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划成分(2 / 2)

蒋家父子连夜商量。儿子庆余认为眼下时局不太平,征粮拉夫抓壮丁,大小土匪多如牛毛,半夜爬墙头打黑枪捉“财神”,买田的名声传出去,多少人眼巴巴嫉妒?手头八亩田够种够吃,过点不显山不露水安逸日子。——结论依我这田不买。

望发老汉磕去烟锅灰,又捻豌豆大一粒烟丝点火吸起来。儿子的话不无道理老头却听不进:这麽好的田这麽便宜价钱,打灯笼都难寻。眼下时局是不太平,正因为不太平田才便宜!兵也好匪也好,征粮抢钱你搬不动我田!至于有人眼巴巴嫉妒我怕逑?咱一不偷二不抢,汗珠掉地摔八瓣挣来的。买田置地是我的荣耀!老头越说越激动,烟锅把鞋底磕得笃笃响,显示他不可动摇的决心。

鸡叫三遍。蒋庆余拗不过父亲,便说你做主,儿子听你的。

第二天一早,父子俩进城挑粪才到家,周猴子便来打听结果。爽快答应了十二块每亩的出价——“邻居好赛金宝,兄弟得便宜了。”

接下来紧急筹款。近三年存的钱囤子里余的粮,能出栏的猪和刚下机的两匹布折算一起,约值四十多块。父子俩忙活一天,把粮食肥猪布匹全卖掉。望发想买六亩田,算算钱还差得多,咬牙找放债的于老板借二十块高利贷才凑足。

请私塾先生书写契约那天,望发老爹率一家老小斋戒沐浴,焚香点烛敬神祭祖。老头挺直了身板,跪在祖先牌位前拜了又拜,跟着私塾先生祷告道:列祖列宗在上,不肖男率儿孙磕拜:望发苦熬三十载,今买周家田六亩,供子孙耕种以解衣食之需。求祖宗在天之灵保佑,家宅岁岁平安,儿孙个个发迹,一代胜一代!

那年过年蒋家大小人口没有添新衣,孙女的压岁钱被免,乐生和刚出生的弟弟乐田每人只两枚铜子。

周厚志搬进了省城,老大税务署当科长,老二东渡扶桑。变卖田产的真正原因并非“缺一大笔钱”,而是两个“二流子”从收音机听到**战场失利,解放区实行土改,父子商讨作出的紧急决定。是年为民国三十六年,公元一九四七年。

蒋家买进六亩田,望发父子没日没夜干,还是伺弄不过来。

父亲,你年纪大了,不比年轻人,雇个“忙月”吧。庄稼侍弄不好难有好收成。经不住庆余再三劝,第二年开春,遇个上门打短工的半哑巴,试工两天人勤快老实,话语不多嘻嘻笑,望发才答应下来。定下一年做农忙八个月,每月二斗大麦工钱。

天遂人愿。这一年风调雨顺庄稼特别好!新买周家的六亩田,春秋两熟竟打下二十石稻麦,哑巴忙月从晒场往家挑,一担一担总也挑不完。老望发捧着金灿灿圆滚滚的籽粒乐得合不拢嘴。一会儿跑晒场看看,一会儿又爬到粮囤顶上弄弄,粮囤子挨到房顶了。

父子俩卖掉余粮,还清了于老板的高利贷,从牛市上牵回一头毛色黑亮的犍牛。

一九四九年小麦抽穗灌浆时,解放军攻占江安城。土改工作队随后进驻牌楼村。

蒋家被划富农成分。望发和庆余夫妻俩戴上“富农分子”帽子。新买的六亩田、黑犍牛和大型农具被分。圈里两口半大的猪,箱箱柜柜及几件八成新的衣服充了公。

民兵嗨吆嗨吆打着号子,从猪圈后面棚子里抬出一口杉木大棺材。四寸底五寸帮六寸厚的盖,简称“四五六”。望发老妻弥留之际,对蒋庆余说儿子啊,我苦了一世,死后只想要口好点的棺材。蒋庆余花八块银元买来上好杉木,连父亲寿材一起备下。八块大洋超过全家一年积蓄,气得望发直骂儿子“败家子”。买田钱不够时老头想拿它抵账,庆余说宁可不买田决不动棺材!望发不得不依了儿子孝心。

当下民兵要把棺材抬走,蒋望发脸色煞白,老泪纵横不住声嘀咕:我咋不早死十年,早死早埋了倒好!说着说着腿一软瘫倒在地。

蒋庆余忙掐住父亲“人中”,等老头缓过气,扑上棺材盖吼道:棺材不是浮财,不能充公!

农会组长吃不准棺材算不算浮财该不该充公,让民兵先放下,请示工作队再说。

第二天,划定的地主富农集中村公所训话。烈日当头,三十多人低头弓腰一脸茫然。徐其虎象检阅猎物的猎户,手拎敲鼓的木棒来回巡视,时不时掰掰这个扭歪的脸,用鼓棒挑挑那个低垂的下巴。来到蒋家父子前举起鼓棒,轮番敲击两颗光头:给我听好了,今后只准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

蒋望发突觉天旋地转,“咣当”倒地气绝身亡。眼珠瞪得老牛一般,嘴角歪斜流了一衣襟的血。

他终于享用到他的“四五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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