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吃一条吗?”
今夕惊讶地转过头,是雅瑞儿!今夕从未听过她说话如此讥讽和残酷,她原本和雅克一直亲密无间。当今夕在学校时,她一直是雅克忠实可靠的送信人,这样雅克才可以和卡西娜在不受父母监督的情况下说些悄悄话。她正坐在长凳上,一蓬娇嫩金银花的铁架悬在她头顶,鸽灰色的长裙让她隐藏在阴影中。现在她走到了光线下,满脸怒气:“你怎么能对我们这么干?我们就要在梦菲小姐的婚礼上丢丑啦。还有可怜的卡西娜!这可不是她想要的!最近两周,她是那么的高兴,她甚至选了和你制服很搭的裙子颜色。而你,却变成了这个样子!”
“这不是我的错!”今夕反驳道。
“哦?那么是谁把吃的塞进你嘴里的?”
“这……我想这和……术……有关系。”今夕脱口而出。
“你觉得我是个傻瓜,雅克?当你被送到大城市接受教育时,我也许不得不待在这儿,让那些老蠢妇教我,但我不蠢,修术就是把人变得跟准备吊起来做培根的猪一样。”
“就是这么回事。”今夕冷冷地说。这是一个他们都稔熟的评论,雅克总是用这个来结束他们童年时代发生的争吵。但雅瑞儿已经不再是雅克一年前离开时那个单纯的金发***了,她再也不会被别人说出来的武断言论吓住了。
她对这说法嗤之以鼻:“我也知道!其实不是这么回事,你像猪那么肥,会让我们在婚礼上丢尽脸面。梦菲小姐会怎么看我?我有这样一个兄弟!他们会担心我也会变胖,胖得像个气球。我本希望这场婚礼会是个机会,让我给他的父母留个好印象,这样他也许可以在公开场合牵我的手。但他们甚至都看不到我啦,因为你会把我完完全全挡住!”
“我没想要这样,雅瑞儿。你也许该考虑一下我的感受。”雅瑞儿的怒火愈烧愈旺,她正孩子气地想要保护自己的尊严免受损害,“你真是个自私的小姑娘。你给我的每封信里,都要我给你寄礼物。我还真傻,我都寄了。我待在外面,差点死去,现在回到了家,而你却嘲笑我,就因为我的外表。你们每个人都给了我一个‘好棒’的欢迎!只有母亲同情我的境遇!”
“她当然会同情你了!”雅瑞儿立刻反击,“你总是她最宠的那个!现在你把自己的前途给毁了,她可以一直把你留在身边了!你胖得像猪,卡西娜不会要你了。等她另找人家的时候,她会抢走我的兰沃,无论如何兰沃都是她父亲的首选女婿。你把我们大家都毁了,雅克,你这头自私的猪!”
说完,她双手掩面哭了起来,跑进了黑暗中。“雅瑞儿!”今夕在她身后叫道,“回来!雅瑞儿,回来!”
然而她没有,今夕一屁股坐在雅瑞儿的长凳上,回想着她甩给今夕的话。她很生气,用最刻薄的话来伤害今夕。但卡西娜会请求她父母取消婚约吗?突然,一阵饥饿感袭来,让今夕感到既恶心又空虚。今夕抚摸着肚子,抱紧它,好像它是今夕的盟友而不是敌人。
当今夕听到小径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时,今夕还保持着这个姿势。来的是雅克母亲,她手里拿着一盏提灯,轻轻地向今夕走来。
“你在这儿,”她说,“你为什么没来吃饭?”她的声音很温柔。
“我觉得还是离大家远一些比较好,”今夕试着让自己的语气快乐些,“就像您看到的这样,也许我最近吃得太多了。”
“嗯,我不否认你的外表让我吃了一惊,但我的确很想念你,我几乎没有机会和你说话,还有……”她犹豫了片刻,然后谨慎地说道,“我真的很想让你到我的缝纫室里去一趟。”
今夕很激动:“您要把我的衣服放大吗?”
母亲笑了,摇了摇头:“不,孩子,没有那么多布料可供放大,即使能,那看上去也会很糟。但我有几包非常好的蓝布料,如果我让缝纫女工今晚赶制,在婚礼之前你就能有合适的衣服了。”
穿原来衣服的希望破灭了,今夕的心沉了下去,但今夕得挺起胸膛面对这现实。母亲会帮助他,他不会像个傻瓜一样出现在今梦菲的婚礼上。“女裁缝?”今夕压低嗓子问道,“我们什么时候那么宽裕,可以雇用女裁缝了?”
“因为婚礼需要啊!得做新窗帘、挂帘和床单,还要保证家里每个人都能有结婚礼服穿,还有你姐妹们的舞会礼服。两个月前我从西部雇了两个。光靠我和你的姐妹们还有我在短时间内做那么多针线活儿,同时还要做其他准备是不可能的。”
母亲拎着小提灯在前头带路,今夕看着雅克母亲瘦削的背影,突然有了一种恐怖怪异的感觉,仿佛有只巨大的野兽迈着粗笨的步子跟在她身后。在他们去缝纫室的路上,整个宅子静悄悄的。
母亲在缝纫室给今夕量尺寸的时候让他很不舒服。母亲皱着眉头,今夕知道她在掩饰自己的惊讶。当她给今夕量腰围时,今夕的胃咕咕叫了起来,声音很响,她居然向后跳了一步,然后紧张地笑了,继续她的工作。量完后她担忧地说:“我希望蓝布料够用。”
一股饥饿感带来的剧痛让今夕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今夕才说道:“卡西娜特别希望我穿着制服出席婚礼。”
母亲平静地说道:“别指望那个了,雅克。事实上,我觉得我们该考虑在你回去的时候做套新制服给你,我都不知道你怎么能穿上那套旧制服的。”
“我离开的时候它还很合身。好吧,它那时有点紧,但我还能穿。母亲,我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拼命赶路,吃得也不比平时多。然而自打离开学院起,我就一直在长胖。”
“因为在学校里,他们给你吃淀粉类的食物吧。我听说过那种地方,用廉价食物来喂饱学生省钱,大概都是些面包、土豆还有——”
母亲突然停了下来:“雅克,我认为你度过的那段漫长的恢复期,长时间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只能吃东西和读书,那能改变一个人。我对你父亲也说了这些,请求他不要对你如此苛责。”
今夕想大叫,但她没在听他说。他艰难地克制住了自己,只说了句:“谢谢您为我说话。”
“我总是为你说话的,你知道,”她平静地说,“当你干完明天的活儿,仔细梳洗一下,然后到我这里来试衣服。”
今夕做了个深呼吸,压抑住自己的愤怒。“我会小心的,”今夕告诉她,“晚安,母亲。”
她踮起脚在今夕脸颊上吻了一下:“不要绝望,孩子。从今天起,事情只会越来越好。”
“是的,母亲。”今夕诚恳地回答,离开了房间,只留她一个人在原地。今夕的胃因饥饿皱成一团,今夕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进了厨房。今夕压动水池上的手泵,清冽的池水流出来,今夕拼命喝水直到再也喝不下,结果只让自己觉得更难受。
今夕回房间试着睡着,直到东方渐白。今夕和工人们站在一起等着货车的到来,准备迎接新一天的劳作。然后这一天又是这样度过的:水泡、饥饿、疼痛、反胃……还有一种对于不公命运的迷惑和恼怒。
到了下午,今夕开始恍惚了。当其他工人拿出他们简单的午饭时,今夕不得不走开。今夕的嗅觉变得异常灵敏,今夕的胃在叫嚣着它的空虚,今夕好想抢了他们的食物吞下肚去。即使在他们吃完午饭,今夕回来和他们一起喝水时,今夕都在努力克制自己。在今夕和他们用力抬石头时,今夕可以闻到他们的呼吸中混杂着食物的气味,这让今夕痛苦万分。
当他们终于接到收工的指令时,今夕的腿已经软得像果冻了,以至于今夕没帮着搬最后一车石头。今夕看见其他人互相交换眼色,觉得很惭愧。今夕步履蹒跚地走到货车边,几乎没法自己爬上去。
从货车上下来以后,其他人走向镇子。今夕摇摇晃晃地下了车,进了后门。穿过厨房时,闻到空气中充满了美妙的芳香,厨子在准备婚礼蛋糕。今夕快步远离厨房。父亲没让他彻底绝食,今夕知道自己可以吃一点东西,但那种想法像是软弱的表现和对决心的背叛。绝食不会害死他,可以让今夕更快地恢复体形。
前往房间的路似乎很漫长,一时间今夕只想弯腰蜷曲起来,抱住今夕咕咕叫的肚子。可今夕没有那样做,只是走进了浴缸。浴缸是为今夕准备的,好让今夕洗去因劳作而粘上的尘土。今夕臭极了,似乎胖了之后今夕就一直在出汗,汗留在了肥肉的每一条缝隙里,在皮肤上留下发红的印记,一碰就疼。
床上放着罗斯的旧衣服,明显改大过,但穿上还是觉得紧,像是与今夕湿润的皮肤黏在一起。今夕用毛巾擦干了头发,发现头发太长了,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为了防止给母亲丢脸,在去缝纫室之前今夕还刮了脸。
母亲和两个女工在等今夕。今夕脱下衣服,感到说不出的羞耻,三个女人围着今夕把布片连接在一起。一个女裁缝盯着今夕的肚子,然后对着另一个人轻蔑地翻了翻白眼。今夕的脸红如炭烧。她们把今夕的新衣服连接好,后退一步,像鸡窝里的母鸡那样唧唧喳喳讨论一番,然后又围住了今夕,拿走插针,让今夕转个圈,举起双手,看看衣服的贴合程度。布料是昏暗的蓝色,和雅克学员制服那代表勇敢的绿色毫无相似之处。等到今夕在屏风后再把衣服穿上时,感觉糟透了。
今夕爬上无穷无尽的阶梯回到房间。带着冷酷的决心,今夕决定和餐桌绝交。然后,今夕睡着了。
在梦里,今夕是另一个今夕,今夕很饿。尽管自豪于停止了“纺锤”的转动,终止了平原人的魔力,但后悔没能吸收更多的魔力。那是个怪梦,充满了胜利的自得,一波接一波对食物的渴望增强了得意的感觉。我在黎明时醒来,感到饥饿和淡淡的喜悦。前者今夕能理解,后者则让今夕感到羞愧。今夕摇晃脑袋,拂去蛛网般缠绕的杂念,开始面对新的一天。
第三天就是前一天的翻版,只不过更痛苦。今夕到达发车地点时已经迟到了,花了好大力气才爬上车尾。今夕的脑袋好像重逾千斤,今夕交叉双臂放在腹部,用力挤压,好让自己的胃舒服些。
到达了草场,车子停下后,今夕和其他人一起跳下车。今夕的腿一软,整个人就跪在了地上。工人们哄笑起来。今夕歪歪扭扭地站起身,从车后拿起撬棒,觉得它有昨天的两倍重。今夕试着把它猛刺进被深埋的石头边上的硬土,然而它只是滑过了地面。挫败感涌上心头,双臂乏力,只得将自己的身体也用上,稍微能让自己舒服些,就这样我度过了一个痛苦的早晨。过了一会儿,今夕缓过一口气,饥饿感稍稍减退了些。今夕的肌肉开始发热,全身心地投入了工作。当工人们拿出装午餐的小包时,今夕依旧走得远远的。对今夕来说,嗅觉成了苦难的折磨。今夕的鼻子代替了嘴,品尝了食物的香味,今夕的口水都流了出来。
今夕努力提醒自己这不是我第一次节食,甚至不是时间最长的一次。的确,今夕和龙人在一块儿的那段时间里,今夕也吃得非常少,身体却依然强韧。他委实不解,为什么自己以前接受过自律和忍耐力的锻炼,现在却如此痛苦?
突然,今夕觉得自己又恢复了自制力。以前,当今夕无法承认是自己做错了的时候,肥胖看上去像是一种从天而降的诅咒。今夕做了次深呼吸,坚定的意志在今夕胸中汹涌澎湃。今天今夕要把绝食进行到底。
明天,今夕会起床去参加梦菲的婚礼。今夕会与雅克的身份面对咎由自取的耻辱,在接下来的每一天里,面对饮食今夕会展现强大的自制力。
怀抱着坚定的决心,今夕投入到了下午的工作中,毫不留情地鞭策自己。今夕手上起了新的泡,然后又磨破了,但今夕毫不在意。他用艰苦的劳动和苦行惩罚着负隅顽抗的身体,对自己背上和肩膀的酸痛暗自欣喜。等到工作结束时,今夕的腿打着颤,已经精疲力尽,但今夕为自己感到自豪。他又一次掌控了自己,他正在改变自己。
今夕抱着这种态度回到家里,洗澡,然后下楼试衣服。女裁缝们又累又急,她们匆匆忙忙地把新衣服套到今夕身上。镜中人让今夕感到恼火万分,他看上去根本没瘦,这身肉让今夕看上去老了很多,阴沉的蓝色衬得我像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今夕偷看了母亲一眼,她正聚精会神地绣着某个极复杂的花纹。当女裁缝们用力抽紧布料,打上别针,用白粉笔画下记号的时候,今夕看着自己的脸,它像满月那么圆,下面就是今夕肥硕的身体,今夕自己都认不出那个镜子里的痛苦男人了。
今夕吃力地上楼回屋。仅仅在一个小时前,他还觉得自己恢复了自制力,事情会有转机。现在今夕不得不面对明天的婚礼,卡西娜等不来一个英俊潇洒、精力充沛的军校学员做她的护花使者了,她只会等到一个胖子。
今夕愤怒,今夕头晕。所有的绝食,过往三天所干的苦力毫无意义。太不公平了。今夕试着不去想厨房和储藏室里放着的散发着诱人香味的好东西——婚礼会在新娘的家里举行,他们会早早起床,坐进马车到那里去参加仪式。但是接下来的欢庆,跳舞、吃东西还有唱歌,会在宽谷大厅举行,这种场合必须的食物和饮料就在下面,准备到时候端出来飨客。想到这儿,继续呢的胃大声抱怨起来。他必须找点东西吃。
今夕在床上翻了个身,盯着墙。到了约定的时间,今夕强迫自己起来,去做最后一次试装。当今夕到的时候,爱丽茜正哭着跑出房间,回头叫道:“我看上去会像头母牛的!”当她跑过今夕身边时,她尖叫道,“都是因为你,雅克!要不是因为你和傻乎乎的肚子,就会有足够的时间重做我长裙的领口了!”
今夕带着疑惑和惶恐走进裁缝室。母亲正坐在窗边的一个角落用手绢擦眼泪,女裁缝们都脸颊通红,她们的头垂得很低,似乎只关心手里的活计,绣花针在灯光下闪烁不定。
今夕仿佛走入了风暴过后的废墟。“母亲?你还好吗?”今夕轻轻地问。
母亲慌忙擦了擦眼睛。“哦,没什么,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肯定会熬过去的。雅克,试试你的新衣服。”
“爱丽茜看上去很沮丧,她好像在生我的气。”
“哦,没什么。”母亲吸了一口气,又快速擦了擦眼睛和鼻子,“嗯,我们本以为你可以穿制服的,就没给你预留时间,所以现在没时间加工爱丽茜的长裙了,而领口的样式很难做。那是新款式,带着直立的折边,但即使没有折边,它看上去也不错。她只是不高兴,因为有个年轻人会出席婚礼,德威治?托勒,他是坡伦特家的客人。我们不太了解托勒家族,但他们对爱丽茜有意,她当然希望穿得可爱一点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