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啦!”
拓跋质被陡然打断,身子抖了一下,没等他回过神来,拓跋嗣已经雷霆万钧地咆哮起来:
“你们在我面前鲜卑长鲜卑短,朕以为你们都铁了心到死都只穿皮袍、只吃烤肉、只喝马奶酒,有病只求神不吃药,终身不动汉人一样东西,不交一个汉人朋友!若你们真做到这一点,朕倒也服你们有始有终有骨气。可你们做到了吗?爱汉人的水洗精盐,有病吃汉人的药,拿汉人的玩物当宝贝,一把白胡子了还惦记着汉人的美女!就凭你们这种作派,居然也敢在朕面前充什么正统鲜卑长者!居然还口出狂言,说崔浩糊弄朕!朕虽然不敢自比先皇,但还不至于糊涂到被人蒙蔽。皇叔要是觉得朕心智不明,被奸臣宵小包围,要断送了鲜卑江山,尽可以直说,看哪个鲜卑皇族可以坐朕这个位子,朕一定让贤!皇叔还有精神玩女人,可见精神还很健硕,不妨带领你说的鲜卑老将,直接到宫里来清君侧,诛晁错!”
就好像一道霹雳砸在了拓跋质的头上,老头子几乎是从胡床上直接扑倒在地上,向前匍匐了几步,抱住拓跋嗣胡床的腿哭起来。其他几个皇亲也一起跪倒在地:
“皇上恕罪,老奴失言,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长孙嵩再也不能站着,赶紧陪着跪了下来。
拓跋嗣不吭声,黑着脸等几个老鲜卑号哭哀求了好一阵子,才叹了一口气:
“长孙嵩,你替朕扶皇叔起来,大家也都起来。”
扶是扶起来了,但是没叫坐,大家只好站着。拓跋嗣伸手摸了摸额头,像是要把烦恼抹掉:
“我知道你们是为朕好,为大魏好。不过大魏要好,单靠鲜卑的力量是断断不行的。鲜卑铁骑天下无敌,这个不假。但再厉害的军队,如果用不到点子上,也打不了天下。这些汉人,他们就是帮助朕决定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来用这些铁骑。皇叔你知道汉高祖刘邦吗?”
拓跋质一边擦眼泪一边点头。
“汉高祖刘邦分封功臣,给文官萧何封得最高,武将们不服。刘邦说这就好比打猎,虽然抓住猎物的是猎狗,但指挥猎狗的是猎人。萧何就是猎人,樊哙这些武将就是猎狗,功人当然应该比功狗地位更高些。”
拓跋质听皇帝的意思好像崔浩是人,鲜卑武将是狗,很想顶两句,又不敢,缓缓地低下头去。拓跋嗣接着说:
“这都是汉人古代的事情。就说离我们不远的事吧。永嘉之后,匈奴、鲜卑、羯人、氐人、羌人,出了一批英雄,纷纷建国称帝。但数来数去,在我大魏建国之前,真正成就一番事业的,也不过石勒和苻坚两人而已。石勒成事,靠的是汉人张宾;苻坚发迹,离不开汉人王猛。这两个人一死,石勒、苻坚也就开始走下坡路。我大魏胸怀天下,志在一统六合,难道还容不下一个崔浩?”
这些史实相去不远,硬邦邦地摆在鲜卑人口耳相传的故事里,不由人不服。
拓跋嗣说完这段话,神情和缓了一些,站起身来走了几步,背对几个皇亲站着:
“朕还有事要处理,几位皇叔皇兄可以退下歇息了。不过我想请大家带走一个故事,回去给所有看不惯崔浩的鲜卑贵戚们听听。”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
拓跋嗣走到房门口,望着屋外大树上的一个乌鸦窝,沉吟了一会儿,开口了:
“苻坚遇到王猛,相见恨晚,委以重任。跟着苻家打天下的氐族老人都很不服气,有个叫樊世的尤其愤恨。有一次他对王猛说我们辛辛苦苦打天下种地,居然让你吃了白食。王猛也不让步,说不但要吃,还得你们做好了端上来伺候我吃。樊世很生气,威胁说不把王猛的脑袋挂在长安城头誓不为人。王猛向苻坚说了此事。过了两天,苻坚召集大家议事,樊世又和王猛争执起来。樊世跳起来要打王猛......”
讲到这,拓跋嗣停了下来。房子里静悄悄一片,能听到屋外乌鸦的叫声。
长孙嵩以前听人讲过这个故事,早已知道结局,但那几个鲜卑皇亲却懵懵懂懂,伸着脖子等着下文。长孙嵩不由得暗暗叹气。
拓跋嗣酝酿够了,转过身来,目光闪闪地看着几个人:
“苻坚大怒,就地砍了樊世的头!”
抬手作了一个挥刀的动作。
几个皇亲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有一个不自觉地摸了摸脖子。
......
现在想起这一幕,长孙嵩都能感觉到拓跋嗣眼中的寒意。关于这次出征的副将人选,他搞不清楚是崔浩的主意还是皇帝自己的意思,所以没敢提出抗辩。他怕一旦拂了崔浩的面子,事后会麻烦不断。崔浩整天在皇帝身边,不经意地说一两句话,闹不好就毁了他的前程。
但对这个阿薄干,他实在很不满意。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崔浩不能轻易得罪,阿薄干也不好惹。
阿薄干是拓跋嗣的外甥,他母亲,也就是拓跋嗣最小的妹妹,整天缠着哥哥给自己的儿子升官、赏赐。拓跋嗣那样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偏偏对这个小妹妹一向疼爱娇惯。不过拓跋嗣公私分明,赏赐外甥很大方,从不吝啬马匹、牛羊、奴婢和中原来的丝绸和器物;至于官职,从来不轻易给。不过阿薄干也不求,反正他除了玩女人,也没有什么抱负。和他同龄的那些鲜卑皇族,大部分都作了刺史、将军,他一把岁数了,虽然号称冀州刺史,实际上从来都没去赴任,就是挂个虚衔领俸禄,而这还是他老娘临死前从他皇帝舅舅那里求来的。
几年前,拓跋嗣专门在宫中搞了个仪式,让阿薄干拜崔颢为师,跟着学兵法。这次拓跋嗣叫他跟着长孙嵩出征,估计是觉得监视晋军也没什么风险,平平安安完成差事,也算是有过打仗的资历。可是眼下,任务有变,监视变成了拖住。身为前锋,统领精锐,阿薄干毫无贡献,听说就会放箭。还听说他搞到了一个汉族女子,整夜折腾,闹得军心浮躁。这些倒也罢了,刚刚得到消息,说他居然被几个晋军亡命徒俘虏,脖子上还割了一刀。要不是手下机灵,估计不是成了刘裕的阶下囚,就是丢了脑袋。这关系到大魏国格和军威,决不是小事,一定要问清楚。
这么想着,一个传令兵进来了:
“冀州刺史阿薄干将军求见!”
长孙嵩吐了一口恶浊的口气。按他的本意,应该让这个目无尊长的纨绔子弟在帐口等上一阵子,以报复他姗姗来迟。但军情紧急,只好拿出“大将风度”,忍他这一回。
“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