忙向后一退。史胖子又夺过那孩子手中的灯笼,照照杨丽芳的长枪和俞秀莲的双刀,指着说:“你看见了没有?你也不必问我们是干什么的,你就给找房子好了。一夜平安过去无事,明天早晨我们必送你银两;倘若有点什么事,你知道不知道?

你是乡约,那可说不定咱要翻脸无情!”

小孩子吓得脸黄,忙躲进屋里去了,这乡约就嚷嚷说:“你说这话我不能管!四十里外有市镇,你们又有马匹,赶几步那边住去吧!在我们这村,我敢担保没事,可是万一……那我也不能担保,我不能赔上命!”

史胖子笑着,拍拍这乡约的脖子,说:“话不能不那样先说了!因为我们是初次见面,才来到这儿,谁知道你们是怎么回事?好!别怕!快给我们找房子!”说着,把灯笼交给这乡约,这乡约就带着他们往西走。

来到一家柴扉前,乡约就向里大声喊着:“梁二!梁二!”喊了两声,里面就有个人应声。由黑屋子里出来一人,身材也不矮,口中骂骂咧咧的,把柴扉开了。他一仰脸,见有外人,脸上便现出来惊讶之状,乡约说:“这是过路的,一共三位,找不着镇店了,想在你们家里寻一夜的宿。”梁二发着怔,看着乡约的脸,呆了半天,才点点头说:“进来吧!我这可只有一间闲房,房子又窄,住男的可就住不了女的!”史胖子说:“不要紧!我在外面打更。”

此时俞秀莲跟杨丽芳都下了马,史胖子将三匹马都放到院中,好在这院子里有草垛,史胖子就抱了一堆草来喂马。梁二到西边的一间小土屋里,进去了半天,方才点上一盏光线低暗的油灯。俞秀莲从外面往屋里去看,就见屋里十分破旧,后墙裂了一道大缝子,外面的星光在屋里都能够看得见;靠墙原有一铺土炕,可是当中塌了一个大坑,像是个井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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