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果然狼烟四起,陶莹的奏疏便如一声发令枪响,其余弹劾的奏疏便如雪片一般飞向光熹的案头,其中有个叫何中行的,三日三连奏,来了个层层递进,彻底把杨素包装成了一个祸国殃民的妖人。御史们不愧是骂架先锋,他们可以风评弹劾,上疏时还是“嫌疑”,而以后的奏疏中,杨素似乎已经成了一个罪证累累的犯人。
只是这些奏疏如同石沉大海,而叶李两位大学士也对此事讳莫如深,便有嗅觉敏锐的大臣查考古例、翻阅卷宗,开始未雨绸缪,为杨素的行为寻找起理论依据来。
就在朝中文武大臣吵着罗圈架的时候,深处旋涡中心的杨素却躲在会同馆内通宵达旦,扯着两个法兰西人跟他大话欧洲历史。还好他已经完成了翻译工作,只需要进行删减。
此刻他丝毫不敢怠慢,只是现代对欧洲很多王朝以及君主的名字都是音译,他哪能尽数记全,为了避免张冠李戴,校对工作进展并不是很快。还好《君主论》以白话文来算也不过十万字左右,删去大半字数也不多了。经过不懈努力,最终耗时三天完成了这部阉割版的《君主论》。
叶一清得了这最新版本,没再叫叶七跟着杨素,只传了话让他养足精神,做好准备。至于做好什么准备,传话的人却是语焉不详,杨素只好放下心思,好好睡觉休息,却不想翌日就有宫中执事传他入宫见驾。
才到午门门口,就有黄门过来验过了他的腰牌,恭敬地道:“杨大人,早朝还未散朝,皇上有旨,您就在午门外跪候圣谕便可。”
杨素心道:罚跪?这可比打板子还要狠。宫里宫外当差的就怕罚跪,墙角边一跪,不一定跪到什么时候。在午门外跪着,又比不得皇上近前,光熹要是散朝后回去向太后问安,找皇后叙话,指不定就把他给忘了。只是这黄门对他恭恭敬敬,似乎又不像是罚他。
杨素还记得李小阳公公曾经说过纠察御史的事情,他不敢大意,只能别别扭扭地跪了,但还是将身子挺得笔直。石板平坦坚硬,杨素又没有长跪的经验,过了几分钟,便觉得双腿酸痛难忍。
还好没过多久,就有悠远的钟声响起,一众官员鱼贯而出,叶一清也混在其中,他只是远远地对杨素点了一下头,便与身旁的官员说着话离开了。这时,小太监李小阳从宫内小跑着过来,在杨素面前提着嗓子唤到:“杨大人,皇上传你进宫见驾。”
说完这话,李小阳走过来动作隐蔽地将杨素扶起。这动作无异于提醒杨素,光熹对他似乎没有问罪之心,只是他不敢与李小阳多做交流,只能迈着酸痛的双腿紧跟着他前进。两人一路往皇宫深处走去,一直走到了御书房,李小阳才让他停下,而自己走至屋檐下,与一个老太监低声说了什么,不再多做停留,躬身贴着墙根离开。
此时这老太监朗声唱道:“杨素求见!”没过多久,就听李贤的声音在御书房内响起:“陛下有旨,宣杨素觐见!”杨素拾阶而上,跨过大门。只见光熹身着黄色常服,坐于案后,桌上正铺着《君主论》的译文手稿,李贤则在一旁伺候,御书房内却是没有其他宫女内侍了。
杨素上前几步,口中喊着“微臣叩见皇上”正要跪下,却听光熹一声“免了,近前来说话”。
杨素对于这个近前没有什么概念,他看光熹正在专注于译稿,就紧盯着李贤一步步往前走,忽然看见李贤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这才停住脚步。这个距离,正好可以将案上书稿看得清清楚楚,却是删减后的《君主论》的最后一章,介绍了意大利的君主们丧失国家的历史原因。
光熹看来兴致很高:“杨卿,朕还记得两个西洋僧人带来的那张地图,弹丸之地上的西洋国家多如牛毛,这本《君主论》又描述了它们王朝更迭之快难以想象,相比之下,我朝却能一统百年,这是为何?”
杨素知道光熹要考他书中的内容,他早有腹案:“皇上,臣以为西洋国家保持统一靠血统,我朝能够保持统一靠文化。臣在翻译工作中依次经过了意大利语、法兰西语、英吉利语、汉语四种语言的转换,深深体会到西洋语言的繁杂。西洋各国文字看起来相似,却意思截然不同,而我朝很多方言完全不能交流的情况下,却保持了文字的高度统一。臣以为,汉字已经根植于我们汉人的血脉中,保证了我朝的统一。”
杨素一边说一边关注光熹的表情,发现他却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着,这让杨素有些转不过弯,他思前想后终于明白:但凡皇帝,大多不愿意听这些民族自豪感的东西,自己还得绕着弯地歌功颂德,阿谀奉承一下。
杨素话锋一转,说道:“当然,此与我盛世大华也是分不开的。小城市就有万家人口,仓廪丰实。路无豺虎,旅途平安,百姓随时可以出门远行,不必选什么黄道吉日。”
他还要继续吹捧,光熹却是哈哈大笑,打断了他的话:“好了,杨卿,今日早朝一共议论了两件事,一件就是如何处置这《君主论》,另一件就是吏部缺银,只能折俸。”折俸,即折支俸禄。将一些外国进贡的贡物折算成俸禄,发放给官吏。
杨素可不敢乱吹了,只能尴尬地低下头,说道:“臣有愧。”
光熹听了摇摇头,说道:“无妨,朕每日翻阅奏章,这种话读地多了,却让朕觉得所读都是真的。若不是户部彻底拿不出钱来,朕还不知要受他们蒙蔽多久。你老师叶大学士做得好啊,今日提议强制缩减奏章的三成长度,节省了银子。”
杨素因为和叶一清有师徒关系,不能随便表态支持,只是躬身等待下文。光熹侧头对李贤说道:“去将朕的画拿来。”
李贤只离开了片刻,就捧了一卷画轴过来,在光熹授意之下,缓缓将画轴展开。只见纸上绘着一条小溪,沿着溪水尽是随风摆动的柳树,忽然有一棵挺拔的杨树出现,用的焦墨侧锋画的树叶,树叶的疏密关系掌握得极好,不透气地方的位置在哪儿,透气的地方在哪儿,“放”的地方又是哪儿,都经过了苦心经营,却不是均匀分布的。太长的空白,用横擦的树干填补,极有苍厚之感,竟是一幅《杨树》。
画上明显留有一处空白,这让杨素脑子一蒙,直觉上那里是要填写一首小诗。光熹微微一笑,对杨素说道:“杨卿,此画作于何时,为何而作,你应该非常清楚。你可愿为朕的画作赋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