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变成金色的阳光下走着,不一会儿,他发现手部有些许麻痹,虽然不是很沉,但对他来说那几个竹篓已经算是有分量的了。脚下,河流缓缓地流淌着,刚才还是碧绿的河水因为阳光的关系正闪烁着粼粼金光。“漂亮!”他不禁赞叹。
当下沾沾自喜的心情他很清楚那并不完全由于漂亮的粼粼金光,还因为他刚才做了一件漂亮的事情。“像我这样的人,居然也能把人从屠刀边缘拉过来?”他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他不仅自知姓王名猛字景略,还知道自己几乎手无缚鸡之力,不能挑不能扛,跑比别人慢几步,就连衣服也要嫂子洗。
“居然救了一个胡人……”王猛呵呵笑,忽然想起他没问他救回来的那个人叫什么,“无所谓喇。”因为本来就没有想过要回报,所以也就没什么遗憾了,不过拿了人家几个铜板,这样算不算是要了回报?“没办法,现在大哥他们比什么时候都需要钱呀。”那个人的钱袋里的银两虽然不多,看样子应该不是特别缺钱的才是,如果基于一命之恩,多拿几个碎银子他应该不会反对的才是,“刚才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王猛搔了搔脑袋,河中的金光更灿烂了,他却嗅到一股不妙的气味。他急急忙忙地丢掉挽在手臂上的竹篓,晃着袖子往村里跑去,就连藏在袖中的《战国策》掉了出来也没有发现。
“大哥……”他一边跑一边叫喊,“大嫂……”越靠近他居住的村子血锈味就越是浓烈,“阿兰、阿健、阿德……”在回到他们的房子之前,他的腿已经完全软了,但他还是努力地蹒跚着走回去。
屋前的黄泥地上,深灰色的瓦砾碎着洒了一地,斑斑血迹染在黄泥地和砖瓦之间显得格外醒目,王猛呆在原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没看见尸体……”许久之后,他脑袋才稍微冷静下来,“还不一定有事呢。”他自我安慰。但人到哪儿去了呢?晃过神来,他转过身去,来来回回地看了看周围。邻居家那边,平时摆在门前的枯萎的稻草散落了一地,萎黄稻草上的血迹也同样刺眼,在稻草覆盖的地方,有只若隐若现的人手露了出来。他疑心那是幻觉,但急于知道大哥他们消息,他不加考虑便冲了过去。
掀开稻草王猛顿时双眼一黑,那不是大哥他们的尸体,也不是邻居的尸体,而是一只的沾着斑斑血迹的手前臂。他吓得连呼吸也停止了,便无意识地掀起还湿润的稻草把它盖住。好容易他再次稍微定神,这才发现在稻草堆的周围有一些血色马蹄印,那些马蹄印往河流的方向渐行渐远。
美丽的粼粼金光原来不是光明,是成河的鲜血,那光明的极致是黑暗的深渊。忽然,王猛跪倒了大哭起来。
不知道哭了多久,他感到冷了,正午要命的炎炎夏日逝去,夕阳的余晖燃起的火烧云像极了屠戮的的血色,虽然明亮,却毫不温暖。
“第二次了。”对于再次活下来,王猛的心情复杂,“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像我这样的什么都慢几拍理应比别人死得都快的人,却一次又一次活了下来。”他叹了一口气,“天意弄人呐!”
王猛口中的大哥大嫂以及他们的三个孩子和他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他们都是羯人,而王猛是汉人。十二年前,赵国皇帝石虎还活着,他是个异常残暴的人。那一年春节前,王猛爹在编了一个月竹篓打算拿出去卖了办点年货,在他妻子、大女儿、小儿子都兴致勃勃准备出发的时候,他忽然发现他大儿子不知道去哪儿了。小儿子天真地问他要给哥哥带点什么,王猛爹笑了笑说给他带一本《吴起兵法》吧。王猛爹了解他的大儿子,知道他想要什么,也知道那时候王猛正在隐士祝师父家看书。
然而,王猛爹不知道他们即将受到的遭遇,就在他们一行人从剧县返回村庄时,一队骑马的羯人拦住了他们,杀人越货。
不幸的消息回到了村庄王猛还没有回来,他善良的羯族邻居就帮忙收拾了残局。王猛披星戴月地回来时,邻居老爹已经把他家人的尸首清洗干净,而且还换上洁白的寿衣。他一见他就领着他走到安详得就像是睡着了一样的家人的尸首面前,在他惊呆之际在他面前跪下了。
“咱对不住你。”邻居老爹说,“咱救不了他们。”
听老爹这么说,王猛才猛然醒悟他一家并不仅仅因杀人越货而死那么简单,听祝师父说,羯人皇帝石虎痛恨汉人且生性残暴,为了取悦他,也为了保命,他的那些部下都玩命似的屠杀汉人。
明白其中缘由的王猛斜着眼睛看了邻居老爹一眼,因为他和杀害他一家人的人一样,也是羯人,然而这一瞥却看见了邻居老爹的手臂用布条缠着,已经凝结的血迹却依然醒目,那是昨天村里一个羯人青年想找他们一家麻烦的时候,邻居老爹拼死相护时造成的伤口。
那一刻,王猛一句话也没说。下一刻,他似乎长大了许多。
因为没有亲眼看见亲人如何惨死而只看见他们死后安详的一面,王猛的痛苦少了许多,羯族邻居为了忘掉屠杀的事情带着他举家迁往赵国都城邺城附近的濮阳郡,他在那里顺利地长大了。
邻居老爹死的时候,还念念不忘对王猛说对不住他,他还在对那时候羯人不分青红皂白的屠杀汉人的行为感到内疚,即使他本身也是个纯粹的羯人。老爹死后,王猛跟着大哥生活,三年后,大哥娶了老婆生了娃,没想到就在他们以为就算像蝼蚁一样起码也能继续活下去的时候,忽然全死光了,而这一死,就连完整的尸首也找不着了。
在这之前,王猛认为自己还算是幸运的,虽然家人都不在了,却还有邻居一家把他当家人看待和关怀,所以他认为大多数胡人还是很好的。然而虽然他是这么想的,但打着魏王旗号的冉闵(冉闵,字)却不那么认为。在冉闵的认知中,胡人就是罪人,他们就该杀,就该千刀万剐。王猛认为这个冉闵之所以有那样的想法,很可能是没遇过好的胡人的缘故,再加上在遇碰到倒霉事情的时候也都是胡人作祟,才产生了他们都是罪人、都该杀、都该千刀万剐的想法。有时候,际遇往往决定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甚至是一群人对另一群人的看法,这些看法因为有事实依据而根深蒂固,即使这些所谓的事实不够全面。
以前,因为胡人的关系,身为汉人的王猛失去了一个家,现在,因为汉人的关系,王猛又失去了一个家。橙红的霞帔覆盖的大地,犹如鲜血的天空渐渐凝固堕落黑暗,他除了浩叹一句天意弄人,丝毫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他以小聪明从已经发狂的屠夫手中救下一个陌生胡人,却对自己的亲人惨遭毒手无能为力。
“景略,回去吧。”他的背后远远地传来声音。
“回去?”他自嘲地笑了笑,有时候,人的思念真是个了不起的东西,它可以混淆现实与虚幻,“回去?我还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吗?”
这时侯,一个人从他的背后拉住了他的手,“死者已矣,但咱还是要继续活下去的,不是吗,景略哥?”
王猛一回头看见那张虽然难过却仍然淡淡泛着微笑的脸时,他才觉得又逃过一劫或许还是件不错的事情。这世界上,至少还有起码能够安慰他的心的人存在,徐韵知,濮阳郡士人徐世谦的女儿,她挽着整齐的云髻,淡青的罗裙泛着浅浅的哀伤。
“阿爹听说有人来这边杀人的时候,已经让阿维快马过来通知,但是阿维来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徐韵知说,“阿维说他们被杀的时候,地上照着光白的太阳,地上留着的鲜血很刺眼。”
“我看见了。”王猛说,目光却随着前往他家方向的徐韵知移去,“韵知,别过去……”他阻止她,“那里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