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
我点头如捣蒜。
美沙子小姐看着我,露出恶作剧的笑容。
逃跑吧?
粉红色的丰唇,做出这样的嘴型。车子随即左转,驶离通往医院的那条路。我是听她说会送你回医院,才坐上车的。
啊,不……可是……那……
见我一发慌,美沙子小姐这次笑出声来。
开玩笑的啦。
喔,喔。
我只是先回家一趟而已啦。
啊?家?
嗯,一下下就好。
怎么了啦,要去哪里啊。
亚希子并未回答夏目的问题,在号志灯前右转时毫无减速。后轮理所当然地随之打滑,在柏油路上留下一道清晰的胎痕。号志灯呢,顺道一提,虽然闪着红灯,不过她都已经乖乖地确认有无来车了,所以么关系。至少以亚希子的标准而言,没问题。
我朋友那里。
什么?你的?
嗯。
这次是左转,车子进入狭窄的岔路。被这突如其来的侵扰而吓坏的猫儿,仓皇地横越路面。这一带毕竟比较危险,万一有什么东西突然冲出来的话,根本没地方闪躲。她稍微减速,一边在蜿蜒的道路上前进。
那是Peugeot的啦。
这……你说话没头没尾的耶……
裕一坐上的那辆车,是我朋友最近才买的新车。Peugeot的车在这附近很少见吧。
喔原来是这样啊。
夏目的声音也开始转为不悦:
戎崎还真有一手呢……
年长的大姐姐啊。和你同年吗,那个女孩子?
是啊。
那还真是难以抵抗呢,对一个十七岁的小鬼头来说。
隔了约五秒钟,夏目继续说:
里香她呢,可能会很生气就是了。
应该吧。
当外宫出现在左侧时,车子驶上和缓坡道。和祭祀祖先的内宫不同,外宫主要供奉的是产出事物的神祗,丰受大御神,死后身体会变成五谷……这个嘛,米和麦和小米……然后是什么,总之就是听说生长那些东西来。神话故事还真是有够奇怪的呢。
她才刚从东京回来。
唔?
那个女孩子。
啊,原来如此。你啊,有人告诉过你说话怎么乱无章法啊?这样突然冒出一句话,谁听得懂啊?
你很吵耶。
她吐出这句话,又继续说:
她以前是当模特儿的。
哇,那很厉害啊。
听说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啦,还是刚出道的菜鸟嘛。不过,我有看她出现在杂志广告上一次喔。你知道吗?就像这样把手放在腰上,上半身扭向一边的那种……连我看了都觉得不好意思的诱人姿势,眼神感觉上也很撩人。是很漂亮啦,这个女孩子从以前就很喜欢那一套。像念我们学校的,去东京的女生本来就很少,大概都死去名古屋惑大阪。可是呢,这个女孩子好像老早就想去东京了。很蠢吧,这种对都市充满憧憬的乡下女孩。
她的话不禁说得重了点。
不过呢大概都是这样的吧。
正因为是旁观第三者,夏目的声音相当平静。
我以前也一样啊。
咦?
嘴里说得什么大学全都像是借口,只不过是想到某个很远的地方去看看罢了。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所谓的某个地方,又不是国外的哪个城市而是东京,感觉上还挺逊的呢。明明就可以去更远、更远的地方,怎么会选个这么近的地方呢。
她在刹那间瞄了夏目一眼。
他面无表情。
这个男人或许也怀抱着什么不为认知的往事吧。
她以前本来就是个不正经的女孩,这趟回来好像更变本加厉了。
听她说要回家,原本以为只是间普通的独栋楼房,没想到车子竟停在最近日益整加的那种无须保证金的时髦公寓前。虽然称不上是高级公寓,不过看起来既崭新又漂亮。
走吧。
美沙子小姐说着便下车。
喔。
我点点头,也下了车。
可能是突然以自己的双脚在地面上的关系吧,头有点晕晕的。不太可能够理解现在到底在做什么,这种时间为什么会和美沙子小姐在一起呢?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呢?
我抬头仰望天空,果然没有月亮。
裕一。
啊,喔。
这边。
二楼的最边间,二〇五号房。将卡片插进门边的插槽后,门扉喀嚓一声开启,这是卡片式的喔,美沙子有点点得意地说。在这样的深夜跑到女人的房间,我却莫名地丝毫不觉得有何不妥,似乎任何感觉都已经全然麻痹,什么都无法思考。只是在对方的引导吓茫然前进。
房内陈设井然有序,不过和里香的病房比起来,各种物品似乎多到快要满出来。一旁的收纳檐上放着SONY的个人迷你组合音响和十九寸液晶电视,中间的空隙排列这约十张CD,每一片都是最近流向的曲子。墙上贴着几张电影海报,像是猜火车或铁达尼号等。窗帘是粉红和白色条纹,房内以那两个颜色统一整体色调。这里也和我的房间截然不同,真的有那种女人的房间的感觉。
坐呀。美沙子小姐说。
我环顾四周,找不到椅子。毕竟只是六个榻榻米大小的房间,也没空间放这么多张椅子。
我没办法只好坐到床上。
要不要喝点什么?
啊,不了,不用特别……
可乐好吗?
啊,嗯……
才刚搬过来,餐具都还没凑齐,不好意思喔!美沙子小姐边说,边把可乐倒在马克杯里然后拿过来。杯子上印有aftemoontea的商标是个感觉有点儿时髦的珐琅材质马克杯。
来,请吧。
她递了过来。
我接过杯子后,美沙子小姐随即理所当然似的坐到我身边。
好浓郁的香水味。
裕一准备升学喔。
啊,嗯……
东京?
不,也不知道啦……大概是……
我也待过东京喔。
美沙子小姐的肩膀碰触到我的肩膀。
心也随之动摇起来。
里香的影子仅在刹那间闪过心头
那个女孩子为什么又会回到这里呢?
她父亲生病了。她又是个独生女,所以就回来了。
喔,原来是这样。
这一带的人认为,孩子照顾父母是天经地义的。
对向来车开着远光灯疾驶而过。强烈的光线直射进眼睛深处,那残影一闪一闪地在严重晃动着。真是的,错车的时候车头大灯也不给我调一下啊,要不是我在赶时间的话,早就追得你满街跑,从后面用远光灯攻击照死你。唉,话说回来,我怎么会这么焦躁不安呢。
她本人是不想回来就是了。
喔。
唉,这种事也常听到吧。
唉,的确是常听到的情节呢。
嗯。
啾阿虎……还是什么的,车子经过一家名字老土的超市前。招牌上还画着一只小盈盈的老虎,那画也很老土。即便是伊势这种乡下地方,最近深夜照常营业的店也越来越多了。不久之前,甚至连一家超市都没有呢。
真的是很无聊喔。
可是这世界本来就很无聊啊。
说得也是。
美沙子明明得在这种乡下地方生活,已经没有计划再回去了,可是她至今都还没对身处大都会时的那种气氛放手。总有某部分还残存这留恋,弥漫这万念俱灰的消极之感,对于这个城镇充满蔑视,而且同样也蔑视着无法突破现状的自己。亚希子从以前就不是这么喜欢那个女孩,如今在一起更感到火冒三丈。无聊,她由衷堤觉得,真是无聊透顶了。人活在这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两次会陷入身不由己的情境中。果真那样的话,就只有下定决心。无法下定决心的人就是蠢蛋。
但是,那种蠢蛋夺得不胜枚举也是事实。高二时的同班同学柿崎牙子,她说想当美容师而跑到大阪去,两年后就放弃回来。因为她的体制是不能碰药品的。好想回大阪去喔,她总是这么说。如果真想回去,回去不就成了吗,可是就是不回去。有一次喝醉的时候,一对她说真那么想回去就回去呀,她就流露出满腹辛酸似地说什么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啦,我经历过太多了。看得出那绝对是演出来的,她根本就很陶醉于扮演吐出这些话的自己。清楚明白后,就觉得难以忍受同时也提不起劲,甚至更懒得再跟她多说些什么。另外,好于一个曾待过同一个社团的泽口有理。在东京住了三年后回来。现在只要一聊起天来,动不动的就会提到社涩谷,青三或六本木。那时候走在道玄坂上啊。涩谷的电影院呀。在六本木的夜店喝酒啊。青三那家感觉很棒的咖啡厅呀,那什么涩谷啊,六本木啊,还是青三啊,真有那么了不起吗?是觉得曾经待过那种地方的自己很酷吗?别开玩笑了。无聊。拜托好不好,实在有够无聊又老土的。
我自己是觉得伊势叶不错啊。当然这里是个乡下地方没错,但乡下地方又有什么不好。我很喜欢这里,虽然也想到大都市看看,可是如果将两者往天秤上一摆,还是会往伊势这边倾斜。
身不由己。
就是那么一回事……呢?
大概是因为整颗头直发热,深夜没能好好听进夏目的声音。
嗯?什么?
夏目凝视着车窗外。
为什么那家伙,为什么会有戎崎这种人呢?
为什么?什么意思?
我很了解,我对那种家伙很了解。再了解不过了。又笨又蠢,只会追着女人屁股后头跑,什么都看不见。明明想搞清楚那些自己根本看不清楚的的事物,到头来其实却完全搞不清楚。
毕竟只是个小鬼头而已嘛,有什么办法呢。
唉,这一类的事自己也遇多了,所以很明白。那种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小鬼头,反倒让人觉得不太舒服呢。
夏目继续面向窗外。
说得也是,毕竟只是个小鬼头嘛。
对向车辆的光线进车内,夏目的脸庞顿时反射在车窗上。由于只有那短短的一瞬间,所以还来不及看清楚那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
怎么啦?
没有回答。
喂?
没什么啦。
那声音有些嘶哑。
没什么。
喔。
好了,喔要飙罗。
我知道。
总觉得在心底某处好像是被什么奇怪的东西堵住一般,即便如此,她却无意再继续追究下去,亚希子深深地踩下油门。反正只要活着,就会拾起各种东西。连不向拾起的东西也会拾起。就是这么一回事,身不由己。
我只想被安慰,不论三谁都好,夏目也好,亚希子小姐也好,其他任何人都行,我饥渴地需要温柔的语句。整颗心似乎被折成一半了。所以,是的,不论是谁都好。我只是想被安慰。
我想并不是追究主动引诱的。我并没有那种意志,骨气或技巧。但是我也不记得被美沙子小姐引诱。自然而然的,只能这么说了。但是,我也很清楚那只不过是借口罢了。
自然而然。
这是多么好用的一句话呀。
自然而然。
就那么蒙混过去。
自然而然。
嗯,就是那么一回事。
一回神……
我已躺到床上。右边是美沙子小姐温暖的身体,她的唇像是轻抚我的脸颊似地逐渐往下移动,身体中心随之麻痹。我已无意抵抗,任凭对方处置。好可悲,好想停下来,但是听不下来。自己因快感而颤抖的肤浅,像笨蛋一般狂跳的心脏,让一切显得更加可悲。美沙子小姐开始抚弄我的头发。然后,将双唇贴近我的耳边,温暖的气息让我再也无法思考。
话说回来,上衣和衬衫是什么时候脱掉的呢?
我完全不及得了。
美沙子小姐那件橄榄绿的高领上衣是什么时候脱掉的呢?
我完全不记得了。
是我脱的吗?还是我让她脱的呢?
美沙子小姐穿着一件浅蓝色胸罩。罩杯上半部是蕾丝,边缘点缀着花朵图案。左右各五个,总共十朵花。柔软的肌肤衬得那些花纹格外鲜明。右边的肩带已经松脱,悬在手肘附近。她的手肘内侧紧贴着我的腹侧,感觉好暖和,整颗心随之放松。我白给了暖意,我把手伸到她背后。啊,从她嘴里逸出这样的声音。她整个人挨了过来,两人的身躯交叠。体内深处的冲动开始运作,完全支配我的行动。我什么都没想,什么都不能想,然而,身体仍然持续动作。我脑中浮现玩具娃娃,按下按钮就必定会开始动作的娃娃。我也一样,虽然不知道在哪里,但是身上就是有个按钮,只要按下就会自动动作的娃娃。
如今,按钮已被按下……
我环保住美沙子小姐的细腰,从下方顺势翻到她的上方。两人几乎快摔下去似地悬在小小的床铺边缘,我一边俯视着她。美沙子小姐看来似乎很开心,同时却莫名地带着一抹万念俱灰的感觉笑着。
喂,裕一……
都是些无聊的事喔……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喔……
你好温暖喔。
美沙子小姐边说,边爱抚着我的背部。是吗?我的身体真的很温暖吗?美沙子似乎在感官刺激下发颤,同时昂起头。她的脖子顿时映入眼帘,我自然而然地将双唇贴上。讨厌啦,美沙子小姐仿佛引诱似地说着。我接受她的引诱,把她左边的肩带也卸下,然后把手伸到她背后,解开胸罩背扣。我抚过她锁骨的曲线,还有那肩带曾经待过的线条。美沙子小姐的声音益发高亢,而我的身体内似乎有什么深受刺激。
美沙子小姐气息紊乱地说:
伊势这里,真的是好无聊喔……
喔最讨厌这里了……
现在也一样最讨厌了……
你应该可以了吧。
她的手正在松开我的皮带。解开了。裤子的扣子也是。然后拉下裤头拉链,接着……
真的最讨厌了。
还温暖的。
谷崎亚希子把手放上PEUGEOT的引擎盖,这么说着。她抬头向上看,二楼最角落的那间房里点着灯。不会错的。
喂,谷崎。
正当她想迈开步伐时,夏目对她说:
你要去吗?
嗯。
为什么啊?
这……
为什么呢?这是裕一的问题,根本也论不到自己来管。或许自己只是想阻扰美沙子的行动吧……不,不对,是因为裕一,还有里香牵涉其中。这的确是多管闲事吧,或许是毫无意义,同时也是白费功夫的事。但是,自己就是没办法坐视不管……走咯。
我明白了。
也不知道认不认同,总之夏目跟了上来。话说回来,夏目这家伙,是怎么回事呀?从刚刚开始就一直磨磨蹭蹭,犹豫不决的。因为这是栋小公寓,没两三下就走到房门口了。她按下门边的门铃,隐约可以感觉到里头有人的动静。她又按了一次。
我刚开始还搞不清楚那是什么声音。
因为我已经浑然忘我了。
首先清醒的是美沙子小姐。她扬起脸庞,不耐烦地凝视房门那一头。
此时我才察觉到。
是门铃在响。
门铃持续急促地响了一阵子后,紧接着而来的是粗暴的敲门声。然后是,美沙子我听到这样的声音,是亚希子小姐的声音。我吓了一大跳,连忙跳起身。美沙子小姐却反而倒进床铺中,把整张脸埋进床单,不知道为什么原因嗤嗤笑了起来。
喔
她边笑边说。
被抓到罗。
为什么……亚希子小姐会……
亚希子她呀,每次直觉都很准的呢。喂,怎么办啊?
她以撒娇的声音问。
我不动她的意思。
啊?什么怎么办?
要继续吗?……
门有上锁,进不来的啦。不过如果是亚希子的话,也有可能把门踢破冲进来就是了,我们趁这空当先做再说吧……
都才刚开始而已呀。
嗤嗤的笑声。
成年女性的声音。
视野迅速扭曲。各种事物瞬间跃入眼帘:皱成一团的衬衫、丢在床边的衣服和内衣,脚边隆起的被褥。消音的电视中,严肃的主播嘴巴一开一合的不停动着。
终于清醒了……
我已经几乎**。虽然还不到**的地步,全身上下却只剩一跳内裤。美沙子小姐也和我一样。我到底实在干嘛呀……?这里是哪里呀……?
或许是从我的表情体认到没戏唱了,美沙子小姐发出唉~~呀的遗憾叹息声,一边下床。她迅速地捡起掉在那边的内衣和其他衣物穿上后,步向仍旧咚咚作响的玄关。我此时才恍然大悟,原来美沙子小姐和我不同,她始终都是清醒的。浑然忘我的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而如今的我什么都做不了,完全无法思考,只能呆坐在床上。
裕一,你在里面吧?
房门似乎打开了,我听到清晰的声音。
随之而来的是碰碰碰的猛烈脚步声,逐渐朝我逼近,就快要到了。但是,我却没办法去看,也没办法动。亚希子小姐就要来了,而且暴跳如雷。
立刻就被狠狠甩了一个耳光。
不过我是在那一瞬间过了之后,才了解自己被甩了一巴掌。起初只是觉得太阳穴附近承受猛烈的冲击,整个人边随之摔倒墙上。身体一个回转后,才看见刚甩完耳光的亚希子小姐。她那只手直接来个回马枪,反手又是一巴掌。我生平头一回左右面颊连续被掌掴耳光然后,我的身体遭受猛踹。头发也被硬扯着。
你这家伙!臭小鬼!
我被猛力地拖下床,肩部和面颊狠狠地遭受撞击。双眸深处一片空白,脑袋中心回荡这锵锵锵的冲击。后来肩膀又被狠狠踢了一次之后,或许是腹中怒火稍稍平息下来了吧,亚希子小姐命令某人把这家伙带到车上去。
那个某人伸手抓住我的肩膀。
戎崎,回去罗。
啊?为什么夏目会在这里?
好了,站起来喔。
一起身,所有景象映入眼帘。
在这狭窄的单人房中,有我、美沙子小姐、亚希子小姐和夏目。那是一幅相当悲惨窝囊的景象。亚希子小姐暴跳如雷,夏目面无表情,而美沙子小姐则是哈哈大笑。亚希子小姐揍了美沙子小姐,既是如此,美沙子小姐仍然笑个不停。我一边听着美沙子小姐那仿佛哭声的笑声,套上衬衫、穿上长裤,被夏目箝着手腕离开房间。背后传来某人臭骂某人的声音。你这个蠢女人,少给我把小鬼当玩具耍……
一步下室外阶梯,亚希子小姐的车就停在前方路面上。
坐后面。
我听从夏目的命令,坐进后座,车内暖呼呼的。在那幽暗、狭窄的场所中,我才清楚顿悟发生了什么事。不!是被迫清楚顿悟。呜,这样的声音自喉咙逸出,我抱头呻吟,我是个烂人,人渣。在里香承受痛苦的现在,竟然做出这种事。如果亚希子小姐没来阻止的话,我或许会持续到最后吧,一定是这样的。我那时候竟想背叛里香。不,是已经背叛了里香。即便认为她比全世界,比自己都还要重要,却那么轻而易举地臣服于**之下。里香、银河铁道之夜、在那充满阳光的地方、感受到所有幸福的瞬间、抓住我食指的手、仿佛年幼孩子般的双瞳,那一切的一切如今都离我好远。
我真是烂透了,人渣,活该被亚希子小姐揍。呜呜,这样的声音持续从喉咙发出,我已经无法再压抑。我只能在那黑暗之中,使劲地抹去不断涌出的泪水。对不起,里香。在我这么呢喃的瞬间,胸口倏地燥热了起来。对不起……这词汇简直是虚伪得恐怖,这个只是想让自己本身获得救赎的道歉。事到如今,我还企图拯救自己……我到底会堕落到哪里去呢……要堕落到什么地步才是谷底呢……
可别说出去喔,臭小鬼。我在回程的车内,被亚希子小姐这么警告。绝对不能让里香知道喔。我沉默地点着头。
就是有这种人呢,而且还到处都是。
亚希子小姐平静的声音暗藏汹涌怒火。
为了帮自己找借口,什么该说不该说的全都乱讲一通。这样对女人来说是很伤脑筋的耶,如果要骗的话,就给我好好地骗到最后……
不会回答喔!
是,是的。
如果被里香知道的话,说真的喔一定会把你给宰了。
是。
也一定会被里香宰了。
是。
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点头。
我其实很想干脆被宰了算了。
那样反倒快活。
然而,这世界还真是坚若磐石,发生过那种事的隔天,太阳依旧理所当然似地升起,早晨依旧理所当然似地降临。一如往常的景象,凌晨五点前就已经完全清醒的阿公阿婆的闲聊声、一点儿都不好吃的餐点、量体温、看诊、点滴……一切的一切丝毫没有半点混乱地保持常态。不论是美沙子小姐的暖意、那十朵花、潮湿的气息,都没能改变这个世界。
所谓的现实就是这么一回事。
无聊透顶。
理所当然。
一成不变。
就只是那么地无趣至极、坚若磐石地日夏一日。我茫然地凝视早晨的阳光,焦虑地想将那样的世界重新握在手中,想回忆起和里香在一起时的心情。当时我觉得一切都会很顺利,不论天涯或海角都到得了,只要和里香在一起就什么都做得到。
可是,现在已经没办法了……
所有的一切都以从手中滑落。本身的糊涂行径,和愚蠢的迷失让自己失去了那些。就算是满地乱爬,到处收集寻觅,怕再也捡不回那曾经拥有的百分之一
我将脸埋进床单,一边呻吟。
喂,谁来救救我啊。
无论是谁都好。
不管是夏目、亚希子小姐,还是神明,什么都好。
喂,为什么会搞成这样啊?
我恍恍惚惚地晃出病房,简直像一缕幽魂似的,在这副已经再熟悉不过的医院中前进。一回神,我正步向东楼,下意识想到里香的病房去。眼角随之发热,同时一个转身。我现在已经没有脸再见里香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管漫无目的地到处闲晃,最后好不容易走到了屋顶。
夏目不知道为什么也在屋顶上。
喔,戎崎。
他一看到喔,似乎衷心感到厌恶似地皱起脸来。
怎么啦。
没……没什么……散散步而已……
这样啊。
夏目也依靠在生锈的扶手上,正在做着什么奇怪的事。他正以细针,在一块粗布是那个刺绣,而且用的是某种奇怪的工具。他的双手灵巧地以两只镊子,操控着像小鱼勾的东西。
坐啊。
是。
我依言坐到他身边。
昨天还真是鸡飞狗跳的呢……
你接下来打算怎样都不管我的事只要你记住谷崎的话就好。这些事可别让里香知道。那绝对会对身体造成不良影响的。不论发生任何事都要蒙混过去,那是你的则务。
则务。
虽然是很少听到的词汇,不过正因为如此才能确切传达出那种意思。
我点头
我知道。
既窝囊又难受还很痛苦。
骗子。
被瞪了。
明明就不知道嘛。
他说得一点儿都没错。
不过呢,像你这种人就像虫子一样,就请你用那颗小虫子的小头好好地想想吧。
我对于根本无法反驳他的谴责感到懊恼。话说回来,夏目他在做什么啊。跟我说话当中,双手他仍一直动个不停。好像是很习惯了,技巧纯熟得令人惊叹,简直就像机械似地以正确的节奏把针穿出的。而且在那一连串的动作候,边绣出一跳蓝色的线来。
你在做什么啊?
训练。
训练?
这可不是刺绣喔,是手术时要用的啦。如果不像这样先让手指头动一动,没多久就生疏了。
那针,是手术用的针。
那线,是手术用的线。
我终于恍然大悟了。他是为了里香逼近而来的手术,像这样不停的练习呀。是为了能够帮助里香啊。
夏目在那短暂的瞬间向我的脸庞瞥了一眼。
里香她呀,说要动手术……
她之前那一次发作很严重,所以我们也有考虑延期再开到,因为实在不知道她的身体受不受得了这样的负担。不过就算延期,也必须冒着可能出现更严重发作的风险。到底是硬着头皮动手术好呢,还是延期比较好呢其中微妙的差异连我们这种专家都没办法做出判断……
所以,我们把决定权交给里香的母亲。请她决定要怎么做。然后,她母亲就去问立下功能本人。问她你自己觉得呢。里香她就说做吧,我想活下去,就做吧……
我和她认识很久了,大概在她小学那时候就认识她了。她从以前就是那种个性,倔得要命,几乎都不会说出真心话。其实她从小就是个很固执的刚烈的孩子,像我都还常被她惹哭勒……
但我可是头一次听到,听那孩子说想活下去。
头一次听到呢。夏目重复。
然后,又在那一瞬间瞥向我的脸。
就在夏目的视线闪开的同时,我低下头。想活下去,里香这么说呀。虽然人想要活下去是天经地义的,但是这话从里香嘴里说出来的事实,却不由分说地紧紧揪住我的胸口。以那双眼眸、那双唇、那声音说出来的呀。想活下去。
我又望向夏目如机械般持续动个不停的双手。只有这家伙能救里香,只有那双手能让里香的心脏重获新生。我最讨厌夏目了,这毫无道理可言,总之光看到那张脸就火冒三丈。然而如今,我却想五体投地地匍匐在这个超级讨厌鬼面前。然后,哀求他:
请帮帮里香,拜托你,请救救里香,拜托你、拜托你、拜托你……
好像就这么一直大喊到声音嘶哑。
当然,我做不到。
我只能一直抱着膝,低着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做不到。或许是因为对于夏目的竞争意识吧,或许是缺乏足够的心理准备去做那么丢脸的事吧,也或许单纯只是因为没有魄力吧。
喔,夏目说着把伸过来。
这相机很棒嘛。
由于前一阵子已经习惯走到哪带到哪儿,几乎是下意识地就顺手把相机带来了。
哇,NIKON的喔。
是啊。
咦?这是怎么啦?
夏目的脸皱了起来。
底片卷不动耶?
哪会啊。给我一下。奇怪了……
的确是卷不动。
过片杆刚开始还扳得动,不过只差一点就能卷到底的时候,就卡地一声卡住了。
奇怪,到底怎么了嘛。
我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凑过来看我手上相机的夏目问:
你有好好地把底片放进去吗?
有啊。
骗人,你一定是随便放的吧。如果刚开始卷得不够进去的话,底片就会像这样拍到一半被卡死耶。
我还有印象。吵死人了啦,你这个臭老爸,自己说过的话语再次浮现心头。当时很不耐烦被人家说三道四的,随随便便就把底片盖关上。那个锯齿状的东西只转了两次左右,底片一卷进轴心就急着把背盖关上,然后……吵死人了啦,你这个臭老爸。
完全搞砸了。
里头有拍里香照片的底片。说咿~~的脸、闹别扭的脸、害臊的脸、在校门口那张首次到校的纪念照、两人一起跪坐的样子、在护士V手势的包围中,里香看起来很不爽的脸。之后,她还说什么有够丢脸的,一边唠叨个没完。
里头有拍里香的照片的底片。说咿~~的脸、闹别扭的脸、害臊的脸、在校门口的那张首次到校的纪念照、两人一起跪坐的样子、在护士V手势的包围中,里香看起来很不爽的脸。之后,她还说什么有够丢脸的,一边唠叨个没完。
完全搞砸了。
底片已经卷不动了,不能照相了。我辜负了里香的期待。为什么我老是这个样子呢?总是一连串的失败。整颗头由于本身的愚蠢而发热,眼角也开始发热。夏目虽然窥视着我的脸庞,我却难以有任何反应。夏目好像对我说了些什么。别这样,拜托什么都别说。不论是安慰的话或是嘲笑的话,此刻的我都再也承受不了……
此时,救星出现了。
裕一~~!
这样的声音乘着风飘进我的耳朵里。
我勉强地抬起头来,一位死命推着屋顶铁门的护士小姐身影顿时跃入眼帘。
她频频对我招手。
有客人喔。
客人这说法听来真有点怪怪的。一见到美雪的瞬间,发现对象也不死多了不起的人,只不过是青梅竹马,住在附近的朋友罢了。
怎么了嘛?
我一边发愣,一边说。
一楼的大厅,周遭挤满了来看门诊的病患。毕竟在医院里就只能长时间一味枯等,每个人都一脸老大不高兴地紧抿着嘴,伺机等待达到护士时可以大肆抱怨的机会。就在那充满杀气的大厅一角,我朝美雪走去。
美雪惶惶不安地环视四周。
这里好吵喔。
对啊。
我这么说,全副心思仍放在相机上。该怎么办才好呢?修得好吗?混账东西,笨裕一,去死把,像你这种蠢货一死算了。整个脑袋仅充斥着这些念头,然后也只能紧盯着相机,束手无策。至少看看能不能把底片拿出来呢?能不能把照片洗出来呢?
小裕……
小裕……
小裕!
那恐怖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映入眼帘的是正好走过身边的来人,也不知道是哪里好笑,只见他露出傻笑,一边凝视着我和美雪,然后才离去。他大概以为是小情侣吵架吧。
你要不要紧啊?
我被这么问着。可是,我却完全搞不懂为什么被这么问。自己只是得了肝炎,不过就是放着它不管也会自然痊愈的病。总而言之,就只需要静养而已。此外,就是充分补充营养,吃完就睡。然后,还是吃完就睡。光是这样就能痊愈,根本就没什么生命危险。大概就是比感冒严重一点,却又没有盲肠炎那么严重的疾病,肯定不要紧的呀。
嗯。
所以我点头。
不过,美雪还是以怜悯的眼神窥视着我的脸。
裕一,你的脸色怪怪的耶。
那是因为我惨到不行。
然而,那些什么悲惨的回忆还这是要多少有多少,根本数也数不清。如果认真回想起来的话,整张脸大概会红三天三夜吧。
是的,一点儿都不稀奇。
那已经是十年以上的往事了。现在虽然记不太清楚了,不过大概是我身高还按不到自动贩卖机最上方按键的那个时候。那台自动贩卖机就放在寿司店门口,而我又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呢,是因为去接我那个喝醉的父亲。
父亲当时像只烫熟的章鱼般,心情好得不得了。
裕一,要不要喝点什么?
他口齿不清地这么说。
我当然点了头。
那是夏天。
而且很热。
喉咙很渴。
好,那我请你喝吧。
父亲说完,便摇摇晃晃地从口袋里拿出百圆硬币和十圆硬币。对了,那时候的消费税是百分之三,罐装果汁一瓶一百一十圆啊。锵啷,十圆硬币被投进了投币口中。咯锵,百圆硬币掉到了地面上。那硬币在地面上滚来滚去,一边划着弧线,一边往自动贩卖机下方滚去。我手忙脚乱地蹲下去伸手压住,才勉强阻止它侵入黑暗之中。没办法准确地把钱币头进去的酒醉父亲看来很滑稽。
我要喝可乐。
我说着,自己把百圆硬币投了进去。由于当时我够不着最上方的按键,所以就请父亲代劳。可乐旁边就是橘子芬达,那时候喝芬达已经变得很老土,所以我提心吊胆地怕父亲会按到那里去,所幸后来他还是帮我按对可乐的那个按键。喀当,可乐瓶掉到取罐口,机器同时响起哗哗哗哗哗的点子声响。此时我才注意到,原来这是一台具备抽奖游戏功能的自动贩卖机。仔细一看,自动贩卖机正中央有一幅棒球场的画,有一颗红色的光点从投手丘闪到本垒。挥棒区有一个按键。那光点似乎代表棒球,而那个按键似乎代表挥棒。
按键、按键。
我边跳边叫。光点缓缓朝本垒移动,差不多一秒钟一公分,从投手丘到本垒是五公分,所以大概五秒内决胜负。没问题的,这么慢的球肯定轻轻松松就能打到。
是这样玩的喔。
曾是中日龙对球迷的父亲似乎立刻就会意过来,接着把食指放到按键上。红色光点逐渐逼近。那真是颗有够慢的慢速球,赢定了。如果打出全垒打,一定可以再赢一罐的。
好!就是现在!
然而,球却被棒球手套所吞噬,父亲在那同时按下按键,完全抓不准时机。连那么慢的球都打不到。因为他已经喝得烂醉如泥,连站着都东倒西歪得让人捏一把冷汗。
咦?奇怪了?
是不是坏掉啦,怎么摆一台烂机器在这嘛,父亲口中吐出不满的声音。不知怎么搞的,此时红光再次从投手丘飞出,往本垒移动。一看才发现,球场上出现好球的字样,沿着那些字排列着三个灯,其中之一已经亮起红灯。原来如此,三次决胜负呀。那还有两条命,还有机会。好,包在我身上,父亲边说边瞪着光点。像个笨蛋把脸贴得好近。酒臭味、东倒西歪,而且双眼直瞪着。光点缓缓接近、挥棒,太早了。过了一会儿,光点就被棒球手套接个正着。接下来,是最后的第三球,这次也是惨败收场。他在棒球手套把球接下后,才按下按键。哗~~,夜空中回荡着空洞的电子声响,真令人遗憾呀。哗~~、哗~~、哗~~。
我伫立在一旁,为连那么慢的光点都抓不到的父亲感到可悲,为自己身为这种男人的儿子感到可悲。也为父亲吐着酒臭气息,边说啊哈哈,还真难呢!的样子感到可悲。
回程中,我边走边喝可乐。
胸口的苦闷,让我没办法全部喝完……
是的,那时候我一个人没办法喝完整瓶可乐。
就在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时候,美雪把一个纸袋递过来。
这个……
是三交百货公司的纸袋。
我什么都没想,愣愣地直接收下。心底某处一边感受着和父亲走在夜路时胸口的燥热,以及夜里的清甜气息。
袋子很轻。
把这个那个女生。
啊?
那个女生啦。
大概是指里香吧。我此时好不容易才回归现实,往袋中窥探。蓝白两色顿时映入眼帘。
是制服。
美雪这么说。
帮我拿去给她。
真的可以吗?
反正是我姐留下来的旧衣服。本来就是备用的,可是几乎都没穿过。而且又正好是那个女生的尺寸。
不过,为什么啊?
是她们两个人讲好的吗?到学校去的时候,有三十分钟左右和里香、美雪她们走散了。在那一段时间里,她们彼此间说过些什么呢?毕竟对方是里香,应该不可能那么简单变成好朋友,反倒是惹美雪生气的可能性还比较高。既然如此,她又为什么……?
是里香说想要的吗?
不是。
那是为什么?
美雪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她那时显露出的表情让我恍然大悟,美雪她,知道了啊。知道里香活不久了。说不定是从里香那问出来的,也说不定是别人告诉她的,也或许只是莫名地察觉到了。我正思考着应该对美雪说些什么才好,但是却搞不太清楚自己想说什么。
我们都保持沉默,中间夹着里香的性命这样的现实,只能伫立于原地。美雪也和我一样。同样都是无能为力。
只有一分钟喔,亚希子小姐重复着同样一句话。每天、每天重度着。不过,主治医师夏目似乎也心知肚明,有一次我正要进病房时碰巧撞见他,他却装作忽然想起什么急事似地倏地转身离去。感觉相当刻意……
就在那短短一分钟会面中,我将制服交给了里香。
咦?真的可以吗?
躺在床上的里香杏眼圆睁。
当然,我大笑。
当然啊。
一边这么说。
听说本来是她姐的,而且都没在穿。
可是……
你就收下啦。要还给人家也不好意思啊。还是说,你不想要?
被埋在大号床铺中的里香,比以前显得更为娇小,简直就像是个五、六岁的孩子。对我而言,里香感觉上似乎变得越来越年幼了。或许是那每天造访的疼痛和苦楚,正逐渐侵蚀里香的某个部分吧。每次只要一见到里香那抹过于稚龄的微笑,眼泪就好想夺眶而出。正因为如此,我才会笑,才会接连抛出一堆无聊的玩笑话。里香总会说着裕一笨蛋、喔,很无聊耶,一边皱起脸来。可是,我多希望她能够说出更狠的话来,多希望她恢复成以前那个强悍的里香。
她那张脸直到鼻子附近都缩到床单中,一边往上着瞅我的脸。
我是很想要啦……
里香轻声说。
我吧纸袋放到床上,从中拿出制服。里头好端端地放着夏季和冬季两套制服。我把白色的夏季制服摊开举到肩膀高度,展示给里香看。
你没穿过这件耶。
嗯。
等你好了以后,再穿穿看……
怎么了嘛,干嘛露出那种奇怪的表情呀……色鬼。
啊?
你那张脸感觉很色耶。
才~~没~~有~~罗!怎么可能嘛~
不是啦,哎唷,就有稍微想像一下而已嘛。像是从袖口伸出来的纤细手臂啊、从裙摆窥见的双脚啊、随风摇曳的裙子啊。但是,才不是那种不健康的幻想……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喔~~
当然里香看来半个字都不信,一眯到不能再细的双眼望着我。看她那个样子我有点开心,因为就像是以前的里香。温柔的里香也不错,最棒了,当然。不过,我现在只希望她生气。否则,感觉上似乎就真的即将结束似地很讨厌。
裕一,照片怎么样了?
啊,呜……那个……
已经洗出来了吗?
怎么可能呢,底片还卡的死死的呀。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姑且先放着没处理。
还,还没。嗯,我也想差不多该拿去洗了。洗出来再给你看,可能要花一点时间吧……
没关系,以后再看。
啊?
手术完再看。
轮廓清晰的声音。
我点头。
我知道了。
午后朦胧的光线射入病房。这么一看,仿佛春天已经降临世界。云的形状暧昧模糊,已经不再像是冬天的云朵了。只要再过一阵子,春天就真的来了。冬季确实规律地往前迈进。不论我们如何焦急,如何呼唤,对世界诶始终产生不了一丝一毫的影响。
手术,就快到了呢。
嗯。
能成功就好了。
嗯。
等你好了以后,我们再到什么地方去喔。
嗯。
里香脸上挂着笑容。
幸福洋溢地笑着。
我好想向里香表明心意,好想对她说我喜欢你。已经没什么机会了,手术已经迫在眉睫。虽然现在还能像这样靠亚希子小姐的好心帮忙见上一面,可是这个会面都不晓得什么时候必须被迫中止。因为我和里香原本就非亲非故的,根本没有会面的权利。
但是,我始终说不出口。
似乎只要一说出口。就真的会失去里香了。
若我们两人还有为来的话,应该多的是表明心意的机会吧。如果现在就说出口,不就代表自己已经先否定了那样的可能性吗?像那样先放弃怎么行呢?我们之间来日方长呢,甚至都还没开始呢。喂,对吧。里香。我们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只能陪笑。
如果面前能有一面镜子就好了。
我深深地这么希望着。
因为很像确认自己到底有没有真的笑出来。
终于,门那头传来咳咳咳听来相当刻意的咳嗽声。暂停的一分钟又开始动了起来。
我伸出手。
再见了,里香。
里香轻轻握住那只手,那只手的食指。
嗯。
喂,里香。
你为什么会哭成那样呢?
啊,裕一。
正当我把手放上门把时,她出声说。
我直接转过头区。
怎么啦?
书,可以开始看了。
里香不知道为什么把半张脸埋进被子里。
可是,要慢慢地看喔。
一天,两天,三天,时光理所当然地不知道被吞到哪儿区,里香动手术的日子终于降临。亚希子小姐告诉我手术将会在中午过后举行。她还说,因为是复杂的大手术,所以结束时可能都已经是晚上了。从几天前开始,医院里就可以看到几个陌生的医师进进出出的。听说是为了协助里香的手术,特地从大学附属医院过来的。
这是因为夏目他呢,技术很好。
亚希子小姐一边调整点滴速度,一边这么说。
那些人,是为了夏目的手术特地跑来观摩的。
调整完点滴速度后,亚希子小姐并没有离去。我觉得奇怪,顺着亚希子小姐的视线前端望去,是窗外。那里是再平凡不过的广阔景象;铺着石瓦的仓库,停着几台车的停车场,任何时候倒闭都不足为奇的和莫子店,开始冒出些许鼓胀嫩芽的枯木,那是熟悉不已的乡下城镇景色。然而!亚希子小姐所看的不是那些。而我的眼中也映照着不同的东西。
就快开始了呢。
是啊。
我点头,接着问:
里香现在在做什么啊?
应该差不多要进手术室了吧。
打完点滴后,我立刻带着(蒂伯一家)和照相机走向手术室。我当然进不去,只想尽可能地待在她的附近而已。大医院好心都会有那种让家人休息的等候室,可是这里毕竟是区域小医院,根本没有那种地方,只在死气沉沉的走廊上放着几张老旧的长椅。
在长椅上,只有里香的母亲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儿。她的眉字间有点像里香。我轻轻点头示意,伯母也轻轻点头。我犹豫了好一会儿。大概在离她一公尺远的地方坐了下来。我们稍微聊了一下天气和医院的伙食后,随即陷入沉默,言语对于那当下而言实在是没有意义的。一旦两人像这样完全不发一语时,整个空间随即完全包裹在沉默之中。我真的伯母对我的印象不太好,见面时是会正常地打招呼,或像刚刚一样随便闲聊几句,但是伯母的眼睛总是没有表情。都是因为炮台山事件,和前不久的私奔骚动吧,伯母似乎已经认定我是个多管闲事的家伙。
事实上,我或许真是个多管闲事的家伙吧。反正我知道伯母并不喜欢我待在她身边,所以起身,再次轻低下头,往手术室所在之处的反方向迈出步伐。当然,我没打算走远,只是移动到伯母看不到的位置,走廊转角那边去而已。我坐在那里的油布地板上。可是,现在果然还是冬天尾声,坐在那里冷得要命。所以,我又回病房一趟拿外套。穿上那件有够厚重的粗呢连帽大衣后,我回到刚刚那个地方一屁股坐下去。坐在这里即便有什么状况,应该也能立刻知道吧。就算有什么人和伯母说话,也都听得到吧。
我坐在地板上,凝视着自己所处的空间。如今,里香还活着。仅仅因为如此,这世界便依然是个有意义的地方。不过,如果手术失败,里香不在了,那所有的光辉也会随之消逝吧。世界会灭绝,确确实实地灭绝消逝。
就这样,几个小时过去了,手术还没结束。终于,在接近用餐时间时,四处开始传来喧嚣声,我的餐点当然也已经准备好了吧。然而,我还是坐在同样的地方。又过了一个小时,喧嚣声已经完全平息了下来,比先前更为深沉的沉默覆盖住整个空间。太阳老早就下山了,日光灯白晃晃的光亮夺去周遭所有事物的色彩。话说回来,这手术还真是漫长呀,从开始到现在都已经有五个小时了吧。可能要很久吧,亚希子小姐曾经这么说过。毕竟是复杂的大手术。但是,真的需要这么久吗?是不是遇到什么突发状况了呢?一阵不安感深深地埋进心底。正好在那个时候,亚希子小姐来了。
原来你在这里啊。
她俯视我说。
你的餐点被收掉咯。
亚希子小姐!要花这么久的时间吗!?
我急促地问。
嗯,亚希子小姐点点头。
还得更久呢。
这样啊,那应该没发生什么严重的事情咯。我放下心中的大石头,却在下一瞬间被那话中的含意彻底击垮。接受这么长时间的手术,不要紧吗?体力因发作而大不如前的里香,能够这么长时间地持续奋战吗?之前要是劝她打消念头就好了。就算那样活不久也好啊。虽然,剩下的时间可能只有二两年,但是都总比现在就失去她强多了,不是吗?之前为什么要紧抱住这种不确定的模糊希望呢?
虽然是在亚希子小姐的面前,我却完全无法掩饰内心的恐慌。正想起身时,力气却顿时从双膝溜走,我直接跌坐到地上,头部还咚地一声撞到墙壁。可是,我一点都不觉得痛。在那迟钝麻痹的脑袋中,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瞬间浮现里香穿着白色水手制服的身影,清晰的影像让人难以相信那只不过是想像的而已。在白色制服背后摇曳的长发、水手制服领口的两道红色线条、从那往上延伸的纤细脖子,那一切的一切感觉上都是如此地活灵活现。里香或许再也没机会穿那套水手制服了。然后,我想起父亲所遗留下来的相机,底片卡死而无法转动的感觉上好不吉利。我也很懊悔因为那件事对里香撒谎,里香或许会就这么深信着我的谎言而死去。
亚希子小姐一屁股在我面前坐下。她伸手到口袋翻找,拿出香烟。虽然我觉得这样应该不太好,却没心情说出口。我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亚希子小姐将烟点燃。
对不起。是我不好。
亚希子小姐一边吞云吐雾。边说。
我根本搞不懂她为什么要道歉。
你指的是什么事啊?
照片,我拿了一张。
啊?照片?
之前不是到过你家吗?我在那时候暗扛了一张,就趁你去拿饮料的时候。
啊,这么说来的确有这么一回事。我隔了好一会儿才回到房里,想偷照片的话时间应该很充裕吧。即便如此,亚希子小姐为什么想要有我的照片呢?那种东西对别人而言……不,对我而言也是……完全没有任何意义啊。
你想不想看里香小时候的照片?
想看?
我不加思索地回答。
可不是,就是那么一回事嘛。里香,她也一样啊。
啊?
我那时候是想把那张照片给里香……
然后呢,虽然心理也觉得过意不去,可是你在照片里不是在笑吗?贴这你爸爸的腿,笑得好开心耶。我就想,啊,把这张照片给里香,她一定会很高兴的,然后,手就自动动起来了……
里香她呢,真的很高兴耶。一~~直笑嘻嘻地盯着那张照片。我可能还是头一次看到。那孩子开心成那样的神情呢。因为她紧盯这照片不放,我就想逗逗她,对她说什么脸都红了呢。事实上,她的脸是真的有变红就是了。结果,她还嗯地一声点点头。本来是想糗糗她。逼她陷入不好意思的窘况,结果却没能成功。因为她看起来就真的是一幅幸福洋溢的模样嘛。一边嗯地点点头,还持续凝视这照片。总觉得呢,果然是很特别的耶。那种心情啊。后续是那种心情每个人都有,也或许是老生常谈,不过还是很特别的呢。该怎么说呢,就是啊,要怎么说才好呀,那个……
亚希子小姐拼命试图寻找适当词汇,最后却似乎毫无灵感,所以只说了这么一句:
哎唷,反正就是那样啦。
我拼命想理解亚希子小姐话里的含意。但是,却没办法清楚掌握。亚希子小姐偷了我和父亲合照的相片。然后,交给了里香。看着那东西的里香始终笑嘻嘻地笑个不停。
啊,这么说来。
你是什么时候把那张照片交给里香的呢?
这个嘛……应该是隔天没错,去你家的隔天。
就是那一天。里香心情特别好的那一天。如果没记错的话,她那时候只要一看到我的脸,就会莫明其妙地笑得好开心。我真的还是第一次看到里香会笑成那个样子,里香的笑容清清楚楚地浮现脑海中。就在那一瞬间,心底伸出为之一震,同时不禁紧握住手中的书。那还真是特别耶。亚希子小姐的话。就是啊!要怎么说才好呀……哎唷,反正就是那样啦。
太卑鄙了,里香。
不是吗?
自顾自地看着我的照片,然后开心地笑个不停,就算我问为什么心情那么好,也都完全不告诉我。
喂,你是不是一直都在心中回想着?回想着我和父亲的照片,一边露出笑容呢?
我和亚希子小姐暂时都沉默不语。我是因为脑子里充斥这各种想法而沉默,但是我不知道亚希子小姐是为何而沉默。一定是在享受吞云吐雾之乐把。
终于,亚希子小姐说。
里香,随身带着。
啊……?
你的照片。要是带什么杂菌进去就糟了,所以还用塑胶密封好,消毒过……为了不防碍手术进行,特别黏在右脚上耶。
大概是想当作护身符吧,亚希子小姐最后说。她接着拿出携带式烟灰盒,吧抽完的烟蒂放进去,随后起身。
我抽烟这件事可得保密喔。反正手术还没结束,如果睡得着就先去睡一样吧。结束以后,我会叫醒你的。你那张脸看起来好像随时都会昏倒一样喔。
亚希子小姐说完就走了。
亚希子小姐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回荡在寂静无声的走廊上。亚希子小姐的脚步声听来竟然后如此沉静。那脚步声渐行渐远,最后终于完全听不到了,而我始终低着头。那似乎快要发颤的双手一边使力。
我不想失去里香。
我绝对不想失去里香。<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