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2 / 2)

母亲告诉我,巧生叔出远门去了,正月十二走的,走前在我们家里吃了一餐饭,具体去了哪里不知道,他自己也说不准,只说去外面看看,找点事做,自己养活自己。当年的清明节,巧生叔没有回来,七月半鬼节也没有回来,冬至也没有回来,竟然连巧生叔母亲的周年忌日,巧生叔也没有回来。过小年了,我已经是重点高中的小伙子了,却提着巧生叔送我的那个小果篮在院子门口张望了一下午。不用看了,恐怕以后他都不会回来了,奶奶悠悠叹了口气,巧生叔是奶奶看着长大的,最了解巧生叔的脾气,既然老母亲的周年忌日在明村来说如此重要的日子都不回来,那就说明要么回不来了,要么不会回来了。

果然,那一年,巧生叔没有回来,第二年、第三年,一直到许多年,巧生叔都没有回来过。不过,期间还是有巧生叔的点点滴滴的消息,有人说,在南方海港城市的家具厂见过他,还跟他一些吃过一次早点。有人说,在西南大山的某个小镇上见过他,那里盛产竹子,是竹子的海洋,是竹类产品的海洋。甚至有人说,在塞外的草原上见过他,那里没有竹子,只有一望无际的草原,巧生叔手里拿着的不是寒光闪闪的篾刀,是一根竹子做的拐杖,人已经老态龙钟了,走路一晃一晃的,只是说话还是那样的细声细语,柔柔的,低低的,像是草原上如云般飘荡的羊群的白毛,毛茸茸的,暖洋洋的,悠悠的,懒散散的,脸上还带着一抹涩涩的羞红。只是,草原上的风沙凛冽吹过,不知道那身影还能飘忽多远。

一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关于巧生叔的消息,点点滴滴,像是雨珠滴入了汪洋大海,再也没有涌起一朵浪花。那几百台怪兽一般的挖土机在冲进明村之前,关于拆房、迁坟的公告在各大报刊网站喧嚣了三个月。我在明村的路口一直张望了三个月,终究没有看见巧生叔羞涩的笑脸。在公告截止日的第二天,我与朱亮、阿明几个童年时的伙伴,亲自动手把巧生叔的爷爷、奶奶和父母亲的坟墓迁到了卢镇公墓区,拆迁房子的补助款则放在了村委会的账户上,不管巧生叔什么时候回来,那都是他应得的私人财产。

明村在几百台怪兽的吞噬下,被彻底从这个地球上抹去了,沟沟坎坎、田地山塘全部变成了镜面般平滑的广场碎片和冲天疯长的水泥森林。我知道,巧生叔就算回来了,他一定再也找不到明村的路口,望不见明村的过往了。唯一还承载有明村记忆的,就是卢镇边上那庞大的公墓区,不分白昼黑夜,静默在这苍茫天底下,只有那堆堆坟茔和间隙间升腾的袅袅青烟,还能指引明村的方向,望见明村的路口,记住明村曾有过的过往。我想,巧生叔要是回来,他唯一能找寻到的、与这明村有关的,就唯有这无数的坟茔亡灵。

每年的清明、七月鬼节和冬至,我都要来到卢镇公墓区。我猜想,总有一天,我能在这里看见巧生叔风尘仆仆而来,看见巧生叔从远方回来给他的父母上坟、烧纸、点香,或是用最新颖时髦的方式,献上一束鲜花,来不及购买的话,就把坟头上的蒲公英采摘下来就可以。

巧生叔父母的坟头上就长了许多的蒲公英,雪白雪白的,年年蓬飘绽放,我确信,今年巧生叔没有回来,还有明年,还有明年的明年,只要这蒲公英年年坚韧生产,年年绚丽盛开,就一定能看见巧生叔那羞羞涩涩、泛着晕红的脸庞。不过,我又担心了起来,巧生叔那么灵巧机敏的人,又走南闯北了几十年时光,肯怕早就学会了一线相牵、天涯变咫尺的网络,现在不是天天提倡网上祭奠、网络献花吗?如果巧生叔也融入了这所谓的现代文明生活方式,他又何必千里迢迢、风尘仆仆回来点这一支香?烧这一刀纸?何况,就算回来了,公墓区也不会允许他点这香、烧这纸,既然过往已不允许存在,又何必穿梭万里演绎这假惺惺的塑料花瓣坟前安放?不如就把自己挂在这现代的网络中央,像那缀网劳蛛一样,日日夜夜、年年岁岁、生生世世网在网中央。

我终究是糊涂了,我想,我的巧生叔,还有我明村的父老乡亲们也终究是糊涂了。不过,我还是要在明村曾经的路口张望,还要在那逐年荒凉的公墓区驻足,希望能够张望到一回巧生叔羞羞涩涩、慌慌张张和踉踉跄跄的模样。

八十八年前,沈从文说,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也许,这是真的,沉在岁月深处的翠翠相信,坠入细密蛛网的我、还有我们依旧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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