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当碧玉已经梳妆了整个江南,他们那儿的雪才开始融化。八月,繁花仍然在晋国盛放,青葱的草原却早已颓败。雪国披着银色的衣装,他们冒着酷烈的风霜,在骏马上疾翔于草场。
“听说江南女人的皮肤就像和田美玉那样,又白又温润!”在前方疾驰的父亲慕容皝猛地一拉马,棕马“吁”的一声尖叫跳了起来,慕容皝还是轻易稳住了,停下之后,他如是说,“你们想不想见识一下?”
“和田美玉我也没见过呢!”慕容霸的马儿“呼”的一声超过了他爹,“爹,我超过你了!”
“这孩子!”慕容皝刚想策马追上去,慕容儁和慕容恪两兄弟也追上来了。
“爹,咱也超过你了!”慕容儁嘻嘻哈哈地笑着跑了过去,“四弟,你耍赖!”这时,他忽然发现自己的马跑的方向不对,一回头便看见慕容恪不知道啥时候往右边扔了点马儿爱吃的东西,结果那几匹马全部冲到那儿去了。
“看吧,害人终害己。”慕容恪的马也跑去吃他抛出的玩意儿不肯走了,慕容儁便损他,“现在便宜五弟了吧!”
“你们呐!”慕容皝盯着他们,似乎有些生气了,他的马也在那儿吃东西不肯走,“江南女人的嘴唇就像血一样红,头发就像炭一样黑,你们咋都没兴趣呀?”
“不会便宜五弟的!”慕容恪没有管他爹说什么,就冲着远去的慕容霸大声吼,“和田白玉二哥这儿有呐,他的玉佩就是……我一个人抢不过来呐!”
慕容霸听了策马匆匆赶过来。
“我帮你呐!”一过来,却看见二哥和四哥都冲着他笑,“骗人呐?”他发现时却已经晚了,他的马也不肯走了,跑去吃东西了。没法子,只好跳下马,朝他们走了过去。
“嘿,你们怎么都对女人不感兴趣啊!”他们老爹慕容皝发火了。
“这个……”这才发现忽略了爹的慕容儁抓了抓脑袋,“爹,我当然感兴趣的,但是他们俩,”他指着他四弟和五弟,“他们还那么小。”
看着才八岁的慕容霸,慕容皝也抓了抓脑袋,“但是他不小了,”他指着慕容恪,“都已经十三了。”
“他只对书感兴趣。”慕容儁小声咕哝了一句。
“当然,除了女人南方也不是没别的,吃的就特别好,还有刀啊剑啊弓啊箭啊什么的,都比咱这儿的好使!”慕容皝斩钉截铁地说。
二十五年前的事情,或许别的人已经不记得,慕容儁却历历在目,尤其这些日子,往日的记忆就来得更是清晰。他不知道那时候还叫慕容霸的慕容垂有没有听明白父皇的意思,但是他是听明白了:即使那时候他们仍然身处寒冷的辽中,但是父皇无时无刻不想着要征服南方,就算做梦的时候也不例外。
然而在实现夙愿以前,父亲离他们而去了,完成父亲遗愿的重担就落在他这个继承人身上,所以,一定要趁着自己还有一口气把这件事情给办了。
已经将近八个年头了。八年前,他们趁着中原混战,在中原群雄山穷水尽之前,一举歼灭了他们,把那个人见人怕的乱世枭雄冉闵送了去地府,然后他们才赢得和南方晋国平起平坐的机会。八个春来秋往,八载冬雪夏花,玄黑的头发消失,银丝布满了前鬓,逐鹿神州的理想却再也没有往前一步。
“给他们予丰衣足食,来换取我慕容氏的万世基业,这是何等公平的交易……”稍稍清醒过来,看着金黄色的帷帐在亮堂堂的应福神殿内旋转,慕容儁似乎看见了主宰他命运的漩涡,却认为这漩涡即将见底,“八年了,准备得已经差不多了吧?”眨眼间,他似乎看见他们父子从巨流河赛马一直赛到扬子江的情形。
他征求了四弟慕容恪的意见,慕容恪蹙着眉头,开始的时候没有说南征的计划可不可行,想了好一阵子,才说往南推进一点儿也许还是做得到的吧。慕容儁明白慕容恪担忧什么,但是他还是怀着小小的幻想:“你们呐,不要忘了是冉闵让你们易子而食,而朕,却是给了你们丰衣足食!”
“把五弟叫回来吧……”慕容儁忽然说。
“什么?”慕容恪没有料到。
“叫他回来,让他带兵。”慕容儁解释。
慕容恪默不作声。
“朕知道,在战争方面,那家伙简直就是个天才。”慕容儁笑了笑,“但南征的主帅仍然是你……”
“那朝政怎么办?”慕容恪不自觉打断了皇帝,“交给上庸王?”
“不还有朕么?”慕容儁的脸色十分苍白,不久之后便睡着了。
然而事情远远没有皇帝想的简单,当从藩王那儿调兵的命令发出之后,燕国就内乱不断。开始的时候,慕容恪以为勉强还能处理,但是后来他发现要发兵南征已经将近不可能了,就不得不将国内汉人为了阻止燕国南征晋国而反抗的情况跟皇帝说了。
“让他们丰衣足食还不足以换取我慕容氏的千秋万代么?”慕容儁有种强烈的背叛感,他想不通为什么,他想不通从汉人儒学那里学来的王道为何居然行不通。
“陛下,因为吾等乃胡人……”慕容恪叹了口气,“在汉人眼里面,不论咱给了他们多少好的,他们只会记得他们是个汉人,他们只会永远效忠他们所谓的汉人正统。”
那天,皇后可足诨佟雅来看他的时候,慕容儁又吐了大量的血。见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皇后终于忍不住,在他面前哭了出来:“陛下的身体一定要好起来呀,蛟龙(指慕容暐)还小,凤皇还没到周岁呢,陛下一定要守护他们长大呀……”
慕容恪不忍皇帝再受折磨,安慰了皇后几句,就说有事要和她商量把她拉了出去。出去后,便对她说实在不该让陛下已经沉重的内心百上加斤。
对于以前的事情,这些日子以来他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想着,清醒的时候是,迷迷糊糊的时候就更是。他越来越多地看见了父上的身影,又听见早夭的嫡长子耀瞱说想念,渐渐地,他也就知道他离他们已经越来越近了。
“耀瞱呀,爹不是一个好父亲啊……”慕容儁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在那儿聪明伶俐的耀瞱一夜间从蹦蹦跳跳的活泼孩子变成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的冰冷尸体。
“父上,儿子无颜啊。”在那儿他看见小时候他们赛马的情形。父上为了确保他能顺利地登上王位,一个劲儿地打压庶出的大哥,让四弟、五弟一次又一次地在战场上披刀饮血,却把功劳全数归他……现在,他忽然明白了父亲做这些事情的用意。父亲这样做,就是不希望他和他一样为了权力手足相残,不想让他受他长久以来的内心煎熬和自我责备。“贺赖跋(注:贺赖跋是慕容儁的小字),他们可是你的亲兄弟。”慕容儁想起了父上对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色有点苍白。
然而他没有做到,他还是像他父亲一样,越做越多让自己内心越来越孤独的事情。
“父上,你真的是爱我么?”有时候慕容儁不禁这么想,“如果您爱我,又怎么会把这个沉重得挑不起的担子放在那个平庸的我的肩膀,却让才华横溢的五弟自由自在地驰骋在天苍苍野茫茫的广阔原野上?”
现在他明白了,父上的选择不在于他更爱谁,而在于他的肩上也有着不亚于他的重担。他把慕容氏的未来从爷爷慕容廆手中接过,就要尽心尽力地筹谋慕容一族的千秋万代,所以他必定会选择最服众的那个人。能服众的不是才能,鲜卑人性子烈,许多人都认为只有自己才最了不起,所以个人才能不便堵住悠悠众人之口;不是偏爱,偏爱是更惹人讨厌的,偏爱只会产生小人。让血统来办事吧,你是嫡长子,位置就归你。嫡长子只有一个,不需争夺,不需辩论。大家同心协力协助他,江山就千秋万代。简单而实用的逻辑,正是父上的选择。
“蛟龙,下一个就是你了。”慕容儁叹了口气,“如果是耀瞱就更好了,他起码年长一些……”想着想着,慕容儁陷入了睡眠,但是他做了一个噩梦。在梦里,他的孩子们被人像狗一样地杀掉,醒过来,他已经冷汗涔涔。
慕容儁眼睁睁地看着忽明忽暗的天花板,不知不觉又睡着了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外面虽有光,却并不明亮,“才睡了一会儿么?”然而外面打更的声音让他知道误会了,当下不是黎明而是黄昏,一天,或者是几天的时光又过去了。
“朕已时日无多。”慕容儁忽然想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睡着了。这次,他梦见了父亲辛苦建立的大燕江山败在自己手上,失败了的他被押着去刑场,白晃晃的大刀砍下,他的脑袋滚落下来,五弟慕容垂捡起他的头颅,一边责备他无颜面对父上,一边弄乱了他那又长又脏的头发,让它们挡在他的面上,又用木糠封住了他的口,说绝对不能让父上知道大燕江山已经没了。
慕容儁惊醒之际,已经泪流满面。他睁着眼睛,不论如何疲倦都不愿意闭上,他很怕一旦闭上眼睛就永远地睡着了。
“蛟龙呀,你能担得起为父肩上的重任么?”他忽然觉得自己太自私了。
他忽然听见了外面有声,似乎有人在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