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3:针(2 / 2)

打铁就象一支激昂的乐曲。风箱拉起,曲子奏响。随着加热的需要,风箱会在平缓均称的节奏中加速,强力的节拍中充满希望。灶中的火苗,一起随风箱的节拍跳跃,在劲风的吹奏中升腾。待铁器热至彤红,铁铗快速夹至砧台,一番铁锤上下,一串钉铛声响,一阵汗雨飘下,那铁件便成为匠者的理想器物。再把铁器放入水槽内,随着“吱啦”一声,一阵白烟倏然飘起,淬火。

――打铁怎么能打出头发一样细的“针”。致远合不拢嘴:“你是怎么制成的?”

卞公子解释说:“最早的兵器锻造是源远流长的青铜,商代出现了铁刃,是用陨铁锻成。在春秋战国时期,有了生铁冶炼,外面铺子的犁头就是用生铁铸造的。《战国策,韩策一》说:‘韩卒之剑戟,皆出于冥山、棠溪、墨阳、合伯、邓师、宛冯、龙渊、太阿。皆陆断马牛,水击鹄雁,当敌即斩。’这些锋利的剑戟,均为铁所制。”

“但是,‘针’不一样,用的是炼钢技术。”

致远说:“钢?”

“对,钢。”卞公子说:“炼钢技术在春秋末期和战国初期就出现了,以块炼铁为材料,在反复锻打块炼铁的实践中,人们又总结出块炼铁渗碳成钢的经验。这里最关键的就是渗碳。因块炼铁质柔不坚,渗碳块炼钢又太坚硬,人们又发明了炼钢的淬火工艺,进一步提高了块炼钢的性能。”

――“《管子,海王篇》说:‘一女必有一针、一刀’。可见,针很早就有了。”

――“百炼成钢、千锤百炼的成语也由此而来。”

“准确地说,这只是‘针’的复制品,并不是真正在‘针’,但性能上与‘针’相差不远。”卞公子说。

致远吃了一惊:“复制品?”

“是的。”卞公子说:“因为我也没有见到过真正的‘针’,见过真面目的人都死了。我也是根据师傅死后留下的片言治铁日志,花费了大量心血,方才找出最佳配方,并且借鉴了‘百炼钢’技术。”

“‘百炼钢’是什么?”致远问。

“就是增加了反复加热锻打的次数,至少要达到一百次以上,这样既可加工成型,又使夹杂物减少、细化和均匀,大大提高了钢的质量,否则,你根本无法制造出如丝如发的‘针’。”

袁梅也表示非常佩服,问:“你制造了多少‘针’?”

“只有这一点,就是你们现在所看到的这些。”卞公子说:“我们没有更大的财力和人力。”

“我资助你呢?你们完全可以制造出更多。”袁梅说。

卞公子的表情变得很严肃:“制造刀剑一向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重中之重的事情,它的发生和发展,进退和起落都是和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发生和发展、兴衰和荣辱息息相关。我们虽然一技在身,可也不能随意生产。”

“我明白。”袁梅说:“可是,我需要大量的‘针’,我可以给你很高的报酬。”

“其实太多了也没有用。”卞公子说:“因为‘针’太细太小,必须要有极高的术法才能使用,在一般人手里,同拿一根绣花针差不多。”他叹了一口气:“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完全了解‘针’的用法。”

袁梅很失望。

“真正术法极高的人,什么东西都可以作武器,反而没有必要拥有‘针’。”致远说:“是不是可以这么说,‘针’的作用并不象外界所想象的那么大?我们花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寻找‘针’,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

“也不能这么说,‘针’作为一种利器,当然很有用。”卞公子说:“它能在你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杀人于无形无影之中。伤口只有一个很小的红点,不特别仔细,根本察觉不到。”

“嗯,我见过二尘的伤口,确实是这样。”致远说。

“二尘?”袁梅说:“是不是那位十年前从东部大陆上失踪、以轻功、跟踪、侦察、化装闻名的二尘?”

“是的,就是他。”致远说:“我在暴风城见过他的尸体,他的光头上仅有一个很小的红点。”

“这就对了。”卞公子指着泛着耀眼银光的“针”说:“东部大陆上想得到它的人大有人在,常常络绎而至,不绝于途。也因为如此,我们才隐居在这老街之中,求几日安宁。”

袁梅真诚地感激说:“谢谢你让我们看到了‘针’。”

卞公子眼神热烈:“除了夫人,我绝不会轻易示人,我对夫人的情意,夫人难道看不出来吗?”幸好致远在旁边,不然的话……

袁梅笑了笑,低头不语。

※※※

“对了。”卞公子猛然想起一件大事:“你真的是致远?”

“是啊。”致远拍拍胸口:“货真价实,如假抱换。”

“致远用的是‘天涯’剑,我怎么没有见到?”卞公子很奇怪。

致远苦笑:“丢了。”

“丢了?”卞公子很惊讶,有点不相信:“东部大陆上一直流传你术法很高,怎么会连剑都掉了?”

这样的事情说出来,确实没有多少人相信。卞公子很遗憾:“听说,‘天涯’剑是‘针’的克星,如果今日见到了此剑,说不定我能完全破解‘针’的用法和所有秘密。”

致远也感到很遗憾,他相信,“天涯”剑迟早都会回到自己身边,仅仅是时间早迟而已。

是的,只要你心中有剑、心中有勇、心中有爱,何必非要整天剑不离手、手中舞剑?

剑本铁器、剑本无性。

关键是用剑的人。

※※※

后来,致远专门就那天的所见所闻向神眼先生请教。在荒芜的东部大陆道路上,神眼只是一个沉没在荒草中的名字,甚至连一个完整的名字都谈不上,但是在相剑行业却绝对是如雷贯耳的名字。

――他是权威中的权威。

你真的看到了‘针’?”神眼不相信。

“当然是真的。”

神眼肯定地说:“那一定不是真正的‘针’。”

“嗯,那是‘针’的复制品,不过,纤毫毕露,和真正的‘针’几乎没有区别。”

“你们都错了,而且错的厉害。”神眼说:“‘针’是一把非常邪恶的剑,凡是见到‘针’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够活下来。”

“我也听说过这个传闻。”致远说:“可是,我现在不是同样活得好好的吗?”

“那是因为你见到的根本不是真正的‘针’,这个世界上唯一见过它而又活下来的人就是我。”神眼凸着惨白色的,既看不见眼珠,也看不见瞳仁的眼睛,用一种几乎没有情感的声音慢慢地说:“我的眼睛就是因为看到它才瞎的。”

“啊。”致远大惊。

神眼说:“我虽然看到了它,却永远失去了眼睛。”

“你看到的是什么?”致远急切地问:“它是什么形状?”

神眼忽然流露出一丝深深恐惧:“我只看到了一片白茫茫、极其刺眼的光。”

“只有一片光?”致远合不拢嘴。

神眼忽然问:“离心最近的地方是什么?”

致远说:“当然是胸口。”

“不对,是眼睛。”神眼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你心里想的什么,首先会从眼睛上表现出来。”

“嗯。”致远也认为有道理。

“‘针’杀人就是通过眼睛。”那天想起来,神眼仍心有余悸:“我一见到它立刻发现不对头,马上闭上眼,幸好我及时闭上了眼睛,否则,我失去的将不只是眼睛,而是生命!”

致远倒吸了一口凉气:“‘针’真的如此可怕?”

“是的。”神眼说:“我给你一个忠告,这辈子最好不要见到它,离它越远越好。”

“可是,我一定要找到它。”致远说:“我该怎么防范?”

“如果你一定要找到它,就一定要带上你的‘天涯’剑。”

“还有没有别的办法?”致远不死心。

“没有,绝对没有。”神眼说的非常肯定。

神眼说:“否则,你就是死路一条!”

致远黯然。

“我瞎了眼睛是一种很特殊的例外。”神眼说:“真正的‘针’杀人根本没有伤口,连一个小红点也没有!”

“一点伤口也没有?”

“是的,一点也没有,因为它杀的是你的心,而不是你的人!据说,死在它之下的人,脸上还遗有笑容,仿佛死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情。”神眼说:“作为一个相剑的专家,我自然对名剑有一种强烈的渴望,总想一睹为快,尤其是这把号称‘世人没有一个活人见到过的剑’,当时,为了一睹此剑真容,我用尽心思,四处打听,弄得常常夜不能寐、对天长叹。”

“经过历时多年寻找,终于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看‘庐山真面目’的机会。”他语气虔诚,还有一丝感激:“虽然我失去了双眼,却绝不后悔!”

致远完全能够理解一代相剑大师想见“针”的心情,那近乎是一种朝圣一样的虔诚,那是一种不能见到,则终生遗憾的心情,那是即使如飞蛾赴火,也在所不惜的壮烈――仅仅为了追求这一瞬间的光明,相信它能照亮灰暗的一生!

※※※

“对付‘针’最好的方法就是它本身。”致远想了想,说:“卞公子是卞大师唯一的弟子,深得大师真传,只要给他一点时间和机会重新开始,相信一定会锻造出真真正正的‘针’,到时我们就会找到对付‘针’的方法,以牙还牙,以‘针’对付‘针’。”

“你的想法,我早就想过,很多人也试过,都失败了――‘针’并是象你所想的那么容易锻造。”神眼说。

“为什么没有成功?锻造是一件实践性很强的工作,只要我们反复实践,相信能找到研制‘针‘的方法。”致远说。

“你说的不错。但是,仅有干劲是不够的,还要掌握很多治铁技艺。”神眼说:“而且,技艺也仅仅只是其中的一个条件而已。”

“比如卞公子就只学到了师父治铁的技艺,而没有学到精髓。”他说:“就象写一首诗,除了干劲、技巧之外,还需要悟性、想象力和漏*点。”

“嗯,”致远点头说:“应当是这样。”

“铁件从炉中取出,需要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所有程序,不然铁件一凉,软性尽失,纵然你有再大的力气也无计可施,只好重新回炉。”神眼说:“这又似写散文,要如行云流水,自然而为,一气呵成。”

“因而,太急躁或者四平八稳、慢呑呑的人,无法从事这项工作;同样,书生气甚浓的人也干不了这种工作。”

“卞公子就是书生气太浓,技巧有余而经验不足,光有理论是不行的。”神眼说:“可是这些都不算是最重要的因素。”

致远忙问:“最重要的因素是什么?”

“最重要的因素是生活的沉淀。”神眼说:“就象写小说,如果你没有生活的积累和沉淀,你写不出一部好的作品,也冶炼不出一件好的利器。”

“卞大师也是晚年历尽苍桑,尝尽人世坎坷百味,才将铸幽魂与电所剩下的精铁铸成了最后的‘针’。”

“干将、莫邪铸剑,炉中采自五山**的金铁之精无法熔化,铁英不化,铁汁不流,剑就无法铸成,后来莫邪投身于炉,以自身的血气,熔化了精铁,终而成剑――卞大师铸‘针’也遇到了一个的难题,就是如何让它以小小之体赋予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他用了两种东西。”

致远听得入了迷:“哪两种?”

“一种是‘情丝’,一种是‘俗尘’。”神眼说:“卞大师斩‘情丝’,断‘俗尘’,眼看方要成剑。”他叹了一口气:“可是,卞大师忘记了一点,就是自己还不是出家人,修行远没有达到‘禅’的境界,他年青时风流倜傥,周游幽魂烟花之中,欠下了太多的情债,因而一时无法完全斩‘情丝’,中年时春风得意,介入了太多的恩怨和仇恨,一时那里还能断‘俗尘’?”

――“一句话,就是还没有完全看透红尘情感,而这恰恰是铸剑最忌讳的。”

致远问:“后来怎么样?”

“后来出了意外,‘针’出炉之前诱发了卞大师邪恶的一面。”神眼声音透着苍老与无奈:“人有善良的一面,也有邪恶的一面,关键在于你如何为人,如何处事,如何控制自身的邪恶。”

――“有的人平时可以控制住邪恶的一面,可是,一旦遇到外因诱惑,就似打开了一个盒子,妖魔鬼怪都放出来了。”

――“卞大师就似莫邪投炉,以自身的生命和诱发的邪恶,铸成了最可怕最邪恶的‘针’!”

――“所以,‘针’绝对是独一无二、可遇而不可求的。”

致远不胜感慨嘘吁。

※※※

老街。

袁梅不顾卞公子的一再挽留,坚决起身告辞,和致远一起离开了老街。卞公子满脸失望,依依不舍站在街头,一直到两人消失在古街的尽头,还在挥手,舍不得回去。小秋推着独轮车,载着袁梅,出了铁匠铺,踏着雨后湿漉的青石板,按袁梅指示的方向,继续一路前行。

他们到了郊外。

郊外春风宜人,鸟语花香,“吹面不寒杨柳风”。丘陵,竹篁,水田,荷塘,农舍,桃林,杂木,菜畦,渡槽,“韶光染色如蛾翠,绿湿红鲜水容媚”,两人的心情都为之一振,就象一对小夫妻在踏青郊游,天马行空、自由自在。

美人相伴,致远的心里充满了温情。

无论生活多么繁重,我们都应在尘世的喧嚣中,找到这份不可多得的柔情和静谧,在疲惫中给自己心灵一点小憩,让自己做回自己,融入到大自然的本色中去。

在漫长的旅途中,在疲惫的奔波中,我们始终在追寻什么呢?或许,苦苦所追寻的,就在身边不起眼的地方。

――很多年以后,致远都很怀念袁梅坐在他车上的感觉。

※※※

致远说:“我们这是去哪里?”

袁梅微笑说:“先不告诉你,你听我指路就行了。”

致远故意说:“你到哪里我就去哪里,万一要我和你一起回娘家,我该怎么办?我又算你什么人?总不会扮成你丈夫吧。”

“臭美。”袁梅嘴一撇,说:“你扮别人的丈夫还没有扮够吗?”

致远脸一红,幸好他的脸皮够厚。

袁梅眨眨眼,神神秘秘地说:“你老老实实推着我,什么也别想,什么也别问,尽管走就行了。”

他们究竟要去哪里?无论袁梅将带向何处,致远都愿意与她同行,与她相伴,与她牵手――致远相信,有她在的地方就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他们要去的就是天堂。

“不过,一路上没有事,聊聊天也不错。”袁梅说:“我可以给你一个提示。”

“请说。”

“我们是去找一个人。”

“又是去找人?”致远说:“刚才我们已经见过卞大师唯一的弟子了,这次要去见的又是谁?”

“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一个经常和针打交道的人。”袁梅在独轮车上斜着脸:“想想看,当今最善于用针的人是谁?”

致远想了想,实在想不出。

“这也不能怪你,因为这个人很少行走东部大陆。”袁梅说:“可是,在贵族群体中,却非常出名。”

“是啊,我和你们不在一个层次。”致远说。

“别这么说,英雄不问出身。”袁梅说:“人们常说,百年才能培养出贵族,贵族和一般阶层不一样,非常注重修养、礼节、气质,就是吃、穿、住、行、乃至墓葬,都是非常讲究的,有一套完整的礼仪和规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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