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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节-第五十五节(1 / 2)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一章 长河落日 第五十一节

“封锁馆驿,立即封锁馆驿,任何人不准进出,违者杀无赦。”

右卫将军赵云断然下令。

此刻馆驿内除了郑玄大师的几个儿孙外,还有三十多个日夜伺奉在大师身边的弟子,其中包括赵松和国渊。两人闻言勃然大怒,冲上来就要理论。左将军颜良用力一挥手,几个亲卫一拥而上,把两人死死摁在地上。

大师的儿孙和弟子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一个个惊惶不安,跪在大师遗体面前放声痛哭。

“不准他们哭。”颜良厉声怒吼,“把他们的嘴给我堵上。”

亲卫们冲进屋内,把所有人全部抓了起来。有些人拼命反抗,痛声怒骂。颜良冷哼一声,虎目生威,杀气腾腾。亲卫们心领神会,把他们五花大绑,用布条全部堵上了嘴。

“赵大人……赵大人……”赵松泪流满面,高声叫道,“大师已经走了,我们这些弟子哭几声难道也犯法了吗?”

“馆驿外有上千儒生……”赵云剑眉紧锁,神情冷峻,“太学里还有几万儒生,你知道大师的死讯一旦传出去,是什么后果?长安一旦乱了,军队就要出动,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也是朝中大臣,难道连这种厉害关系也不知道?到底是社稷的安危重要,还是你们个人孝心重要?到底是数万儒生的性命重要,还是大师的丧礼重要?”

赵松和国渊两人垂泪不语。

“去劝劝他们,叫他们理智一点,不要这么冲动。”赵云的脸色稍稍放缓,“新经是大师一手创建的,新经能有今天的地位,能有数万弟子不容易,不要因为一时冲动,葬送了新经,让大师在九泉之下也无法安息。”

这句话犹如当头棒唱,让两人骇然变色。

“新经现在是众矢之的,你们知道天下有多少人想把新经赶下官学吗?”赵云冷声说道,“太学为什么混乱?显然是因为有人在背后指使和操纵,其目的很明显,就是想乘着大师倒下的机会,把新经彻底摧毁。清醒一点,不要上了当,中了计,将来悔之莫及。”

两人一阵战栗,冷汗“唰”地出来了。

“这里的事,你们听颜大人的,不要乱了方寸。”赵云看看颜良,给他使了个眼色,“我去禀奏殿下,请殿下即刻召集大臣们商议对策。”

赵云转身就走,国渊一把拉住了他,“大人,何时会有对策?馆驿不能一直这样封锁着,大师的遗体也不能一直这样摆着,消息一旦泄漏……”

“给我一个时辰。”赵云毫不犹豫地说道,“一个时辰后,朝廷一定会有稳妥之策。”

马车在大道上疾速飞驰。

车内李玮和杨彪并肩而坐,两人神态疲倦,表情严峻,沉默不语。昨天两府合议,商讨《九品官人法》和《盐铁律》,因为分歧较大,双方争论了一天一夜,至今在几个关键问题上还没有取得一致。下午长公主手诏,请辅弼大臣到长公主府议事,两人立即意识到郑玄大师可能时日无多了。

“长安的形势很紧张,大师一旦仙逝,朝廷就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大师的丧礼和化解危机上,这样一来,改制的事就要延迟。时间拖得越长,不可预料的事就越多,对朝廷也就越不利,所以……”李玮冲着杨彪拱拱手,言辞恳切地说道,“我们还是暂时搁置分歧,先把盐铁、均输、平准、入粟拜爵等新律先定下来,怎么样?”

杨彪一直在闭目养神,好半天没有反应。李玮轻轻喊了一声,“老大人,你看如何?”

杨彪缓缓睁开眼睛,脸上露出一丝矜持的笑意,“仲渊啊,律法的制定关系到社稷安危,百姓存亡,要兼顾各方面各阶层的利益,不能草率,更不能急,要慢慢来……太仓促了,容易产生各种各样的问题,会激化各种各样的矛盾,将来如果频繁修订,会给百姓造成一种朝令夕改的感觉,会大大降低朝廷的威信,因此,没有必要急。改制的步子应该放慢一点,放稳一点,这对稳定社稷有好处。”

李玮苦叹,“老大人,现在北疆的仗越打越大,西疆的重建迫在眉睫,襄阳叛军蠢蠢欲动,巴蜀的反攻已经开始,而长安的经学之争也渐渐失控,在这种形势下,朝廷需要钱,需要财赋,需要即刻实施改制之策,不能再耽误了。从正月提出改制开始到现在已经整整五个多月了,朝廷各方还没有拿出最后的改制定案,这未免也太慢了吧?”

“改制之策能商讨到今天这种地步,已经非常快了。”杨彪乐呵呵地笑道,“你要知道,这次改制涉及到各个方面,是国策的一次重大调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朝廷能够和各方达成一致意见,你居功至伟啊。”

李玮听出杨彪话中的嘲讽之意,他本想反唇相讥,但心情实在太差,懒得说了。

“最近有传言,说正月十一那场刺杀,是丞相大人为了得到长公主的保护而故意设下的一个局。”杨彪眯起眼睛,盯着李玮,一语双关地说道,“看样子,你奏请长公主撤消调查刺杀一案,不但没有让刺杀者感激涕零,反而增长了他们的嚣张气焰。你要当心啊,不要又遭人刺杀了。上次因为子龙将军护着你,你侥幸逃过了一难,但下次你未免就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李玮脸色微变,怒气上涌,脱口骂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总有一天,我要灭了他的族。”

杨彪笑容一窒,旋即两眼睁大,吃惊地问道:“怎么?你知道是谁干的?”

李玮马上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他顺势佯装愤怒,一拳砸到了车座上,“等改制的事结束了,我再派人查。我就不信,我查不出来。”接着他冷冷一笑,继续说道,“十几年来,想杀我的人多了,和我结仇的人更多,但若论仇怨最深的,也只有那么几个。那天子龙将军和我一起上朝,刺客不可能不知道,但其背后的人依旧命令刺客展开刺杀,显然这背后之人也想杀子龙将军,由此不难推测出这背后之人是谁了。”

杨彪眼里的得意之色一闪而过,他仰天打了个哈哈,“仲渊,当年你和筱岚做得的确过分了。子龙将军名震天下,何患无妻?过分了,过分了。”

李玮尴尬地笑笑,嘴角掠过一丝不屑,然后坐直身躯,一本正经地说道:“老大人,你刚才说什么?我没有听见。”

杨彪挥挥手,闭上眼晴,不再说话。

长公主神情悲戚,坐在案几后面垂泪不语。

太傅杨彪虽然早有准备,但突闻噩耗,也是心乱如麻,坐在席上久久无言。这些年,老朋友一个接一个地离去,再看看自己的满头白发,不禁感慨万分,悲恸不已。自己留在这世上的时间也不多了。

大司马徐荣抱着双臂,在屋内来回躁步,苦思对策。太尉张燕和右卫将军赵云相对而视,愁眉不展。

丞相李玮和御史大夫荀攸小声议论了几句,随即争吵起来。李玮要动用军队包围太学,荀攸不同意,他非常激动,指着李玮怒声骂道:“经学之争是谁挑起来的?是你,是你蓄意挑起来的,否则郑玄大师不会累死,长安的形势也不会陷入今天的困境。”

“是吗?”李玮毫不示弱,怒视荀攸,冷声说道,“那么我问你,高堂隆为什么要指责郑玄大师?王朗、颖容、宋衷为什么在太学公开支持高堂隆?九品中正制又是怎么出来的?到底是谁挑起了经学之争?郑玄大师的死,到底应该由谁负责?你说……”

荀攸怒不可遏,他指着自己的脑袋,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叫道:“你要想能动用军队,除非先把我的脑袋砍了。当年洛阳血案,教训深刻,今日朝廷绝不能重蹈覆辙,绝不能。”

“嘿嘿……”李玮连声冷笑,“是吗?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等到儒生们大闹太学,冲击官署,形成了暴乱的事实,然后再出动军队予以剿杀吗?你居心何在?你想赶尽杀绝吗?”

两人越吵越离谱,情绪都有些失控。毕竟郑玄大师象神一样矗立于朝野上下,此刻突然倒了,无论是对朝廷,还是对社稷,都是一个无法估量的损失,对未来的担忧和恐惧让大臣们一时茫然无措。

郑玄大师倒了,年轻的刚刚蓬勃发展的新经失去了支撑,崔琰、赵商、郗虑、公孙方、王基、赵松等新一代名士都没有足够的威望代替郑玄大师,新经的发展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新经是大汉的官学,官学如果受挫,影响面太大,学术、国策、人才等等,各个方面都有可能遭更重创。

李玮心中的悔恨和歉疚无法倾诉,他只能把这种悔恨和歉疚化作一团怒气发泄在荀攸身上。

荀攸历经了三朝天子,二十多年的磨难让他心如磐石。他虽然痛心于郑玄大师的逝去,但他更想挽救这场危机,挽救大汉的儒生们。今日的朝堂和当年一样,也是武人把持的朝堂,武人就是一头猛虎,一旦把它放出了牢笼,长安势必血流成河,大汉势必将再次陷入败亡的深渊。

徐荣和赵云一人拉住一个,极力劝阻。现在不是互相指责的时候,更不是迫究责任的时候,现在的问题是即刻化解这场危机。

“暂时封锁大师病逝的消息,连夜召集大臣们商讨改制之策,一两天内,全部议定通过。”李玮厉声咆哮,“长安危机很难解决,最后肯定要流血,要死人。这场危机极有可能引发更大的危机,所以当务之急是立即议定改制之策,以确保朝廷和社稷的稳定。”

“这根本不可能。”荀攸嗤之以鼻,“一两天之内议定所有的改制之策?你以为这是弹琴作赋啊?这是商讨治国之策,关系社稷存亡,需要时间,一个月两个月,甚至一年两年都很正常。以我看,还是暂时搁置改制之议,全力以赴解决长安危机吧。”

“哼……蓄意挑起太学混乱的目的原来就是搁置改制之议,好高明的手段啊。”李玮指着荀攸叫道,“你不要忘了,长安还有两万南军,栎阳还有五千卫士,晋阳还有一万风云铁骑,长安再怎么乱,它翻不了天。如果两天内不能议定改制之策,我就公布大师病逝的消息,我倒要看看,到底谁会死在长安。”

“好了,不要吵了,都冷静一点,想想办法。”长公主走到两人身边,低声劝道,“大师已经走了,指责谩骂都没有用了,还是想办法解决问题吧。”

“把大师的遗体连夜运出长安,送到洛阳举行丧礼。”

张燕看看众人惊异的目光,苦笑道,“我知道这时候移动大师的遗体极为不敬,但这是唯一的办法,相信大师在天之灵会原谅我们。”

“飞燕,现在是五月,天气暖,长途跋涉,大师的遗体肯定保不住。”徐荣担忧地说道,“如果途中出了什么事……”

“未央宫里的清凉殿内有冰,用冰保住大师的遗体。”张燕说道,“为了节省时间,征调水师战船,顺水而下,直达陕城。再派八百里快骑疾驰洛阳,命令河南尹徐晃、扬威将军张绣带人赶到陕城,把大师的遗体护送到洛阳太学,并在太学布置灵堂。”

“太学的儒生怎么办?”荀攸急切地问道。

“急召崔琰、郗虑两位大人,请他们立即赶到太学,告诉儒生们,说大师病情缓转,要求返回洛阳。他们将遵从师命护送大师回洛阳,继而把这些新经学派的儒生都骗到洛阳去。”

“此去洛阳八百里,儒生们心悬大师的安危,日夜赶路,四五天之内就能到达洛阳。如果水路上有什么耽搁,大师的遗体没能抢在儒生们之前进入函谷关,那麻烦就大了。”荀攸苦笑道。

张燕想了一下,转头对徐荣说道:“命令驻守桃林要塞的军队找个借口,暂时关闭要塞,断绝儒生们回到洛阳的驰道,等到大师的遗体进入函谷关之后,再打开要塞,让儒生们返回洛阳。”

“也只有这样了。”徐荣点点头,躬身对长公主说道,“殿下留在长安主持大局,赵大人和颜大人亲自护送大师的遗体去洛阳。”

长公主本想亲自护送,闻言愣了一下,正想开口拒绝,李玮说话了,“改制的事必须立即议定,请殿下务必留在长安。改制之策不能议定,所有大臣都不能去洛阳参加大师的丧礼。”

“李仲渊,你还有人性吗?”荀攸当即气得两眼冒火,一把抓住李玮的衣领,抡起拳头就打,“我打死你个奸佞。”

赵云眼明手快,扑上去就抱住了荀攸,“荀大人,丞相大人也就是随便说说,你不要动怒。”

李玮瞪着暴跳如雷的荀攸,伸手掸了掸衣襟,显得很是不屑。突然,他冲上去对准赵云就是一拳。赵云莫名其妙,本能地侧身躲过,就在这一瞬间,李玮的拳头往下一沉,张开五指,一把抽出了赵云腰间的战刀。

众人大惊。

“仲渊,你要干什么?”徐荣猛地把长公主拉到自己的身后,厉声疾呼,“你疯了?”

张燕和赵云左右冲上,竭力想夺下李玮手上的战刀。李玮大喝一声,战刀举起,匪夷所思地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都不要动。”

众人傻了。

长公主从徐荣的背后走出来,脸色苍白,震骇至极,“爱卿,你这是干什么?”

李玮惨然一笑,跪倒在地,战刀依旧架在脖子上,“殿下,臣以死再奏,请殿下下旨,改制之议若不得通过,京中任何大臣不得离开长安,否则严惩不怠。”

长公主气得浑身颤抖,指着李玮半天说不出话来。

徐荣、杨彪、张燕、荀攸、赵云五人目瞪口呆。李玮当真是“疯”了,竟然以死相胁。

“臣恳请殿下准奏。”李玮扯着嗓子吼了起来。大概是因为太激动了,手上用力过大,刀锋忽然割破了脖子,鲜血立时涌上了雪亮的战刀,触目惊心。

“好,好,准了,准了……”长公主魂飞魄散,连连摇手,“下旨,我立即下旨。”

“请太傅大人即刻拟旨。”李玮丝毫没有放下战刀的意思,瞪着杨彪又吼了一嗓子。

杨彪气怒攻心,咬咬牙,恨恨地骂了他一句,“你狠,你狠……”

五月初二,黄昏,太仆卿崔琰、治书御史郗虑赶到太学宣布,大师病情有所缓转,要求返回洛阳,并于今夜动身,请诸位儒生即刻返回洛阳太学看护大师。

儒生们欣喜若狂,在赵商、王基、公孙方等人的带领下,连夜离开太学向洛阳而去。

深夜,赵云、颜良、赵松、国渊等人在五百南军卫士的护送下,带着大师的遗体离开了长安城,急赴渭水河边。楼船将军杨华已奉命征调了十艘战船在河边相候。众人顺水而下,于渭水、泾水交汇处的船张渡换乘楼船,飞速疾驶陕城。

五月初三,聚集在长安的各地儒士听说郑玄大师返回洛阳了,辩经结束了,也各自走上了返程。

一场危机就这样悄然化解。

五月初四,长公主亲自主持朝议,朝中大臣、各地大儒名士、商贾富豪们在未央宫前殿再议改制之策。

朝议之前,尚书令田畴宣读了圣旨。由于天下形势紧张,改制之策如果不能议定,则所有人等不能出京。郑玄大师病逝的事知道的人很少,所以人们不以为意。

五月初十,河南尹徐晃急报京都,郑玄大师病逝。

朝堂大乱,很多大臣、大儒们悲伤不已,急着要到洛阳参加丧礼,根本无心议事,诸多改制之策一日之间,全部议定。

五月十一,长公主下诏,颁布新制,即日实施。

五月十二,长公主和太傅杨彪、大司马徐荣、太尉张燕、御史大夫荀攸等二十多位大臣急赴洛阳参加郑玄大师的丧礼。

丞相李玮坐镇长安,指挥实施新制。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一章 长河落日 第五十二节

五月上,西疆,敦煌,阳关。

大汉天子和大将军巡视河西,于五月初九到达阳关。

阳关建于汉元封四年(公元前107年),因坐落于玉门关之南,故取名阳关(古以南为阳)。孝武皇帝在河西“列四郡、据两关”,这两关就是玉门关和阳关,乃兵家必争之地。玉门关在敦煌郡西北部,用以防备匈奴,而阳关在敦煌郡西南部,用以扼守西域诸国。两关相距一百四十里,有长城相连,每隔数十里便有烽燧墩台。

站在关隘上极目远眺,当见云山浩渺,大漠苍茫,雄浑至极。

关隘的东面是美丽的南湖,轻风薄雾,缭绕飘指,如梦如幻。西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漠,近处有一条南北直向的沟渠,泉水涓涓,甚为甘冽。北面墩墩山上有被称为“阳关耳目”的烽燧,巍峨挺拔,犹如瀚海沙漠中的海市蜃楼,峥嵘奇殊。

今日的关隘破败不堪,随处可见断垣残壁,想起昔日的雄伟,不由得让人感慨万分。

“玉门关呢?”小天子转头看向贾诩问道,“玉门关现在怎样?”

“早在二十多年前,玉门关就已经被羌人拆除了,只剩下几段墙垣了。”贾诩叹道,“自孝桓皇帝以来,大汉国力日衰,对西域的控制力越来越弱。”

“元嘉元年(公元151年),西域长史赵评在于阗病死。第二年,王敬继任长史。西域的拘弥王因与于阗有仇,诬陷于阗王杀死了赵评。王敬大怒,率军攻杀于阗,杀死了于阗王。于阗国人不服,转而叛乱杀了王敬。接着永兴元年(公元153年),车师后部王阿罗多起兵反汉,西域诸国响应者很多,西域长史部和戊己校尉部不得不撤回敦煌,自此大汉就失去了对西域诸国的控制。”

“听说,孝灵皇帝熹平四年(公元175年),于阗国王安国攻杀拘弥国,杀其王,当时的戊己校尉和西域长史还同时发兵西征,帮助拘弥国在大汉的质子定兴复了国。”傅干马上问道,“如果此事是真的,那么孝灵皇帝朝的时候,大汉对西域诸国还是有影响力的。”

“西域本是大汉的疆土,西域诸国本是大汉的藩属国,几百年了,当然有影响力了,但大汉的影响力并不能代替我们对西域的实际控制。”贾诩苦笑道,“那件事的确是真的,但那也是大汉最后一次出兵远征西域。算起来,距今整整三十年了。”

“近百年来,西疆的羌人屡屡叛乱入侵,大汉和西域诸国的联系频频中断,在这种情况下,大汉对西域诸国还有多少控制力,可想而知。孝灵皇帝朝,先有黄巾起事,后有边章、韩遂之祸,朝廷自顾不暇,府帑空竭,兵疲财尽,无力他顾,丢失西域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丢了容易,捡回来就难了。”贾诩指着前方广袤的戈壁,仰天长叹,“大汉自光武皇帝中兴后,因为匈奴人霸占了西域,严重威胁西疆安危,不得不在西域一地屡屡用兵,历经三通三绝。虽然我们最终击败了匈奴人,但西域诸国因为失去了匈奴人的威胁,再加上大汉国力不继,渐渐离心离德,开始互相征伐兼并,同时反抗政令的事也频频发生。元嘉二年、永兴元年的叛乱,就是西域诸国试图摆脱大汉控制的开始。建宁元年(公元168年),疏勒王被自己的叔父和得杀害,和得自立。建宁三年(公元170年),凉州刺史孟陀派戊己校尉任涉等人率西域诸国三万多人围攻疏勒桢中城,四十余日不得攻克,无奈撤围而走。这件事对西域诸国的震动很大,曾经纵横捭阖的大汉不行了。此后,西域各国肆无忌惮,征伐兼并之事愈演愈烈,到今天为止,已经形成了鄯善、车师等几个大国。大汉要想再象昔年班超、班勇一样轻私收复西域,根本不可能。”

“孟陀?”李弘诧异地望着贾诩,“就是当年西凉肃贪时,被我杀死的孟陀?”

“对,就是他。”贾诩脸显怒色,气愤地说道,“建宁三年的西域之战,不是败在武力上,而是败在这些贪官污吏手上。大军的粮草军资被朝廷和凉州的不法官吏们层层贪污和盘剥,所剩无几,这仗怎么打得赢?仗打输了,西域也丢了。”

小天子闻言怒气上涌,恶狠狠地骂了几句,然后一脚踢在残垣上,“杀,要把这些贪官污吏们统统杀了,一个不留。”

“杀,是解决不了吏治问题的。”李弘笑了起来,拍了拍小天子的肩膀。

“怎么不能解决问题?当年大将军在西疆杀了一大批,后来不是打了胜仗吗?”小天子不服气地反问道。

“我在西疆肃贪,只能解决一时的问题,而陛下肃贪,要解决一世的问题,要考虑大汉的长治久安,要考虑大汉的千秋万代。”李弘笑道,“陛下应该牢牢记住这一点,千万不能像我,只图一时之痛快,而误了社稷大事。”

小天子撇撇嘴,显然对大将军的话不以为意,但碍于大将军当面,不好说什么,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低声说了一句,“朕记住了。”

“你真的记住了?”李秀凑到他耳边笑嘻嘻地问道。

“朕记住了。”小天子狠狠瞪了她一眼,突然冲着她耳朵大声吼道。李秀吓了一跳,尖叫着捂住了耳朵。

一行人沿着主墙,有说有笑,向距离关隘最近的烽燧墩台走去。

“贾大人,你刚才说,自光武皇帝中兴后,大汉在西域用兵历尽了三通三绝,这是什么意思?”李弘一边和贾诩并肩而行,一边虚心求教道。

小天子走在两人前面,听到大将军问起西域的战事,非常感兴趣,急忙退后一步,挤到了两人中间,听贾诩娓娓道来。

“这要从王莽篡逆说起。”贾诩略略思索了一下,缓缓说道,“王莽篡夺了大汉社稷后,对西域诸国非常鄙视和轻侮,在匈奴人的离间下,西域诸国连续爆发叛乱。天凤三年(公元16年),王莽派五威将军王骏、西域都护李崇、戌己校尉郭钦出兵平叛。焉耆人诈降,杀了王骏,李崇也兵败退到龟兹。郭钦闻讯,引兵撤回敦煌。王莽死后,李崇没了消息,西域都护府自此撤消。”

“西域大乱后,南北两道诸国几乎全部臣属于匈奴,只有莎车王延仍旧臣属于大汉。大将军窦融过去屯兵河西的时候和莎车王延的关系非常好,他深知西域对西疆稳定的重要性。所以建武五年(公元29年),他奏请光武皇帝,以朝廷名义拜莎车王为建功怀德王,西域大都尉,西域五十五国皆听其号令。建武十四年,莎车王与鄯善王遣使洛阳,要求朝廷重设西域都护,恢复自孝武皇帝以来的正常统辖关系,但光武皇帝以内地初定,不遑外顾为由,拒绝了这一请求。”

“三年后,莎车王又遣使再次提出请求。大司空窦融说,莎车王室自孝元皇帝以来,一直对大汉忠心耿耿,数世不渝,当朝廷与西域中断联系时表现得尤为突出。他建议朝廷赐莎车王西域都护印缓,以便依靠莎车王安抚西域诸国,稳定西域形势,恢复正常统辖关系。光武皇帝同意了,谁知莎车使者持都护印缓回国经过敦煌时,敦煌太守裴遵向朝廷提出,‘夷狄不可以假以大权’,反对将西域都护印缓赐予莎车王。当时西域的事敦煌太守最有发言权,光武皇帝于是下诏,要收还都护印缓,改赐大将军印。莎车使者不答应,裴遵强行迫夺,致使莎车国和朝廷关系骤然紧张。”

“裴遵对西域诸国采取歧视、排斥态度显然是错误的,而朝廷出尔反尔,特别是裴遵强行迫使莎车使者换印一事,更是侮慢而近于戏弄。大汉就这样白白丢失了收复西域的大好机会。”

“这是一绝。”

“莎车国心怀怨愤,举兵叛乱,而西域诸国更是自相攻伐,干戈不息。建武二十一年,西域焉耆、鄯善、车师等十八国使者赶到洛阳,诉说莎车国的残暴,恳求朝廷重设西域都护,保护西域诸国,但光武皇帝仍旧拒绝,迫使西域诸国不得不投靠匈奴。”

“匈奴占据了西域后,不断出兵侵扰边境,河西、拢右等地连番告急。”

“到了孝明皇帝朝,大汉国力已经增强,在匈奴人屡屡寇边的情况下,朝廷不得不重修国策。永平五年(公元72年),谒者仆射耿秉上书建议,出兵远征,攻杀匈奴,恢复对西域的控制。”

“第二年,朝廷兵分四路,骑都尉来苗、度辽将军吴棠、驸马都尉耿秉、奉车都尉窦固各领大军攻击匈奴。窦固率军一直杀到东部天山,击破驻守伊吾的匈奴南呼衍王,将其追赶至蒲类海,在伊吾地区设立了宜禾都尉。与此同时,班超领三十六随从,来往于西域南道诸国之间,诛杀了匈奴使者和于阗巫师,使西域南道诸国归属朝廷。第三年,窦固和耿秉又率军出击车师诸国,大胜。至此,朝廷恢复了对西域的控制,重建西域都护府和戊己校尉。”

“这是一通。”

“但这次远征战果仅仅维持了两年多。永平八年(公元75年),匈奴人反攻,杀了西域都护陈睦,只剩班超在喀什一带固守,另有耿恭困守孤城。恰好中原地区遭遇严重旱灾,孝明皇帝驾崩,朝中再掀弃守西域之论,只有司徒鲍显力主援救。孝章皇帝无奈之下,下令班超、耿恭等人撤出西域。”

“这是二绝。”

“但班超没有撤出来。班超一行返至于闻时,西域诸国坚决阻止班超东归,‘互抱超马脚不行’。班超被西域人感动,同时他也知道,汉军撤走后,匈奴人必将重霸西域,朝廷几年的努力将付诸东流。于是他不顾孝章皇帝的旨意,决定重返疏勒,继续征战。这一战就是十五年。”

“幸运的是,匈奴人也遇到了困境。当时的北匈奴单于庭众叛亲离,遭到了南匈奴人、丁零人、鲜卑人和西域诸国的四面围杀。大汉的军队从孝和皇帝永元元年(公元89年)开始,在窦宪、耿秉、耿夔等人的统率下,连续三年远征西域,给了北匈奴人以毁灭性打击,迫使其主力西迁。”

“永元两年(公元90年),大月氏派兵七万进葱岭攻打班超,班超坚守疏勒,大月氏粮草断绝,大败而走。此仗震惊西域诸国,无不臣服。”

“这是二通。”

“孝和皇帝永元十二年(公元100年),西域都护班超病重,请返洛阳。‘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但书上三年不得批准。他妹妹班昭亲自上书和帝,哀求请调。永元十四年(公元102年),班超回到洛阳,当年去世。”

“接替班超任西域都护的是任尚,此人征伐多年,骄恣跋扈,严酷暴虐,施政不当,结果酿成动乱。四年后,朝廷调回任尚,由段禧接任西域都护,但战乱依旧不止,而被征调前去镇压的羌兵又临阵叛乱,切断了河西通道,导致朝中弃守西域的主张再度占据上风。永初元年(公元107年)六月,孝安皇帝下旨,罢西域都护,招回伊吾、柳中屯田吏士。”

“这是三绝。”

“朝廷与西域断绝后,北匈奴残部卷土重来,不断侵扰西域和河西地区,威胁西疆。孝安皇帝永初七年(公元119年),敦煌太守曹宗建议朝廷出兵伊吾,以招抚西域。同年,敦煌长史索班率军出屯伊吾,西域诸国望风归附。第二年,索班被匈奴人杀了,但敦煌太守曹宗坚持要求出击匈奴,主政的邓太后支持此议,不过此时朝廷为平定西疆羌人耗尽了财赋,只能在敦煌置营兵三百。延光二年(公元122年),朝廷以班超之子班勇为西域长史,率兵五百出屯柳中。”

“五百人收复西域,想都不敢想的事,但形势的发展,远远超出了朝廷的估计。第二年鄯善归附,龟兹、姑墨、温宿负荆投首,在西域诸国的有力支持下,班勇率西域各国步骑万余人,在车师前王庭击败匈奴伊蠡王,恢复车师前部,在短短时间内,便打开了西域的局面。”

“延光四年(公元125年),班勇发敦煌、张掖、酒泉六千骑,配合鄯善、疏勒、车师前部兵,进攻车师后部,俘获车师后部王与匈奴使节,带到索班战死的地方杀了,又派人杀了东且弥王,报了索班被杀之仇。于是车师六国悉平,在此基础上,班勇再接再厉,抓紧时机,召集各国人马数万,彻底捣毁匈奴老巢,呼衍王逃至枯梧河,其众二万余人皆降。匈奴大单于率万余骑前来救援,亦狼狈引退,自此车师再也见不到匈奴骑兵,这样西域诸国复归大汉。”

“这是三通。”

“真乃英雄,大汉的父子双雄。”小天子激动地叫了起来,“朕也要象定远侯(班超)一样,远征西域,建下盖世功业。”

“陛下要治理社稷,不能劳师远征,这收复西域的事,就交给我吧。”李秀突然从李弘的背后伸出一张俏脸,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小天子愣了一下,“你是个女孩子,怎能统率大军?去,去,一边待着去……”忽然他看到李秀眼神突变,好象要把他吃了一样,马上改口,换上一副讨好的笑脸,“不过,朕可以带你一起去,嘿嘿……嘿嘿……”

李秀得意洋洋地眨眨眼睛,脑袋又缩了回去。

“那就这样说定了。”李弘大笑,伸出了右手,“我们君臣击掌为誓,臣替陛下戍守大漠,陛下则率军收复西域,重建大汉伟业。”

“好……”小天子大喜。有了大将军的支持,这趟征战可以说是铁板钉钉,跑不掉了。他一把拉住大将军的手,重重拍了一下,想想又不放心,一口气连拍三下,“大将军,说话算话,不能耍赖。”

李弘连声答应。

“什么时候打西域?明年吗?”小天子急不可耐了。

“西域的情况和过去完全不一样了。”贾诩笑道,“一则匈奴人先是被我们击败,然后又被鲜卑人打到了极北之地,西域诸国没有了威胁。二则这些年西域诸国互相征伐兼并,车师、鄯善都已变成了实力较大的大国了。现在他们想做的是西域霸主,而不是臣服大汉再做藩属了。如果我们要打西域,肯定有一番大战。这样一来,大汉首先要稳定,要国力强盛,以确保劳师远征的时候,军队能持续保持强悍的武力和得到源源不断的粮草辎重。”

小天子脸显失望之色,“这么说,还要很多年才能远征西域了?”

“何时远征西域,要取决于陛下。”李弘拉着小天子的手,一边走,一边问道,“刚才贾大人说了很多,臣想问问陛下,为什么大汉和西域之间,会有三绝三通?为什么打下来了,又总是丢了?”

“应该是四绝。”小天子说道,“现在大汉失去了西域,已经是四绝了。如果朕收复了西域,那就是四通。为什么总是丢?”小天子想了一下,说道,“没有军队。班勇大人只带五百人出征,最后只能靠西域人戍守西域,西域有好人有坏人,坏人会背叛,西域当然会丢了。还有……”他抓抓头,又想了一下,忽然挥手说道,“还有财赋不足。朝廷没有足够的钱,当然没办法保住西域了。打仗要钱,没钱就不能打仗。还有……”他摇头晃脑,哼哧了半天,想不出来了。

“还有决心,守住西域的决心,戍守疆土的决心。”李弘说道,“大汉的疆土,一分一寸也不能丢,所以,弃守西域的主张,就和弃守西疆的主张一样,是绝对错误的,是亡国之论。朝廷只要清醒地看到西域对大汉社稷的重要性,只要决心守住西域,无论多少困难,都能克服。当年班勇大人率五百人出征西域,最后结果如何?还不是成功了嘛。所以坚守大汉疆土,坚决不让大汉疆土丢失一分一寸,是我们大汉的国策,永远不可更改的国策。”

“这一点,至关重要。”大将军停下脚步,望着小天子,郑重说道。

小天子神情严肃,举手发誓,“朕终其一生,绝不让大汉的疆土丢失一分一寸,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但要想守住西域,有决心不够,有军队也不够,有财赋也不够……”李弘低头望着小天子说道,“回头看看历史,想想贾大人刚才说的话,其实不难发现,以夷狄制夷狄这个策略并没有错误,错误在于牧养失宜。”

“牧养失宜?”小天子喃喃自语,疑惑不解。

“牧养失宜,是当年班勇大人敬献西域之策时说的话,意思是说,西域之所以屡屡丢失,关键是策略错误,措施失当。在治理西域诸国的过程中,常常因为政策错误,导致暴乱和背叛,继而让朝廷丧失了对西域的控制。”贾诩解释道,“其实,这句话,如果放在西疆,探询西疆战乱不止的原因,同样正确。如果放在社稷,探询社稷倾覆的原因,还是非常正确。”

“朕知道了,朕明白了……”小天子立即醒悟过来,“我们去打一个地方,或许很容易,但要想守住一个地方,就要象治理社稷一样,要有正确的国策,要有适当的御民之术,说到底,就是要让他们吃饱穿暖,要让他们安居乐业。”

李弘和贾诩互相看看,欣慰而笑。

“陛下说得对啊,说得很对。”李弘捋须叹道,“我们去年征伐西疆,陛下都看到了,西疆人为什么打仗?羌人为什么屡屡入侵?为了生存。西域人也是一样,也是为了生存。西域诸国居住的条件很恶劣,生存很艰难,要想活着,就要想尽一切办法,甚至不惜出兵征伐。大汉要想收复西域,守住西域,首先要做的不是杀戮,而是让西域人活下去。大家都能吃饱穿暖,何苦还去涂炭生灵?”

“陛下要牢记,要牢记啊。”李弘拍拍小天子的后背,手指西方湛蓝的天空,语重心长地说道,“等你有一天觉得自己可以确保守住西域了,不会让大汉将士的血汗白白流失了,不会让西域人为生存而苦苦挣扎了,你就可以率军远征了,否则,三绝三通的噩梦会死死缠绕着大汉,无数的大汉子民将为这个噩梦付出惨重的代价。”

小天子站在烽燧墩台的最高处振臂狂呼,兴奋不已。

李秀、颜霸等一群孩子蹦上跳下,欢声笑语回荡在这片美丽的绿洲上。

李弘负手而立,望着东面一望无际的原野,望着隐约可见的南湖,心事重重。贾诩走到他身边,笑着问道:“大将军在想什么?”

李弘回头看看正在打闹的一帮孩子,没有说话。

“大将军为了小天子能早日主政,可谓殚精竭虑,费尽心血,但现在看来,大将军这种做法的确很有效。”贾诩说道,“小天子长结实了,也更聪明了,将来即使没有孝武皇帝那般旷古烁今的伟业,也会成为一代明君啊,大汉会在他手中一步步走向中兴的。”

李弘笑笑,轻轻叹了一口气。

“大将军是担心长安吗?”

“有子烈、仲渊和飞燕坐镇长安,我没什么好担心的,他们会把改制的事处理好。”李弘停了一下,又说道,“赵岐老大人去世的时候,我虽然心里很痛,但我觉得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完,我还要继续撑下去,但看到云天躺在冰天雪地里,我……”李弘眼眶突红,神情悲恸,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贾诩静静地站在他身边,沉默不语。

“我心里很痛,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也死了……”李弘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颤声说道,“这么多年了,死去了数不清的兄弟,我的眼泪已经干了,我的心也麻木了,我支撑不下去了,我想离开这里……”

泪水忽然滚了下来,随风飘逝。

“这么多年了,我想找到自己的亲人,我想找到他们……但是……但是……”

贾诩伸手搂住了李弘的肩膀,他想安慰几句,但他实在不知如何安慰。大将军能熬到今天,不容易。看看他长发里的白丝,看看他眼里那越来越浓的忧伤,任何人都知道他的愁苦,但又有谁能分担他肩上的责任?小天子今天的话或许触动了大将军封闭了很久的心灵,他二十多年来的心愿和责任似乎随着小天子那不经意的一句话找到了寄托之处。“让他们吃饱穿暖,让他们安居乐业。”这是大将军一生为之奋斗的目标,这是大将军唯一想传承给小天子的东西。他带着小天子征伐天下,就是想告诉小天子这句话,就是想让小天子把这句话铭刻在心。他做到了,他想离开了。

“我今年六十了。”贾诩低声说道,“等到小天子主政,我就六十四了,我也可以回家了,我可以留在美丽的祈连山下,徜徉在这片美丽的蓝天下。”

大将军明白贾诩话中的意思,还有四年,还有四年的时间,大汉就是小天子的天下了。

“四年时间,这里能成为阡陌相连的农田吗?”李弘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指着前方绿油油的草地问道。

“不要奢望了,虽然很多年前这里曾是阡陌相连的农田,曾是美丽富饶的绿洲,但那都是遥远的记忆了。从孝武皇帝屯田戍边开始,直到王莽篡汉,这里都是好地方啊。”贾诩摇摇手,笑着问道,“怎么?大将军有意和我一起重新开荒垦田?”

“我要到北疆去,那是我的誓言,曾经对无数死去的兄弟许下的誓言。”李弘叹道,“你也不可能致仕回家,在这里优哉游哉地种田,你还有很多事要做。比如,四年内,用什么办法才能恢复这里的屯田?边军要戍边,要远征西域,将来朝廷还要世世代代戍守西域,这里的屯垦马上就要开始,刻不容缓。”

“河西历尽战乱之后,尤其是敦煌、张掖两郡,几乎成了废墟。想在短期内重建,需要耗费惊人的财力和物力,朝廷恐怕一时半会还顾不到这遥远的边荒之地。”贾诩苦笑道,“我也急啊,这里是我的家园,我也希望它尽快恢复昔日的富饶。但急解决不了问题啊。大汉中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需要一代人、两代人甚至三代人才能完成。当年光武皇帝中兴,到孝明皇帝派军远征西域,整整花了五十年时间。我们即使等不到五十年,至少也要等到二十年之后吧?”

李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沮丧地挥了挥手,“算了,这是天子的事,我们管不到了。一代人管一代人,我们这一代保住了社稷,社稷中兴的事,就交给他们这一代吧。”

五月下,武威,姑臧。

长安的消息连续传到河西。

郑玄大师的病逝让众人非常震惊。虽然长公主、辅弼大臣、朝中诸多公卿大臣都赶到洛阳参加了大师的丧礼,试图挽救因为大师的故去而给新经造成的重创,但新经的官学地位还是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危机。毕竟新经出现的时间太短,研习的弟子太少,而且它和古文经学又有很深的渊源,在古文经学高举“反谶纬,反繁琐”的大旗公开挑战新经的情况下,它的地位岌岌可危是很必然的事。

朝廷以新经为官学,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尽可能消除今古文经学两派延续了两百多年的争论和矛盾,从而减少因为学术纷争给国策带来的影响。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在中兴大业步入最关键的国策调整期的时候,郑玄大师竟然倒下了。

许劭、王剪、胡昭、杨奇、韩融、淳于嘉、钟繇等今古文经学两派大儒都给大将军写信,各自呈述理由,希望大将军能正视现实,出面劝说长公主和丞相李玮等人,重修官学,把今古文经都纳入官学,增设太学博士。

现在的现实问题是,私学盛行。无论是古文经学派,还是今文经学派,大儒们的私学都办得非常红火,这和当年北疆为了解决人才紧缺问题而鼓励开办私学有关,这个政策至今未改。如今选拔制度改了,《九品官人法》的主旨是唯才是举,看上去儒士们都有出路了,但朝廷在选官的时候显然不会重用研习今古文经学的儒士,所以这种情况如果一直延续下去,研习今古文经学的儒士们会越来越少,最后两种经学必定衰落,这是今古文经学大儒们无法接受的事实。

李弘很为难。大儒们希望李弘能利用自己的权势威慑朝廷,让今古文经学一直存留于世,但李弘不想让自己的权势凌驾于朝廷之上,他尊重和相信朝廷的决策。

李弘想了很久,最后给诸位大儒各自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天子四年后主政,长公主也好,我也好,辅弼大臣们也好,都要还政于天子。而这四年时间内,今古文经学的地位暂时还不会遭到新经的打击。所以官学的事,还是将来请天子决断吧。

丞相李玮的书信很长,洋洋洒洒,显得心情极为顺畅。他对大将军说,新制实施后,他有绝对的把握让朝廷的财赋在一年内翻倍。

按照他的估计,十月秋收的时候,朝廷基本上可以控制盐铁价格,这样就能提高谷价,一来可以增加农夫们的收入,提高农夫们种田的热情,二来可以让朝廷得到更多的粮食。

“入粟拜爵”的律令颁布之后,各地富豪们响应积极,预计两到三个月内,边郡就能得到大量的粮食,而骠骑将军鲜于辅大人也就可以对北疆、辽东的叛逆们展开攻击了,西疆各郡的形势也能暂时得到缓解。不过,考虑到鲜卑人扶罗韩和射隆的实力比较强悍,汉军动用的军队较多,三万人以上规模的大战还是要等到秋收之后展开为好。

李玮对朝廷庞大的债务问题耿耿于怀。他有个设想,西疆现在人口少,地多,要想迅速恢复只有移民屯田戍边,但短期内想迁移人口到西疆,可能性微乎其微。谁愿意到那么贫瘠的边疆去?当年孝武皇帝为了移民戍边,想尽了办法,效果很差,最后帮他解决问题的告缗令。告缗令让中小商贾都破产了,很多人还因为被人诬陷获了罪,这些人和他们的家眷、奴仆最后都被强行迁到了河套、河西一带屯田戍边。当然了,这个办法朝廷不能用。

朝廷当初在赊贷的时候,曾和大门阀大商贾有个约定,朝廷可以用其它同等价值的东西偿还这笔债务,可以是谷粟,也可以是绢缯,所以李玮打算钻这个空子,把债务全部转成河西四郡的三十年土地租种权。

大门阀大商贾如果不去河西耕种土地,这笔债务就算他们自动放弃了,他们如果愿意去种,愿意派遣雇农、田僮、奴仆去开垦,朝廷可以给予很多的优惠,各方面的优惠。如此一来,迁移人口和屯田戍边的事解决了,朝廷背负的庞大债务去掉了,粮食和财赋也有了,一举多得。

另外,此策对朝廷坚守西疆的策略也有好处。这些大门阀大商贾为了保住河西土地上的粮食,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就必须和朝廷保持一致,坚决戍守西疆,将来还要远征西域,否则他们的钱财就烟消云散了。

不过,这个债务转土地租种权的事,便宜都让朝廷占了,大门阀大商贾们短期内只有投入,没有产出,只能盼望着长远效益,却没有任何短期效益,而他们要想得到长远效益,边郡的戍防就成了重中之重。所以,此策若想逼迫大门阀大商贾们同意,首先就要确保西疆的稳定,这样一来收复西域的事就显得非常急迫。其次,除了迅速稳定北疆外,还要尽快南下展开攻击,最起码要把徐州打下来,以便增强朝廷的威信和威力,让朝廷和这些大门阀大商贾们商讨此策的时候,可以拉下脸来威胁他们,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否则我让你尸骨无存。

李弘哈哈大笑,众人都很奇怪地看着他。

“你们看看,你们看看……”李弘高兴地把李玮的书信递给贾诩、傅干等人,“仲渊太厉害了,怪不得现在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贾诩匆忙扫了一眼,拍案称绝,喜笑颜开,“好计,好计啊……西疆的事解决了,河西的事也解决了,这个办法太好了……丞相大人真是天才……”

李弘郁积在心里的忧愁和阴霾一扫而光,他很激动,有些失态地一把搂住坐在身边的小天子,郑重其事地说道,“陛下,你要记住,大汉可以没有臣,但绝对不能没有丞相大人。大汉的中兴大业能有今天的成就,丞相大人居功至伟。”

小天子很郑重地点了点头,“朕记住了。大将军,既然丞相大人才智超绝,他为什么不是朕的老师?”

“这个……”李弘抑制不住兴奋,大声笑道,“因为他太聪明了,得罪了很多人,仇人太多,个个都想杀他。如果陛下也像他一样,将来还如何出京统率大军征伐西域?”

“哦?”小天子摸摸脑袋,“原来这样,那还是笨一点好。”

众人开怀大笑。

“看样子,丞相大人又要遭人刺杀了。”蒋济放下书信,担心地说道,“现在恨他的人太多了,朝野上下人人称其为本朝第一奸佞,此策若出,恐怕……”

“我会想办法的,如果仲渊出了事,大军至少三年内无法征伐。”李弘连连点头,指着傅干笑道,“告诉丞相大人,陛下和我们都同意了此策,让他即刻实施。”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一章 长河落日 第五十三节

六月上,大漠。

大汉天子和大将军李弘统率虎贲羽林营、胡骑营、西部鲜卑铁骑共一万五千人进入大漠。

十几天之后,大军到达红公牛沙漠(今乌兰布和沙漠)东北端的屠申泽。屠申泽是一个大湖,湖水由黄河而来,碧水蓝天芳草萋萋,甚为美丽。这里从大秦开始便是河套一带主要的屯垦戍边地区,北疆军收复朔方、五原等北疆边郡后,重开屯垦,十几年过去了,如今这里已是人丁炽盛,牛马布野。

朔方郡太守张逸奉旨送来了粮草和牲畜,并带来了长安最新的消息。

大司马徐荣、太尉张燕书告大将军,北疆局势日渐紧张,请他尽快赶赴金雪原,会同漠北都护铁钺镇制大漠胡族诸部,伺机攻击弹汗山,帮助骠骑将军鲜于辅攻杀扶罗韩。

自从去年南部鲜卑王射墨赐和东部鲜卑大人弥加辞世后,大漠局势一度混乱,柯比熊、射虎、射缨彤等大漠中南部的大小王先后被赶出了大漠。而大汉对此一筹莫展,除了威胁和警告外,至今没有看到一支铁骑和鲜卑人正面对抗,甚至在扶罗韩率军越过长城后,他们依旧忍而不发,竭尽全力在胡族诸部之间斡旋、调停,这大大助长了叛乱部落的气焰,增加了他们重新夺回大漠的信心。

鲜卑人扶罗韩、射隆、加漠、阙机、素利等部落大首领多次会晤。他们仔细商讨后,认定大汉在历经多年的战乱后,实力已经遭到了重创,即使大将军李弘和他的北疆军依旧骁勇善战,但如今大汉的主力军队被牵制在了中原南方和西疆两个大战场上,他们已经无力调集重兵戍守大漠和北疆。这从燕无畏统率风云铁骑南下晋阳,鲜于辅坐镇幽州屯兵死守就能看出来。大汉已经失去了控制大漠的实力和自信,他们已经萌生了弃守大漠的想法,现在正是鲜卑人重新雄起于大漠的最佳良机。

大将军李弘和远征西疆的军队迟迟没有出现在大漠上。从各渠道得到的消息可以证实,李弘和他的军队虽然在西海击败了羌人,但同时也被垂死挣扎的羌人打得奄奄一息。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大汉军队为了恢复元气和戍守西疆,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力北上征伐大漠了。

鲜卑人喜出望外。扶罗韩以大鲜卑王的名义,向大漠上所有的鲜卑部落派遣了使者,试图说服他们背叛大汉,结盟共抗大汉,把汉人赶出大漠,重建大鲜卑王廷。扶罗韩的使者们日夜驰骋在大草原上,很多鲜卑部落开始动摇了,其中一部分人在无法预测未来局势发展的情况下,秘密和扶罗韩结盟,脚踩两条船,以确保部落利益。

与此同时,扶罗韩、射隆等人想方设法拉拢白山的乌丸人能臣氐,加漠和沙末汗也主动向辽东的乌丸人楼班伸出了援手。白山的乌丸人和辽东的乌丸人越打越疯狂,战局越来越激烈。

乌丸人都在大汉境内居住,乌丸人之间的自相残杀导致边郡形势愈发恶劣,迫使汉军不得不出面干涉。这样一来,幽州的军队几乎都被卷进了白山和辽东两个战场,根本无力顾及中、东部大漠。而汉人为了尽快稳定边郡,平息乌丸人之间的战火,只好向鲜卑人低头,希望他们不要公开插手乌丸人的事,导致局面失控。

鲜卑人提出了非常苛刻的条件,扶罗韩要求大汉天子立即承认他的大鲜卑王地位。有了大汉天子这个承诺,扶罗韩可以名正言顺地统领大漠胡族各部,可以暂时摆脱大汉军队对他的威胁,给自己稳定大漠诸部和发展实力赢得时间。一旦自己羽翼丰满了,可以和大汉正面抗衡了,自己就能脱离大汉的控制,重霸大漠。

鲜于辅的态度让鲜卑人非常不满,他一边让鲜于银在上谷战场上和射隆胡搅蛮缠,拖延时间,一边派出军队支援辽东,和辽东都护李溯东西夹击乌丸叛军。

鲜卑人决定还以颜色,顺便试探一下大汉人的底线。

五月上,东部鲜卑王加漠、渠帅成律归和沙末汗率军渡过大辽水,突袭玄菟郡,三天之内攻占了郡治高句骊。大军随即渡过小辽水,围攻辽东郡郡治襄平城。辽东郡太守公孙度据城死守,并派人渡海赶到青州,向青州刺史张郃求援,并向长安告急。

此刻李溯和公孙续正率军在医无虑山的西麓昌黎、阳乐一带激战,两人闻讯大惊,急忙回援辽东。襄平一旦失守,大军的粮草供应就被切断了。随同李溯撤回辽东的还有辽东乌丸大单于顿杰的军队。

李弘神情冷峻,望着案几上的地图沉默不语。

“按照朝廷原定计策,吕布将军将在七月率军南下攻伐徐州,但现在因为辽东局势突变,不得不做出调整。”傅干一手拿着长安的书信,一手指着地图说道,“大司马和太尉大人决定放弃攻打徐州,转而全力支援辽东。朝廷已经下旨,拜青州刺史张郃为镇护大将军,持节钺,领管亥、昌豨两营一万大军渡海支援辽东战场。辽东战场上的粮草辎重将由海路运输,分别从青州的东莱郡和幽州的渔阳郡两地送到辽东,这样可以大大节约运输途中的消耗。”

“我们的粮草军械呢?”祭锋问道,“大军攻打弹汗山,需要大量的粮草军械,朝廷何时才能把这些东西送到金雪原?”

傅干摇摇头,苦笑,“丞相大人曾经说过,供应给上谷战场的粮草辎重,要到十月秋收之后,所以……”

“上谷?”祭锋摊开双手叫道,“大漠,我们是在大漠打仗。只要我们打到弹汗山,扶罗韩就会撤过长城,上谷哪有什么仗打?”

“我们自己想办法。”李弘挥手说道,“没有粮草辎重难道就不能打伏了?这里是大漠,大漠上有的是牲畜。雨季过后就是秋天,正是牲畜长膘的时候。等到牲畜膘肥体壮了,我们就可以出兵。”

“那也要到十月之后了。”蒋济皱眉说道,“现在大漠形势瞬息万变,胡族诸部人心惶惶,左右摇摆,未必愿意遵从朝廷的圣旨,把牲畜送给我们做军粮。”他指了指傅干手上的书信,“而且,大司马和太尉好象也没有下旨征缴的意思,他们显然也是担心这样做会激怒胡族诸部,加剧大漠形势的恶化。”

“非要圣旨吗?”李弘冷笑,“等我平定了大漠叛乱,仅战利品就足以偿还各部落的损失。”他转头看看祭锋,“派人急告胡族诸部,让各部落的大小王都到金雪原觐见大汉天子。”

祭锋躬身领命。

“书告匈奴大单于刘豹、先零羌王狂风沙,想方设法给阎柔将军筹备牲畜和草料。”李弘稍稍停顿了一下,对傅干说道,“书告阎柔,请他领长水营急速赶到代郡攻杀修武卢。再告冀州吴雄,请他率军出飞狐要塞,配合阎柔将军,把修武卢给我杀了。”

“杀了代郡的修武卢,等于警告扶罗韩,叫他立即给我滚出长城。”李弘眼含杀气,怒声说道,“如果他继续留在上谷,我就把弹汗山烧成一把灰。”

六月中,辽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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