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香是个美女。
一头长发直顺柔亮,美得可以直接上场拍洗发精广告。肌肤就像是出自雪国般地白暂,细致光滑的程度让人一眼惊艳。光是那白与黑的强烈鲜明对比,就足以吸引众人目光。
而且她连五官都长得秀丽端正,怎么会有人漂亮得这么“没天理”。
她就像个日本娃娃,是个感觉清秀又温柔的美女。
但是!
但是啊!
就像有句话是这么说的:“上帝是公平的,有疑好就没两好”——这么说也不知道恰不恰当,总之很微妙——里香的个性糟得很恐怖,自我中心又任性,从来不鸟别人说什么。稍不顺心如意,就哭闹吼叫、动粗扁人样样都来。
外表与个性差这么多的女生,全天下我还只认识这一个。
“我回来了。”
我以带着些许疲惫的声音说,一边打开病房门。
床上的里香看起来不高兴。
“怎么那么慢呀。”
她喃喃道。
附带说明,我今天特地跑了一趟市立图书馆,现在才刚刚回来。今天打从一早就冷得要死。气象主播仿佛立下了什么伟大功勋般断言:
“今天是今年最寒冷的一天!”
看来相当自豪,背后荧幕上还有一个围着围巾不知道在高兴什么的雪人跳着舞。
事实上,是真的冷到让人受不了。
风势猛烈、寒风刺骨。
天空被深灰色的云层所笼罩。
我穿着厚重到不行的粗呢短大衣,围着围巾,戴着手套,一边抵御迎面吹来的寒风,撑过来回市立图书馆的漫长旅程。我连指尖都冻僵了,整张脸也好像冻伤似的感到一阵阵刺痛。
总而言之,我可是吃足了苦头。
这苦差事真的会累死人的耶。
但是到头来,却只换到“怎么那么慢呀”这句话,这女人实在是。
里香就是这么任性。
简直就像个女王般地任性。
“有找到书吗?”
“有啊。”
我把塞在口袋里的书递出去。那本书几乎和手掌一般大小,封面画着可爱的兔子图案。
里香躺在床上,直接接过书。
“这是什么?”
她的脸瞬间垮了下来。
形状优美的双眉同时挑起。
我有点紧张地说:
“你要我找的书呀,彼得兔的……”
“这的确是彼得兔系列的,可是我要你借的书是另外一本。”
“是、是吗?”
“我想看的是《弗洛普西家的故事》啦!”
里香的声音越来越严厉。
“你借的明明就是《恐怖坏兔兔的故事》啊!”
“可、可是,你不是说这一本也行吗?”
里香的吩咐带好几个复杂的条件。帮我借那个回来,如果没有那个的话就借那个,如果连这个也没有的话——那些要求实在太复杂,所以我还特地把里香的话一字不漏地抄下来,带着纸条出门。
“你到底是怎么听的啊?那一本是我说绝对不要借回来的呀!”
“是、是那样吗?”
我慌慌张张地翻着外套口袋,可是就是找不到纸条。是在右边吗?不对,没有。那左边呢?也不在那边。这么说来是在裤子口袋里啦。我翻遍全身上下所有的口袋,却怎么样都找不到那张纸条。
(不、不见了吗……?)
天呀,太恐怖了。如果说出来的话,绝对更会被里香骂到狗血淋头的。
我满脸苍白的低下了头。
“啊——”
有了。
那张皱巴巴的纸条就掉在我脚边。
我蹲下身去捡起纸条。哈哈哈,有了,有了。我一边露出讨好的笑容,一边打开纸条。我潦草的字迹龙飞凤舞地排列在那张皱巴巴的纸条上。就如同里香所说的,《恐怖坏兔兔的故事》旁,的确画着一个X符号。
我选书的时候,似乎看漏了那个符号。
“哈,哈哈哈。真、真的耶。我怎么会看漏了呢?”
我为了缓和当场气氛,试着挤出笑容,但是并不是很成功。
里香的怒气在瞬间爆发。
“你这个白痴!连这种小事都办不好还能干吗呀!你几岁了啊?你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吧!”
唉,不论如何还是被骂了啊……
“可是我只有十七,还是个小孩啊。”
我那可笑的抗辩在里香的视线下瞬间冻结。
“对、对不起。”
我搔着头道歉。
距头一回交谈不过三天,我在这女人面前已经完全抬不起头来了。只要一听到里香的命令,就会不自觉地听命行事,只要一被发脾气,就会二话不说地立刻道歉,就算不是我的错,我也常会低头认错。我更本就已经变成她的小喽罗了。果然,相遇当时的失败影响深远啊。我已经对她彻底地扶手称臣了。
里香干脆地说:
“去好好地把书借回来。”
“啊?”
“再去一次,把我说的那本书借回来啦。”
“现在吗?我才刚回来耶!”
太过分了吧。
我好歹也是个住院病患,是个一个月前还谢绝会客的病人耶。尽管外出禁令解除了,也不能像这样常常往外跑呀。这样对我的身体大概也不好,我的病最重要的就是必须静养。
但是,里香干脆地丢出这样的话:
“做错事的人是你吧。”
“今天真的很冷耶。而且现在出去的话,回来的时候太阳都下山了——”
“那又怎样?”
“…………”
“我问你那又怎么样啊?”
里香笔直地凝视我这边。
她双眼的颜色浓郁得叫人吃惊。凝望那对瞳孔时,有时会发现其中那一潭黑水正不停地直打转。
那时就会觉得自己整个人似乎快被里香的双瞳所吞没。
而在事后当我一个人独处时,胸口总会莫名地涌现一股心酸苦涩之感。
里香如今也以那样的双瞳凝视着我。
“我知道了,现在就去。”
“再不快一点,图书馆就要关门了啦。”
“我会走快点,把书借回来的。”
我说着,便走出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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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真是冷到不行。
或许是由于太阳已经西斜,气温好像一口气又降了不少。迎面吹来的风比刚刚冷冽多了。
东边天空也已逐渐转暗。
“真是败给她了……”
我这么低语的同时,吐出的气息瞬间冻结变白。
我把围巾在脖子上绕了又绕,同时把外套前襟紧紧拉上后,踏出步伐。整个人感觉有些沉沉的,身体状况是不是有些不太好呀。下一次检查是在一周后,说不定结果会很糟糕呢。
里香那对眼睛在脑海中浮现。
里香为什么会显露出那样的眼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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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我赶不及在晚餐时间回来,所以也没吃到晚餐。
我抱着饥肠辘辘的肚子,走进里香病房。室内一片漆黑,从窗外投射进来的些许光亮,隐约勾勒出一个女孩子的轮廓。里香坐起上半身,正凝视着窗外。
我说:
“你不开灯呀?怎么啦?”
没有回应。
“我把书借回来啦,这次没借错了。”
果然还是没回应。我走近床边,把书放到床上。然后,在床边的折叠椅上坐下。
里香动也不动。
她不发一语。
也没有转向我。
我清楚听见隔壁病房隐约传来电视声。耳边还传来其他人走过病房前的交谈声,医疗推车行进间的“喀拉喀拉”声,某种东西翻到时的“当唧”声。或许是因为忽然接触到温暖空气,整颗脑袋莫名地变得朦胧恍忽,像飘浮在梦中一般。
我顶着呆滞的脑袋,脱下围巾和手套,对着双手吹出温暖的气息。双手指尖都冻僵了,根本无法感受暖意。
此时,只有时间缓缓、缓缓地流逝——
里香从方才就始终凝视着窗外。
正确说来,是始终凝视着龙头山,也就是炮台山。简直就像是对我的存在浑然无所觉。
当然里香知道我在这儿。
但是,她却不发一语。
早已习以为常的我,也只能茫然呆望着里香视线前方。
这种情况每天大概会发生一次。里香会毫无前兆地突然陷入沉默。
这么一来,不论我说什么都没用。即使和她说话,她也会听而不闻,顶多出点声敷衍敷衍就已经算不错的了。
平时就已经离我好远的她,在那一瞬间离我更远了。远得即使我伸出手也绝对无法触碰到她。
于是,我只好沉默。
我只能忍受沉默。
然后,有时就试着想象她如今在想些什么。
她在想些什么呢?
为什么凝视着炮台山呢?
她是想去爬那座山吗?
我想着这些,一边不断地向双手吹气。那双手逐渐感受得到暖意了。
虽然将这些心头的疑问,直接问问里香本人是很轻而易举的,但是我却从来不曾想要那么做。反正一定不会得到任何回应的。
与其要咀嚼抛出的话直接消失在空中的滋味,还不如就这么沉默忍受。
我没办法,只好痴望着里香的背部。
那是一副纤细的身子。
由于她是坐在床上,所以只看得到上半身,不过从肩膀到腰部的线条只能用“完美”来形容。
那曲线真的非常优美。那是看着看着就足以让人心跳加速的曲线。
话说回来,人真是不可思议呀。为什么那样的曲线,会令人感到如此具有魅力呢?像花瓶的曲线也非常优美,可是就完全不会让人心跳加速,不是吗?
只不过,里香瘦了点。
她的那种纤瘦,莫名地有种悲哀的感觉。
我突然想起亚希子小姐的那句话。
“还好,没什么啦。”
我不知道里香是什么病。
亚希子小姐后来也没告诉我,我总不好直接去问里香本人。再怎么说,我哪开得了口。怎么可能开口问这种事。
更何况,说实话,我也很害怕问出的结果。
所以我到现在仍然是一无所知。
咕噜噜噜——
这样的声音忽然想起。
声音来源是我的腹部。
我本身虽然心事重重地陷入沉思,身体倒是十分忠于生理本能。肚子饿了,自然就会咕噜咕噜叫。
里香回过头来。
“对、对不起。”
我想也没想就道歉。
真是没用啊……
我在一片黑暗中看不清楚里香的表情。她说不定正气乎乎的呢。
虽然只因为肚子咕噜咕噜叫就发脾气,未免也太不可理喻,而且说到底我没吃到晚餐全都是因为里香,但是和里香有时候真的是有理说不通。
我以为她又会对我发脾气,所以全身僵硬地严阵以待。
“那个,你可以拿去吃啊。”
然而,从透顶传来的却是这句话。
“啊?”
我因为太过以外,一时之间还没能消化她那句话的意思。
“吃吧。”
里香指指门边的架子。
我一看,发现架上放着一只托盘。是院内供应的晚餐。不论是饭、菜还是汤,都好端端地放在那儿。
我在吃惊之余,这么问:
“这、怎么会有?”
“你的晚餐呀,我拿过来的。”
“我的……你特地帮我拿过来的吗?”
她在黑暗之中,轻轻点头。
这里一到晚时间,配膳的服务人员就会把每位病患的餐点送到病房去。
我的晚餐,当然应该也会送到我的病房去。可是不论吃不吃,特定时间一到就会被收走。
而现在,餐点回收时间老早就过了。
是里香特地到我的病房去,把我的晚餐拿过来,以免被收走。
我真的是太震惊、太震惊了。
我做梦都没想到,这个任性的女人会为我这么做。
就在我哑口无言的同时。
“不吃啊?”
里香这么问我。
“不吃的话,扔掉好了。”
“啊、不是啦,我要吃啦!我要吃!”
“你可以使用这个吃喔。”
里香说着挪挪身子,,把床边的餐桌翻开。
“你也可以把灯打开呀。”
“嗯,谢谢。”
我开了灯,把餐点拿到床边。
一坐到椅子上,我立刻拿起筷子。
不论是饭、菜还是汤都已经冷掉了,不过大概是肚子饿了吧,吃起来真是人间美味。我大口大口地将饭菜送进胃里。
不,或许还有别的原因让我觉得这顿饭特别好吃。
里香看到我那副德行,觉得很有趣似的笑了出来。
“裕一看起来像狗一样。”
在不同的情况下,这句话听起来像在侮辱人。
然而,奇妙的是我并不会有这样的感觉。
我悄悄抬起头来,看到里香很开心地笑着,里香笑的时候就像天使一样美丽。
(如果她可以永远这样笑就好了……)
我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想着。
“怎么啦?”
里香察觉到我的视线,歪着头问。
我慌忙答道:
“超好吃的。”
“怎么会有人觉得医院里的伙食好吃呀,裕一好怪喔。”
“没、没这回事,是真的很好吃嘛。”
“好好好,那就多吃一点喔。”
里香像在安抚小狗一般,轻抚着我的头。
果不其然,我仍然没有因此觉得反感,里香的收滑过我发间的触感,和她的笑容甚至让我乐不可支……我故意把整张脸都埋在饭碗里,以免这样的心思被看穿。
我在回病房的途中,遇到了多田先生。
“你是不是又到哪儿去啦?”
多田张着没牙的嘴,笑说:
“女朋友吗?”
他举起小指头。(注:日本举起小指头的手势表示“女人”、“女友”或“妻子”。)
该怎么说呢。多田先生是个货真价实的老头,而且还是个色老头,像这些直觉根本就已经成为他的“初始设定值”了。
“哈哈哈”,我敷衍地傻笑。
“是去找我朋友。”
虽然是朋友,却不是女朋友。
“唉,那可怎么成呀。你这年纪的人,精力不是最旺盛的吗?我说你呀,可得积极地主动出击喔。”
多田先生有种奇怪的口音。
听说是因为以前跑遍全国各地,强调也变得乱七八糟的了。
话虽如此,多田先生的话,绝大部分听起来都很夸张。我也不清楚其中到底有几分真是性。
曾几何时,我听说他到北海道旅行的事,可是他竟然莫名其妙地说广岛在北海道。当我纠正他说广岛位于本州岛西部的中国地区(注:日本地名),他还强词夺理,坚持说“也曾有过那样的时代呢”。
简直就是个冥顽不化的老头。
“哈哈哈”,我还是只能敷衍地傻笑。
然后,他将手伸过来。
“这拿去吃吧。”
多田先生手一伸回去,我的手掌上多出三颗琥珀色的圆形物体。那是令人怀念的古早糖球。三颗甜甜的琥珀闪耀着美丽的光芒。
“谢谢。”
我点点头。
我回到病房后,把其中一颗放进嘴里。吃到一半就被那浓郁的甜味给噎住,赶紧吐了出来。“咚隆”糖球发出凄凉的声响在地板上打滚。
这东西哪能吃呀。
“太甜了,这糖……”
怎么办。
我凝视着剩下的两颗糖球,不知改如何是好。
司的房间位于一楼,而且正对道路。
没什么地方比这儿更危险的了。
仍何人扔颗石头,就能打破玻璃,轻轻松松地闯进去。
话虽如此,对于应该为其设想并且欢迎之至的访客,也就是我而言,那种地理位置说实话真让人感恩呀。毕竟,只要打开窗户便能直接进入房间,就算是夜里也不会吵醒他的家人。
换言之,一天二十四小时皆可自由出入。
“嗨。”
长椅锁顺利解除之后,我立刻造访司的房间。
我打开窗户的当下,二十五英寸画面上的男人面部特写,立即跃入眼帘。那家伙穿着灯笼绣上衣,腰线简直于女人没两样,手里拿着迅速旋转的发泡器。
电视喇叭传出尖锐的声音。
“这里可是重点滴哟!”
那个“滴哟”是怎样啊,“滴哟”是什么东西啊。
我一进房就装模作样地大大叹了口气,试着这么说:
“吾友啊,一个男孩子会这么正经八百地收看“广濑美一的开心厨房”重播,会不会哪里有问题呀。”
“有什么关系啊。”
司严肃地说。
世古口司是个有点怪怪的家伙。首先让我说明他是天文迷,所以这家伙的口袋里随时放着计算轨道用的函数计算机。不过,这也算了,很常见嘛。接下来说道他的特征,身高一百八十七公分,体重九十二公斤。不过,这也算了,很常见嘛。可能是因为平常的认真锻炼,他的全身覆盖着如钢铁般的肌肉。不过,这或许也很常见吧。
问题来了,他的兴趣是制作甜点。
他常在放学后,以巨大的双手拿着娇小的计量匙,窝在家政教室和女生一起做甜点。而且最令人费解的是,比起任何一个女生所做的甜点,司的甜点总是技压群“雌”,好吃得没话说。
那堆女生怀着敬意为他取了一个什么“世古口大师”的绰号,还常把崇拜信件塞进他学校的鞋柜中。
我完全无法理解。
“你有一阵子没来了,怎么啦?”
司盯着画面中疯狂舞动——至少在我眼中是这样,不过似乎是在做菜——的广濑美一,这么问我。
我本来想说明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随即打消了念头。
因为,司的视线已经完全盯死在画面上。
“反正就发生了很多事。我看你现在好像很忙的样子,待会再说。”
不论和处于这种状况下的司说什么,都只是白费力气。
“这样啊,真不好意思。”
司突然“喔”地一声。
“喂,你看到刚刚的重点没?那可是神之泡沫呢。”
莫名其妙。
那个“神之泡沫”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呀?
我本来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可是仔细一看,司的神情既严肃又认真。他正卯足了劲在那大本笔记本上——普通笔记本一到司的手上,看起来就像是小手册一样——不知道在抄写什么东西。
终于广濑美一纵身空中一个大回旋。
当他在空中旋转的瞬间,广濑美一的双手一边在半空中翩然舞动,双脚则软趴趴地弯成折形。画面此时不知为何以特效处理,不但蝴蝶与星星满天飞舞,还打上了光景。
“奇——异幻——觉!”
广濑美一着地后,随即这么喊着。画面接着出现一个纯白蛋糕的特写。没错啦,那是一个很漂亮的蛋糕,看起来也很好吃。但是,蛋糕不过就是蛋糕嘛。果然,真的是莫名其妙。这到底与奇异幻觉有啥关系啊。
的确,就某种层面而言的确算是“奇异幻觉”也说不定……
我持续顶着这些问号,转向司一看,发现那家伙瞳孔中出现星星,嘴巴半开,紧盯着着电视不放。
而且,他还喃喃自语着:
“出、出神入化呀……”
我打从、心底,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
(可惜啊,这家伙除了这一点什么都好呀……)
好不容易,节目终于播完了。
司精神恍惚地凝视着沙暴狂扫的画面,似乎还沉浸于某种余韵之中。
我是在是等不下去了,出声叫唤他:
“喂,司。”
“啊、啊啊。”
司慌慌张张地回过神来。
他刚刚似乎真的不知道神游到哪儿去了……
“你还好吧。”
我话中有话地这么问。也不知道我话中真意传达出去了没,只见司干脆地点点头。
“那当然。喂,你刚刚看到没?广濑先生的那一招。”
看来似乎是没有传达出去。
“看到啦,可是我完全不知道他在搞什么。”
“怯!”
司不满地咂舌,随即起身。他拿下挂在墙上的外套,手直接伸进袖子。
“喂,你要到哪儿去了?”
“抱歉,有亲戚来住我们家。那人很罗索,把他吵醒的话就惨了,我们到外面去吧。”
“外面……你有想好要去哪儿吗?”
现在已经半夜十二点了。毕竟这种乡下地方,这时间还开着的店可说是少之又少。
“想好啦。我有个学长在卡拉OK打工,大概可以免费入场呢。”
“卡拉OK喔……”
我是个音痴。可不是我在吹牛喔,我连儿童节目的主题曲,都会差半音呢。
“也不一定要唱歌啦。”
司似乎考虑到这一点而这么说。
虽然那张脸和体形感觉很粗线条,不过司是个很温柔善良的人。做菜时的司反而较能贴切地显露出他的本性。
我半开玩笑地试着这么说:
“好,那我等会儿就来唱唱“反斗小王子邪留丸”的卡通主题曲。”
“真、真的要唱喔?”
司露出异常嫌恶的表情。
这家伙不单纯是因为替我着想,其实也不想听到我的歌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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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司在半年前还不是朋友,而且根本八竿子打不到关系。
我们只是单纯的同班同学而已。
那样的家伙自然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也正因为是那样的家伙反而让人觉得难以接近,普通情况下也压根没想过要和他做朋友。那时候也不
曾好好地说上几句话吧。
我们相识的契机,是雨。
是春季总难止息的蒙蒙细雨。
那一天,我走在从补习班回家的路上。我才刚在升学指导的个别面谈中,遭受所有志愿校都被判定“D”的打击。
补习班的老师的脸皱成了一团。
“看来只好降低志愿标准了呢。”
他似乎相当不耐烦地这么说。
虽然语调客气,但他整张脸都写着
我因此相当忧郁。
因为母亲看到这种成绩一定又会说:
“那读本地大学就好了嘛。”
即使我升学,母亲可能也希望我继续留在伊势吧。虽然,她总把“只要你喜欢就好”之类的话挂在嘴上,不过只要一提起志愿校,她所推荐
的绝对是本地学校。如果要力排众议离开这里,就必须拿到一定标准的成绩才行。
被判定为“D”是最糟糕的情况了。
“有什么办法呀?”
我凝视从天而降的无数雨滴,这么呢喃。
“谁叫我老罢以前也是个笨蛋呢。”
那时的雨下个不停,总之心情郁卒到了极点。
后来我走过不知为何仍保留着火警了望台的古老车站前面,穿过铁轨,进入通往我家的捷径——“世古”。所谓的世古是意为小径的方言。据
说这是从很久以前流传至今的说法,也有很多人像司那样把这个词汇当作名字。在某些地区,有时一个班上还会有大概三个人叫做世古或世古
口。我初恋的那个女生那是小三时的事了——就姓世古口。
像这种情况也只会发生在这种历史悠久的小镇中吧。
那种深刻的历史记忆同时会出现在街道上,像伊势这儿有很多蛮特别的木造房屋。屋子正面相当狭窄,不过却狭长地往后头延伸。也就是俗
话说的“鳗鱼被窝”型房子。据说这种独树一格的形式叫做“妻入町屋”。(注:町屋为三角屋顶的狭长木造房屋,而正面大门设于屋檐的三
角部分那一面的町屋称之为“妻入町屋”。)
我低着头走在那种町屋前。
然后
才一拐弯,一个庞大的背影便映入眼帘。
看到那特征强烈的脸庞及身躯,我立刻就知道是那个世古口司。但是,他怎么会在这样的雨天,蹲在路边呢?
我走过时偷瞄了几眼,发现司的脚边有两只小猫咪正在“喵喵”叫。
好像是被遗弃的野猫。
我在那一刹那便掌握住情况的全貌。简单来说,这个大块头发现小猫咪被遗弃在世古边。然后呢,就帮那些小猫咪撑伞。然后呢,现在大概
正在一筹莫展,不知道如何是好。
像这样的小猫,不用多久就会死掉了……
遗弃小猫的人或许期待有人把它捡走,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遗弃根本就和谋杀没两样。
国中时,也曾有小猫咪被遗弃在校园中。那些小猫咪可爱得不得了,很多人都会去喂它们,小猫咪看起来似乎很有精神地生活着。我经常轻
抚它们背部柔软的毛,而它们还会从喉头发出咕噜噜的声音,真的好可爱。光看着它们在阳光中睡懒觉的样子,一股幸福感就会从心底油然而
生。
不过在连假结束后,小猫突然不见了。
我不禁猜想可能是被谁捡走了吧。小猫不见了,虽然感觉上有些寂寞,可是只要想象它们终于能在某户人家享用美味饲料的情景,就会为它
们开心。你们可要多吃一点,赶紧长大喔,我有时候会这么想。
但是,事实却不是如此……
不久后,我在走廊上从女生的对话中听到了我不想听到的消息。
“喂喂喂,听说小猫咪死掉了耶。”
“咦~真的吗?”
“好像是在连假结束后,工友伯伯一来就看到它们在脚踏车停车场的角落那缩成一团。伯伯以为它们还活着,拿着饲料想去喂,看它们动也
不动觉得奇怪,伸手一摸才发现它们都已经变得冷冰冰的了。”
“那,后来咧?有把它们埋起来吗?”
“没有啦,听说在丢可燃垃圾那一天扔掉了。”
“呜哇~烂透了~~好恨呀。”
你才烂透了呢,大白痴!
其实那些女生也没错,我却在心底狠狠地咒骂她们。之后便整个人沮丧不已。什么大白痴呀,我有资格说那种话吗?我之前有考虑过那么小
的小猫咪根本没办法熬过来吗?我自己又曾做过些什么?我又曾想过要去做些什么吗?
小猫咪在连假期间根本没有任何饲料可吃。而且那时候还下着雨,是大得不得了的倾盆大雨。小猫咪终究没能熬过来。
只要一想起小猫咪那时的情景,它们柔软的毛和蕴藏于其中的暖意就会让我跟忧郁,而且还有些许忧郁。忧郁之后,我仍蹑手蹑脚地从司背
后走过。终究没有任何事是我帮得上忙的。
何况我也怕这么没头没脑地牵扯进去,又得再次经历那种悲伤。死在脚踏车停车场的小猫咪的柔软及暖意,让我自然而然地加快脚步。不论
我走到哪里,雨声总是如影随形。每当我想起司的背影,便会急忙将其逐出脑海。
回到家后,时间一如往常地在我吃饭、看电视、看漫画的过程中流逝。那是个无聊又普通的一天。
可是晚上十点左右,我听到母亲的叫声。
“裕一,有朋友来找你啰。”
这种时间是谁啊,我边像边走到玄关,竟然看到世古口司站在那儿。他全身**的,胸前抱着以毛巾包裹住的小猫。
“那、那个我……抱歉,突然跑来找你。”
司听起来有些怯懦。
“你、你可以养猫吗?”
我哑口无言。
我和司只能算是同班同学,一点都不熟。可是,他为什么会来找我呢?说不定是刚刚经过时被他看见了,我这么一想忽然间不安了起来。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问:
“你怎么会到我——”
家这里来呢,接下来的话全部消失在嘴里。
因为我看到司的胸前塞着一张纸。
和他的衣服及身体一样,那张纸也被雨淋湿了,也因此内容稍微透了出来,“班级通讯录”的字样隐约可见。也就是说,司挨家挨户地拜访
他所知道的同学家,然后逐一拜托看看有没有人可以养猫。
我想着,他是白痴啊。
他到底在想什么东西啊。
在这样的雨中,全身淋得湿漉漉的,想尽办法要找到人收养被遗弃的小猫咪。
而且,还持续努力到这么晚。
已经十点了耶。
我感到愕然。
我在极度愕然之余,甚至感受到一股莫名的焦躁。
然而,我不经意间发现司只抱着一只小猫。在世古中看到他时,应该还有另外一只才对。
“那、那另一只猫怎么啦?”
“加藤同学拿去养了。”
司说出同班同学的名字,感到很开心。
那看来甚至是有些傻气又爽朗的笑容,他大概是真的为此乐昏头了吧。
可是,司随即露出“咦”的狐疑表情。
“戎崎同学,你怎么知道还有另外一只呢?”
“啊……”
完了。
这家伙根本没发现我当时打那儿经过。
我为之语塞。
这话怎么说得出口。
在那瞬间,不知从哪传来“咯嚓”一声。从家里狭窄的玄关中,司看来特别庞大。看来比平常还要大得太多了。那或许是因为我家玄关所致
,可是说不定还有别的原因。我又咽了口口水,那咕噜声听起来特别响亮。司手臂中那只娇小的猫咪不可思议地盯着我瞧它那双瞳孔中反射出
我的样子什么都不知道的我,而且拼命想要隐藏那副样子的我,都映射在小猫澄澈的瞳孔中。我整张脸像个大白痴一般,僵直着身子无法动弹。
小猫咪“喵喵”地出声叫。
“怎么啦?”
司问我。
“啊,没有……”
“抱歉,突然提出这么奇怪的要求。”
“啊,嗯……”
“不行,对不对?”
怯生生地,我点点头。
“我妈对猫很感冒的。”
“这样啊,没关系。”
司说了好几次“对不起”。对不起这种时间来打扰。对不起提出奇怪的要求。那不断重复的相同言行甚至让我都为他觉得难堪,只见他卑躬
屈膝地频频低头。而他到最后还是说着对不起,一边开门离去。“啪嚓”一声,门应声关上。
而我就这么被单独扔下。
是的
被扔下。
“…………”
屋外雨声沙沙作响。
玄关的灯光昏暗。
耳边传来母亲在里头看电视的声音。
“…………”
眼前浮现司湿透的背影。
耳边响起小猫咪“喵喵”的叫声。
心头闪现自己偷偷摸摸地从司背后走过的模样。
“…………”
在找到饲主之前,司大概都会不停奔波吧。
“怎么啦?你朋友回去了啊?”
步出走廊的母亲,以惯有的悠哉语气这么问。
我很想说些什么,话却卡着出不来,刚张开的双唇又闭了起来。
有什么东西在我胸口直打转。像个笨蛋,某个声音否定了那种感觉。但是,那打转的漩涡却更强而有力地吸走我的心。妇人之仁、糟糕透顶
,我这么想。但是,双脚却同时动了起来,慌忙套进破破烂烂的运动鞋中。运动鞋还没有干,脚一伸进去,湿濡的布面就紧贴住皮肤,感觉很
恶心。
一会神,我已经放声大叫:
“我出去一下!”
然后,我抓了一把伞冲出家门。我慌张地四处张望,这才在持续下降的雨滴那头,看到司庞大的背影。我朝那背影跑去。
反正也做不了什么值得一提的事。
我很清楚那是理所当然的。
再怎么说我都是个曾经什么都没考虑地去疼爱小猫咪,什么都没考虑地丢下它们不管的人。是个曾经无所谓地想些什么“好在被捡走了”的
没责任感的人。
即便如此——
至少,我因该还能够陪着司一起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