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长所说的那个人,是个皮肤黝黑的高瘦少年,很瘦,瘦得能清晰看出生活的艰难,背部佝偻,好似有什么看不见的沉重的东西压在肩上,两颊向内凹陷,下颌略显外凸。大约是大病初愈,嘴唇没有血色,但眼睛很亮,透着几分不符合这个年龄的天真稚气。
少年在沈忘登船的第三天早上七点进入休息室。
当时天蒙蒙亮,太阳还在睡懒觉的空档,海上起了风,浪又高又急,整艘船不要命地晃,将沈忘从睡梦中摇了出来。
休息室里没有开灯,灰沉沉的一片,像是笼着一层浅灰色的纱。床铺固定在甲板上,晃动的时候与小型超市门口的摇摇车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阵风浪来得突然,去得也很突然,不过一刻钟便偃旗息鼓,只有舷窗上沾附的水珠证明这阵风浪真实来过。
少年不是空手而来,手里握着一卷半米长的牛皮卷纸。站在门口怯生生地用余光瞄沈忘,欲言又止。
沈忘侧身让少年进入休息室,拉过椅子让他坐下,自己转身坐在床尾,“多大了?”
“十、十七。”磕巴着回答,少年不安地往后缩脖子,像只被猎人逮住的野兔子。
沈忘思索一番,“高一高二的年纪。”
“我、我没上过学。”少年小声嚅嗫。
少年瘦成皮包骨的双腿规规矩矩地并拢,裤衩松垮,垂在大腿下方,好似能再塞一条腿进去。沈忘很少在内陆中看到这样瘦的人,就连病入膏肓的樊卫国也比他多长了二两肉。
沈忘盯着他横放在嶙峋膝上的牛皮卷纸,伸出手。
少年枯槁干瘦的手指捏住牛皮卷纸的末端,诚惶诚恐地将海航图递给沈忘。
展开牛皮卷纸的一瞬间,沈忘仿佛看到了一张来自异世界的神秘图腾。密密麻麻的航海路线纵横在纸上,代表岛,灯塔,以及一些不明事物的图标交杂在一起。然而,地图边缘的内容是不完整的,犹如一把裁纸刀整个切下,独断地阻拦了余下的部分。
这是航海图其中一部分。那位气场强大的船长先生在交易物品上做了安全阀。沈忘意识到,这个少年汲取知识的速度将会与他得到海航图的份数挂钩。
沈忘抬眸看向少年,少年正朝着牛皮卷纸投来视线,他的所有情绪都暴露在外瘦得宛如骷髅的面孔上。好奇,紧张,还有一种赤裸裸地渴望。
“你叫什么?”沈忘卷起牛皮纸,问他。
少年缩着脖子,摇头。沈忘猜不准他是没有名字,还是不愿透露。
“识字吗?”
章泽点点头,脖子缩得更紧了,好似要将脑袋缩进胸腔里。他很害怕,师父为他寻找的老师看上去很不好相处。尤其是那双又黑又沉的眼睛,像两个准星,当它们望着他时,他总错觉马上就会射出两颗子弹,让他提心吊胆。
“跟谁学的?”
迟疑了一会,少年回答,“董叔。”
问了几个问题,沈忘弄明白了基本情况。少年跟着董叔念了几年书,后来变成自学,因为董叔许多知识已经记不清,弄不懂了,因此,少年就只能挑着能看懂的学,然而,知识有连贯性,中途无法掌握的部分,对后续知识的汲取造成影响,致使少年难以进步。
船长曾想在内陆里找个家教,但内陆人大多惧怕海洋,更何谈要随船入环星洋,而在海上漂荡的大多都没有读过书,能识字的已归为文化人一列。
按照这样的标准,少年已是处于文化人的顶端,没有人能给他更多的帮助,如此,陷入了恶性循环。
促使少年读书的因素是,两年前六国联合颁布的新政策,免籍高考。
沈忘记得政策颁布的当天,引发了激烈争论,百分之九十的民众反对。因为这条政策针对无籍岛民。
安全海域的岛民自有各国的户籍,无籍岛民只会来自环星洋。
没有人知道六国领袖是出于什么考虑联手下颁免籍高考。政策规定,凡是通过任何一国全国性统考的25周岁以下的青年,将会获得入内陆生活的资格,不用再在海上经受风浪。
因为没有户籍,相关的必要信息缺失,需要做诸如骨龄检测的各种审核。考试的过程极为复杂,但免籍高考不需要任何费用。这一规定再度掀起纷争。
对于内陆人而言,就好像在邀请海上怪物入驻大本营。无异于自取灭亡。
但不论民众如何反对争吵,六国对此坚定不移。政策高挂在国际网上,丝毫没有下撤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