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确是免费入场了。
不过,那是一家看起来怪吓人的廉价店,我点的葡萄汁像白开水一样淡而无味,墙面上随处可见调漆或破洞,桌子也歪歪斜斜的,就连隔音也都烂透了。隔壁包厢的歌声听得一清二楚。
隔壁包厢似乎已进入“永无止境的动画歌曲”状态了。
相当惊人的吼叫声。
那冲击波穿越墙壁冲进我们的包厢,桌面上的玻璃杯甚至被震得花枝乱颤“喀答”作响。
吼叫声紧接着益发高亢。
喀答喀答喀答。
桌上的玻璃杯微微颤动着。我和司动也不动地呆滞了好半晌,简直就像是被那颤动的玻璃杯施了魔咒般,紧盯着它们不放。太神了吧,动画歌曲,我想着。好神奇的能量呀。
喀答喀答喀答。
玻璃杯持续不停地晃动。
“学校最近情况怎么样!?”
我趁歌曲进入间奏时叫道。然后,拿起晃个没完的玻璃杯,喝点葡萄汁润喉。真的好淡啊。
“还不就是老样子!”
司也叫道。
“之前有举行过三方会谈就是了!”(注:日本导师、父母与本人同时面对面,针对学生就业、升学或学习状况所进行的面谈。)
“嗯,我家也有接到通知!”
“啊,怎么啦!?”
“我妈一个人去了。”
我们真的是在大声嘶吼。不这样的话,我们的声音就会被隔壁传来的歌声掩盖住,根本听不到彼此在说什么。
“老师怎么说?”
“糟透了!”
是的,真的是糟透了。
毕竟,我平常功课就已经不是很好了。再加上这次生病被迫长期住院。不但不能去上课,不能去补习,也不能考模拟考。再一年就要考大学了,这情况真是糟透了。虽然我有试着多少念点书,不过看这情况成绩只会越来越退步。跟惨的是还得考虑到出席天数的问题,照这样下去连升级都有危险。一不小心就会被留级。
……据说母亲从我的导师那听到诸如此类的消息。
“反正到时候还可以重考之类的,总有办法的嘛!?”
“我绝对不重考!”
绝对。
一旦决定重考的话的确会比较轻松。当然啰,毕竟多一年的缓冲时间。如果想要快活一点,或许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但是这样就得白白浪费一年。我只不过才活了十七年,所谓的“一年”等于我整个人生的百分之五点九。虽然还不至于说是“永远”,然而对目前的我而言,却是一段长得吓人的时间。一旦决定重考,就必须虚掷那么一段时间,继续生活在这个小镇上了。
那真是糟透了。
早那么一步也好,我想到其他地方去。
远那么一点也好,我想到远方城市去。
明白我心意的司,似乎相当苦恼地出声。
“唔……”
我也出声。
“唔……”
隔壁包厢仍旧持续传来动画歌曲。
歌词和刚刚有点不同。
好像进入第二轮了。
时空啊,我还真想撼动看看呢。
但是,在现实中被撼得直打哆嗦的应该是我的“英魂”吧。只要一想到“将来”那玩意儿,就觉得好忧郁。
只不过当我看向司时,却发现那家伙的表情严肃极了。
明明就是我这个旁人的事,他看起来却比我这个本人还要烦恼。
我好喜欢这个身体大得很夸张,嗜好也怪得很夸张的朋友。事先声明,我可没什么其他怪怪的意思。悲伤时,司就会流露出悲伤的神情。快乐时,他就是一副快乐的样子。如果寂寞,他就会很寂寞似地蜷缩起背部来,饿了,肚子就会咕噜咕噜叫(而且还叫得相当响亮)。
司真的是率直又单纯得吓人。
一般人是在很难做到像他这样子。像我就不可能,某种类似自我意识的奇怪硬块,始终卡在心底一隅;我在悲伤时反而会想大笑出声,开心时其实想象摇尾巴的小狗尽情欢乐,实际上却会流露出无聊至极的神情,简直像个大白痴。然而,就算有这样的自知之明也无济于事。我就是没办法像司一样真情流露。
没办法像司在那个雨天所做的——
两只小猫咪如今都健康成长,很快乐地生活着。第二只猫后来被隔壁班女生领养。听说,司还常会去探望小猫咪。
我勉强对他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哎哟,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啦。万一真的不行的话,还有那种烂到不行的野鸡大学嘛。”
“话是没错啦……可是你妈她,会答应吗?”
“可以干脆下跪的呀。而且别看我这样,短期冲刺可是我的拿手绝活,我会尽全力拼到底的。”
隔壁包厢传来更激烈的嘶吼声。
歌曲似乎来到了最**。
包厢所有人都一起加入合唱了吧,那音量可说是石破天惊。其中,似乎还夹杂着女孩子的声音。到底有多少人呀?
我们不自觉地都听傻了。
我想在那一瞬间,整栋楼都为之动摇。
不,说不定那只是一种感觉罢了。
隔壁热烈的气氛不断升高,似乎即将沸腾。或是,或是,诸如此类的叫喊声接连传来。怎么能High到这种地步呀。惊愕之感已升级成佩服了。“好神喔。”司拍拍手。“太神了呢。”我也拍拍手。“总而言之,裕一你会有办法的啦。”司边拍手,微微一笑。
那一天。里香罕见地主动跑到我的病房来。
“怎么啦?里香。”
我赶紧将书签夹到书里问道。
我正在看里香借我的芥川龙之介。我其实根本就不想看什么芥川龙之介,只是不看的话里香又会抓狂,没办法只好看了。话虽如此,读了之后意外地发现芥川龙之介先生还真有趣呢。该怎么说呢,我想他应该是个蛮怪的人吧。
我再次对一声不吭的里香问道:
“是不是有什么事呀?”
里香还是没回答,径自沉默地往这儿走来。
“喂。喂。”
里香从我手中拿起那本书。接着,“啪啦啪啦”地翻了起来。由于书里夹着书签,所以总会翻到夹书签的那一页。
“你在干嘛呀!”
唉,老天哪,我有不祥的预感……
“你是看我来了,就急急忙忙地把书签夹进去,再把书合起来,对吧。”
“唔……”
她说得一点也没错。
以前。我也像现在这样在看书,里香也像现在这样走了进来。然后,里香从我手中把翻开的书一把拿走后,立刻就把书合上。
接着,只见她坏心眼地笑说:
“你看,这样就不知道看到哪一页了吧!”
她是故意找碴。
有够坏心眼。
把书借我要我看的明明是她,不看就暴跳如雷的也是她,结果竟然还做那种事。受不了,真是个莫名其妙的女人。
我记取教训后,这次才会把书签准备好。
里香把书签从书里抽出来。
“哼!那我就这样啊。”
她随即把书合上。
我发出惨叫。
“啊!你干嘛啦!”
“这只是小小的惩罚而已呀。”
“罚什么东西啊,还惩罚哩!我又没犯什么罪!这样就不知道看到哪了啦!”
“明明是个男人,怎么会这么哕嗦呀。”
她可爱的脸庞皱了起来。
“先别管这个了,陪我一下啦。”
“啊。什么?”
今人措手不及的转折。
我完今来不及消化。
“喂,快一点嘛。”
然而,里香似乎一点都不在乎我怎么想,背对着我迈出步伐。她打开房门,在那儿转过头来。
“你在做什么啊,快来啦。”
“要去哪?”
“跟我走就知道了嘛。”
眼看里香的眼神即将露出凶光。
“我说了。快一点。”
“好啦。”
我没两三下就投降了。
不论和里香说什么都是白费力气。虽然,我也会觉得好歹给个狗屁不通的理由都好呀,这样也可以省下彼此的一番唇枪舌战。里香永远都是“问答无效”的。像这种时候,除了不理她,就只能顺从她。
然后,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没办法不理她。
或许因为里香是个美女吧。
我站起身,双脚套进拖鞋。
“好了,走吧。”
※※※※※
我简直像条金鱼大便一样,紧紧跟在里香屁股后头。即便如此,我还是狐疑她到底要到哪儿去。光是这样不停走路也很无聊,所以我开始再三端详起她的背影。
今天的里香穿着两件式条纹睡衣。衣服的尺寸似乎大了点.里香双手几乎有一半都藏在袖子里。不过,耶还真是一副娇小的身躯。抱起来是什么感觉呢?一定会完全隐没在臂膀中吧。
当里香踏出右脚时,单薄的睡衣布料便会隐约浮现她左侧肩胛骨的轮廓。踏出左脚时,右侧肩胛骨的轮廓便会随之浮现。而视线顺着往下移,看着那直到腰部的曲线,心头便不由得小鹿乱撞。
我整张脸自然而然转为潮红。
(唉,我怎么会这么邪恶呢,我这个人实在……)
十七岁的男孩子,说起来就像是不纯洁的集合体般。
说不定是察觉到我那带有邪念的视线。
里香倏地转过头来。
我们的视线理所当然地就这么对上了。
我瞬间陷入极度焦虑中。
“干、干嘛啦。”
她是不是发现我死盯着她不放。果真如此的话,里香一定会怒不可遏,说不定还会被狠狠地呼巴掌。
“怎、怎么了啦?”
里香没有回答我,接着又再度转向前去迈开步伐。
我真的搞不清楚她脑袋里在想些什么。
“喂.里香。”
“怎样啦。”
“要去哪里啦。”
“跟我走就知道了嘛。”
“跟我说有什么关系啊。反正我们能去的,也只有这个医院里而已呀。是要到餐厅喝杯果汁什么的吗?”
“明明是个男人,怎么会这么哕嗦呀。”
那口气简直像在驱赶讨人厌的蚊子一般。
“跟着我走就是了,闭嘴啦。”
我悠长地叹了口气。
真是的,怎么会有这么任性的女人。或许,至少得严厉地凶上她一次才行。我又再次为了杀时间,想像起自己在里香面前趾高气扬的模样。
没错,严厉地凶上她一次。
对她大吼“吵什么吵啊,给我闭嘴”之类的。
(不行啦……根本就没办法想像……)
倒是尽情想像自己卑躬屈膝的模样,则一点问题也没有。
当我想着那些事情的同时,里香在走廊尽头停下脚步。眼前是双扇式的门。门上方写着:手术室。
我才在想“不会吧”,心中忧虑果然立即成真,里香已经走进了手术室。
“喂,喂,里香。”
我慌张地跟在里香身后。
“不行啦!会被骂的啦!”
“不要紧。被骂的话,就说是被裕一硬拉进来的不就得了。我呀,可是最会假哭的呢。”
虽然里香面露笑容,可是我总觉得她并不是在开玩笑……
“裕一有进过手术室吗?”
“没有耶。”
“我也是。原来里头长这样啊。”
我和里香并肩站立,一边环视室内。
这里比想像中要大得多,几乎是两个六人房并在一起的空间。有个像是用来摆放物品的架子占据整个墙面,室内一角排列着三罐类似氧气罐的东西。其他还有各式各样的仪器,放置于室内各处。我知道的就只有心电图荧幕和点滴架而已。
然后,室内正中央是手术台一
手术台上有层黑色塑面软垫,如今被绿色的布覆盖着。正上方则是像倒扣碗公般的照明装置。碗公里等距排列着十颗灯泡。
“裕一,你躺躺看啦。”
里香说着,便“砰砰砰”地拍打手术台。
“我.我躺躺看?”
“还有其他人在这儿吗?”
里香似乎特别开心。
她露出笑嘻嘻的模样。
话说回来,这或许是我头一次看到这么开心的里香。我同时也有个新发现,超开心的里香比起超不爽的里香,要可爱千倍、万倍。她明明就可以这么可爱的呀,如果每天都能像这样笑口常开的就好了。
“咳咳。”
里香故意清清嗓子。
“那么,手术即将开始。”
“啊?”
“首先从喉结下方至胸口处,将胸部从中切开,胸骨也要切开。等看到心脏时,就以人工心肺装置维持血液的流动——”
我开始紧张起来。
“等、等一下!你手上拿什么东西呀!?”
“手术刀呀。”
“手、手术刀!?”
有支细长的银色刀刃在里香手中闪耀着光芒。“哼哼”里香边笑边将那支手术刀伸向我。
“住手!喂,别闹了,怎么会有那种东西啊!”
“就放在这里啊。”
里香指向就放在手术台旁的推车。我一看,那儿的确好端端地摆着手术刀、注射器或剪刀等用具。
“相信我,没事的。”
“信什么啊!要相信什么东西呀?”
“那么,开始哕。”
里香以演戏般的语调继续说,然后把手术刀凑得更近了。那把手术刀闪着冷光,当那光线抵达视网膜的瞬间,我不禁想放声大叫。
就在同一时间。
“谁在里面吗!?”
手术室的门扉突然敞开,还传来这样的声音。
是亚希子小姐!
里香在慌乱中急忙蹲下,而我则直接从手术台侧面滚落。虽然腰和背部同时重重摔到地面,我还是忍痛潜进手术台下。而里香早已经躲在里面了。
那是小得不能再小的狭小空间,我和里香面对面,膝贴着膝。
(等等,别靠过来啦!)
(那有什么办法嘛!)
(啊,碰到了啦!有没有搞错呀,大白痴、大色鬼!)
(别、别打了啦!会被发现的啦!喂!)
我们光掀动嘴唇,以唇语互相叫骂。
亚希子小姐发出‘‘啪答啪答”的脚步声,在手术室中来回走动。应该是在确认有没有人在吧。那脚步声逐渐接近手术台.也就是我们的藏身之处。如果被发现的话,一定会被亚希子小姐杀掉的。
我和里香到了这种时候,也不敢再对彼此怒吼,只能屏息以待。
亚希子小姐的双脚近在眼前了。
那双脚停了下来。
(惨、惨了……)
然而.我却察觉到有件更惨的事一触即发。
因为.里香的双颊正微微颤动着。
人就是这么奇怪。有时候会在那些不能笑的情境中,没来由地涌现笑意。里香似乎也陷入了那种状态。在这节骨眼上笑出来,绝对会被发现的。届时大概会被骂得狗血淋头。说不定连长椅锁都会随之复活。
既然如此,没办法了。
我伸手捂住里香的嘴,而里香在那只手下却不安分地动来动去。即便我已使劲地压住,仍有微弱的声音从指尖溜了出来。我感到背脊一凉。
被听到了吗?
然而,幸运的是那声音似乎并未传到亚希子小姐的耳里。亚希子小姐再次发出“啪答啪答”声响移动脚步。那脚步声逐渐远离,终于传来开门声,紧接着是关门声。
“得、得救了。”
确定亚希子小姐离去后,我吐出憋了好久的那口气.并将手从里香嘴上移开。
里香的笑声也在同一时间响彻整个手术室。
“裕一.好好笑!你刚刚睑在抽筋耶!啊哈哈哈,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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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
“你就是因为这样才想笑的喔!”
“可是就真的在抽筋嘛!”
“是谁害的呀!”
我怒吼时还挺认真的。不过,一看到眼前里香灿烂的笑脸,那股怒气早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像这样哈哈大笑的里香……果然还是比生气时要可爱上千倍、万倍呢!……
我的心房似乎随之变得闪耀无比,一回神双眼也因笑意而眯了起来。
“哈哈哈,好好玩喔。”
里香依然乐不可支。
我则开始发牢骚。
“一点都不好玩啦。”
但是。那也只是口头说说而已,其实还真的蛮好玩的。
因为我看到里香那样的笑容。
光凭这点,今天就是最棒的一天了。
“不过。还好我们没有被发现呢。”
“对啊。”
我点点头。
“被发现的话,绝对会被杀掉的。”
我们如今正走在通往屋顶的阶梯上。不知道为什么.里香说想去那走走。
屋顶的铁门很沉重,而且还生锈,瘦弱娇小的里香开门时看来似乎很吃力。我从她背后伸出手,帮忙开门。里香隔着我的手臂,有些害噪似地微笑。
(果然笑起来完全不同耶……)
一步出户外。冷风便将我和里香包围。那些刚洗好的毛巾、床单等就晾在屋顶上,全被风灌得鼓鼓的,一边翩翩翻飞舞动。那副光景简直就像丧生于医院的人们,千万魂魄化为幽灵现身。
不知道有数以万计、或是更多更多的生命,在这医院中陨落。
那无法计数的生命远多过这些布的数量。
而且.今后仍旧会有无数的生命将毫无止尽地持续陨落。所谓的医院就是这样的地方。而我们如今正住在这儿。
身旁的一切似乎太过理所当然,所以我以前也几乎不曾意识到这些。反正,我的病情也没有生命危险。可是,如今不同了。我和里香仿佛是在逃避什么似地,一边回避着那些纯白的毛巾及床单,一路走到扶手旁。
全小镇就在眼前一览无遗。
感觉上似乎比在病房看起来,显得更为清楚鲜明。
炮台山的绿和神宫的绿像座隆起的小岛,悬浮于灰色的小镇中。冬季的晴空,反而使那从天而降的澄澈洁白日光显得黯淡孱弱。也或许是因为这样,整个小镇感觉上毫无人气。好像所有居民都已经抛下家园,远走他乡。说不定就只有我和里香被丢在这儿诸如此类的无聊妄想缓缓浮现脑海。
“喂.你怎么不问我呢?”
里香一站定.便这么问。
我不懂她是什么意思。反问道:
“问?问什么啊?”
冬天强劲的冷风呼啸着。里香那又细又长的头发随风摇曳。我呆呆凝视着那舞动的发梢。
“我的事啊。”
“你的什么事?”
“我的身体状况啦。”
心脏在忽然间为之悸动。
的的确确,“噗通”的一声。
“你应该知道了吧。至少也知道情况不太好吧。”
“唔,嗯……”
“我很明白,你一直都很在意这件事。光从你的态度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了。可是,你什么都没问过吧?我最讨厌像这种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感觉了。”
她停顿了一阵子。
里香一定是在等。
等着我开口。
我了解这一点,所以问道:“很糟糕吗?”
脚下顿时开始摇晃。那种感觉仿佛是半夜偶尔梦见从某处坠落,然后在慌乱中惊醒一般。
“我大概会死掉呢。”
里香说这话时,不知为何脸上竟挂着笑意。
“几乎已成定局了。”
在那一瞬间,我的视野急速扭曲。简直就像是水晶体变成了高性能的鱼眼镜头。任何事物看起来都变得格外清晰.就连枝微末节都能尽收眼底。扶手已经严重锈蚀.斑驳的白漆让指尖感觉刺刺的。里香置于其上的手看起来真的好小好小。小得似乎欠缺紧抓住命运或幸运的能力。她的指甲修剪得短短的。像她这年纪的女孩子应该会想要留指甲吧,也会想涂指甲油吧,可是,病人是不被允许做这些事的。因为在紧急情况下,例如因痛苦而胡闹挣扎时,留指甲有可能会抓伤医生或护士。
她全身上下随处可见诸如此类令人悲怜的情况。
没染过的长发,全都是因为长期住院不能上美发沙龙所致。那一头长发正诉说着她漫长的住院生涯。其实,初见。面时我就已经察觉到她是长期住院了。…她这几年应该也没买过什么衣服。从早到晚,日复一目.始终都穿着睡衣。穿睡衣以外的服装是不被允许的。充其量也只能挑挑睡衣花样而已。当然,化妆同样是不被允许的。睫毛膏、眼影、腮红、口红……像这些同年纪女孩该有的东西,说不定里香连一件都没有。
这些东西她都被剥夺了。
今后,她还有更多东西将陆续被剥夺。
“是、是哪里病了呢?”
虽然是自己的声音,听来却好遥远。
整个人感到头晕目眩。
就像是血液不足,血流不到头部的那种感觉。心脏。你知道瓣膜吗?在心脏像水泵一样输送血液的时候,防止血液逆流的东西。那个没办法好好运作。听说.唯一的办法只有动移植手术,可是因为我的组织很脆弱.所以失败的可能性很高。”
里香的声音毫无抑扬顿挫。
那语调简直像在陈述前天的晚餐一般——还蛮好吃的啦,只不过辣了点,如果放点香草就好了——
里香以同样的音调继续说:
“这是遗传性的。爹地也是同样的病,以前都在住院。爹地他呀,在我八岁那年毅然决然动了手术。第一次时失败了,医生尽全力想挽回,又勉强动了第二次手术,结果最后还是救不回来。他在手术中途,心脏就停了。因为有过那样的经验,医生都很怕为我动手术呢。”
“可、可是,你爸爸的手术是在十年前吧?这么说来。现在的手术要比那时候进步多啦。”
“的确,成功率好像比爹地那时候高多了。”
里香的头微微一动。
看来像是垂直点头,也像左右摇头。
“但是,毕竟还是像一场赢面不大的**。”
一听到**,父亲撕烂马票的背影随即浮现心头。
现在回想起来,父亲总是一直在杠龟。所谓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吧,赢的机率微乎其微。不过,赌马输了顶多就输钱而已。只要把杠龟马票撕烂、扔掉,然后想着下次再赌一把就好了。但是,里香如果输了这场赢面不大的**,输掉的可是她本人的一条命。
那就没有什么“下次”了。
绝对没有。
“如果要动手术的话,不先做好心理准备是不行的。像爹地一样。”
“像你父亲一样……是指……?”
“爹地他呀,在动手术前有带我去山上。说是小时候还很健康的时候,常去玩的地方。其实,他根本就不能爬山。只是勉强撑着带我去的。我想。爹地那时候一定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我后来也忘记那座山在哪儿了。毕竟当时我还小,而且爹地也没说那座山的真正名字。爹地他呢.只叫那座山‘炮台山’。”
“咦。那不就是——”里香点点头。
“是裕一告诉我的呢!那座山就是炮台山的事。”
我紧追着里香的视线。
炮台山就在那里。
里香与父亲最后的回忆,做好所有心理准备后,出游的地方。我想起里香在病房中的模样。里香常会陷入沉默,始终凝视着窗外。
(原来如此……)
里香是在凝视龙头山。她是在凝视着蕴藏于其中的回忆。她是在想着和自己生同样的病而死去的父亲。
此外,或许也想着自己短暂的生命。
“我我好想再去那里看看喔。”
过了好一会儿,里香呢喃道:
“那样的话,我是不是也能做好心理准备呢?”
熄灯时间一到,我就偷溜出医院。
身体感觉特别倦怠。
其实,如果不好好睡觉,让身体好好休息,检查数据就会变糟。检查数据变糟就代表情况恶化,而那可是非常不妙的。倒霉的话,就无法事先确定出院日期了。真伤脑筋耶,我想。为什么会搞到这副田地呢?是因为每天都跑出来吗?还是……因为有什么始终卡在心头吗?
身体感到倦怠就是情况恶化的明显征兆。
可是,我还是溜出来了。
持续不停走在冬夜的街道上。
整个小镇寂静无声,毫无人气。商店街上的每一家店都毫无例外地拉下了铁门,凉飕飕的寒风穿过拱廊下方,不停闪烁的红色信号灯,使柏油路面轮流染上红与黑的色彩。
抬头一看,头顶挂着半月。
数颗冬季的一等星追随于四周。
即便是天狼星,也都因月光而比平常显得黯淡。
“咦,怎么啦?”
我“叩叩叩”地敲敲窗户后。司立刻帮我开窗。
“你昨天也来过啦,像这样每天溜出来好吗?不会被骂喔?”
我咧嘴一笑。
“不太好,会被骂的。”
“身体怎么样?”
“也不太好。”
我持续咧嘴笑着,一边爬过窗户。
“唉,真是伤脑筋耶。”
“伤什么脑筋?”
“之前不是跟你提过吗?我受人之托,得去照顾一个乱七八糟的女生呀。”
去卡拉OK的那一天,我倾吐了一大堆关于里香的苦水。这种日子哪过得下去。我不知道有哪个女生像她一样那么任性的……我对司像这样叨念个没完,排解内心苦闷。而司也对我深表同惰。
“不就是那个女生嘛。”
整个人放松后,我便开始滔滔不绝。
我席地而坐,开启电玩电源,接着开始打起射击游戏。“咻咻咻,,的音效大声响起。战斗机重覆高速回转,陆续击落出现在眼前的敌机。、、。当敌机窜出火舌时,副驾驶就会发出这样的叫声。我埋头持续攻击出现的敌机。
碰锵锵锵!
响亮的音效。
唔呜呜呜!
有点小吵的副驾驶叫声。
“那女生叫做里香吧?”
“对啊对啊,听说那家伙会死掉耶。”
“啊……”
“好像是心脏瓣膜长得不好,组织又像海绵一样脆弱。说是动手术也不知道能不能治好。听说她爸也是因为同样的病死掉的。”
背后出现敌机。
我重复高速回转,想将敌机甩掉,可是怎么样都没办法甩开它。对方的炮弹朝我飞来,受到轰炸时的“轰隆”声随之响起。画面右下方的机体图逐渐转红。右翼遭受轰炸、左翼遭受轰炸、引擎功率低落——
副驾驶发出惨叫。
“真是败给她了,真的。”
“这件事,是你去问那个女生的吗?”
“是她自己告诉我的。说什么很讨厌我这种暖昧的态度。她就是那种女生。该怎么说呢,一点都不拖泥带水。所以哕,个性才会那么强烈吧。”
机体越来越难控制了。
也因此,我频频遭受敌机攻击。
画面右下方的机体图终于染上整片血红。已经听不到副驾驶的惨叫声了。喷射逃生那时候就死了吧。不好意思呀,我的伙伴。
画面紧接着一片漆黑——
白色文字浮现在黑色背景上。你已被击落。要再挑战一次吗?我连续击打“Yes”。
“唉,其实我多少可以了解她的心情。住院住久了.整个人就会变得心浮气躁。我住院的头一个月。不是不能会客吗?光是那样子,就已经让我快抓狂了。里香她在医院一住就是好几年呢。”
里香的任性其实是必然的结果。
人就是这样。被放到痛苦的环境中,就会开始心浮气躁,没办法总是一笑置之。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而且,我和里香都只有十七岁而已。
还只是孩子。
根本不可能好好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忆起里香的声音。
只要稍微惹到她,她就会立刻这么叫嚷。
可是当我真的想转身离去时,她又会生气地说:
一直以来.当我遇到这种情况时,总是手足无措、卑躬屈膝,像个白痴一样道歉再道歉,拼命想让她的心情好转。
如今当我了解全盘事实后,只觉得里香那烦躁的声音未免也太悲哀了。
或许有一天,我连那样的怒骂声都听不到了。
现在就已经距离我好远的她,或许会到一个真的好远的地方去。
我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乱无章法地操纵机体,持续战斗着。也因此,始终难以顺利完成任务。当我好不容易打到第三关时,黑夜已经开始逐渐被煌煌光明所取代。
司始终陪着我。
今天.司还得上学。
“我回去哕。”我自私地这么宣布后,随即起身。
“那、耶个啊——”
司是在我爬过窗框时开了口。
“怎么啦?”
“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明知道那个叫做里香的女生那么任性,裕一还是愿意奉陪呢?”
“............’’
“而且啊”
“啊,天都亮了呢!”
我打断司的话。然后,双脚套进放在窗边的鞋后,便迈出步伐。
“司。真不好意思。”
“唔,嗯。”
“谢啦。”
※※※※※
半月已经不见了。
天狼星也不见了。
破晓的天空晕染上亮银色彩,也因此感觉格外高远。就算挺直腰杆,伸长双手,也绝对无法触及那片天空吧。我的指尖注定只能徘徊于虚无的天空之中。惟独东边天际.由于即将抵达地平线彼端的太阳,而散发出耀眼的金色光芒。
一天开始了。
又或许是结束了。
不论来日无多的生命每天持续流逝、不论某人因此而受到伤害、不论某人受到了伤害连带使得其他某人也因此受到伤害、不论某个小鬼造成朋友的困扰,日常生活还是会一如往常般地开始、结束,而且不论在哪儿都是像这样永远持续重复着。正因为如此,日常生活才叫做日常生活。停在路上的车辆也好、道路的柏油路面也好、我所吐出的白色气息也好、所谓的“日常”都公平地寄生其中。
即便是死亡,也都只是这种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已。
没有人逃得了的。
我步履蹒跚地往前走。
比起刚溜出医院时,身体感觉更为倦怠了。很明显的,这并不只是熬夜所致。像这种体内遭到腐蚀般的倦怠感,是旰脏不好的特有征状。
这次的检查结果一定糟透了。
※※※※※
医院一大早就闹哄哄的了。
这对我而言,反而值得庆幸。因为在这一片吵嚷之中。早上才回来的我就不会那么醒目。我大大方方地从玄关进去.顶着一副“我去买一下果汁而已喔”、“我一下子就回来了呦”的神情,一边走向病房。
我没让任何人发现,好不容易才回到病房。
但是.我停下了脚步。
因为。隔壁多田先生的病房门敞开着。为了避免房门关上.门下方还塞着门挡。病床空荡荡的。我的意思不是没人睡在上头,是床垫被整个翻了起来。那张光秃秃的病床所显露出的白色床架,看起来就好像是某种庞大动物的骨骼标本。
空荡荡的病床只有两种解释。
出院了吗?还是——
“嗨.不良少年。”
是亚希子小姐。
“你昨天又溜出去了,对吧?”
亚希子小姐看起来睡眠不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还是有别的原因,她的表情臭得很吓人。
我慌忙问道:
“多田先生怎么了?”
“昨天晚上,病情忽然恶化。”
亚希子小姐边伸懒腰边说。
“凌晨三点就去世了。”
死了。
那个色老头死了。
“凌晨三点……”
“嗯.所以我就发现你偷溜出去啦。你也给我差不多一点。我要帮你瞒过去也很累耶。差一点就被护士长抓包了。懂不懂呀你,不良少年?”
“嗯……”
我点点头,径自走进自己的病房。脑袋瓜感觉似乎全都麻痹了,双眼也无法对视野内的事物准确聚焦。
我精神恍惚地呆立于床前——
好不容易才忽然想起,多田先生送我的琥珀色糖球。我把那些糖果丢掉了。因为实在是难以下咽。我把它们丢进垃圾桶时,是不是还有发出“喀啷喀啷”声呀,我跑到垃圾桶旁试着翻找。看完的杂志、橘子皮、皱巴巴的面纸团、咖啡罐、吃剩的面包块、空的巧克力盒……我把那些东西拨开,手指探到垃圾桶底部。没有。手指只能碰触到有些肮脏的底部,却绝对无法触及那琥珀色的光辉。
这也难怪,我把糖果丢掉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了。
那时候的垃圾早就被收走了。
咚咚咚——
耳边传来敲门芦。
“可不可以打扰一下。”
亚希子小姐开门进来。
她抱着一个似乎很重的大瓦楞纸箱。
“怎么啦,亚希子小姐……”
“这是多田先生托给我的东西。真是的,那个色老头.最后还要给人家添麻烦,真拿他没办法。”
亚希子小姐说着,“砰’’地一声便将纸箱放在床边。然后,她把箱子里的东西全倒出来。随着“啪沙啪沙”的声响.眼前出现堆积如山的杂志。那简直就是“裸裸裸”的游行大会师。当然,主角全都是女生。
《女大学生教室的诱惑》
《情事燃烧之夜》
《禁忌之夏十六岁》
《火热眼镜女孩》
《Freeladies&Bigbabies》
《女体温泉人家被煮得热嘴腾的呢》
《啊啊、记忆中的**呀》
《萌运动小短裤》
包罗万象的各种标题应有尽有。有字字珠玑的标题.也有老掉牙的标题。而有些标题正因为老掉牙,反而能营造出某种独特的韵味。内容应该都大同小异吧。人类这种生物的存在性,原来还有各式各样的形式呀。这是不是就是人家说的那句话“上帝无所不在”呢?不,好像不太对吧。我那颗熬夜的恍神脑袋净想着这些事。
那就是多田收藏。
亚希子小姐数度往返多田先生和我的病房,搬运色情杂志。那数量真是让入瞠目结舌。我看那不只一百本,随随便便也多个十几倍吧。三十分钟后,我病房中一座A书山——那的确是座山——于焉成形。
太壮观了。
叹为观止。
“这是多田先生拜托我的。”
亚希子小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他要我把这些黄色书刊给你。”
“给我……?”
“没错。也就是他的遗言。扯不扯?那个老头临终前一度恢复意识,我问他还有什么想交代的,他就要我把这些黄色书刊给你。我看,他本人应该也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吧。可是,他完全没提及其他任何事,就只交代了这件事。男人还真是笨蛋耶。真是无药可救的笨蛋。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啦,你就满怀感激地收下吧。”
亚希子小姐走出病房时,还顺便让那座A书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记“太妹踢”。
翌日,我接受了检查。
结果糟透了。
所有数值全都一起飙高,达到红色警戒范围。主治医师震惊愕然,而亚希子小姐则是暴跳如雷。
于是,长椅锁又复活了。<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