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这一切其实并不重要,经过千年的流转,很多史事都变成了传说,而很多传说反倒成为了正史。经过多次周期性的改朝换代和其它动乱,昆惋的家系已经无法上溯到哪怕是才回归大陆的那一代了,家族传说也可能变质。
姑妄听之,姑妄信之吧。传说昆氏家族的祖先就是那位带领部分茹人远赴海外的长老,他们曾经在一座岛屿上繁衍生息,并且留下了多件族中圣物。上溯到昆惋的曾祖父,就在南海边定居,从捕鱼到经商,想尽各种方法寻找祖先所居的岛屿,寻找那些圣物。终于,到了昆惋的父亲,他发现了传说中的孤人岛,并且认定,那就是祖先的家园。
“这是令尊在孤人岛上发现的吗?”我指着那座高塔的模型问昆惋,“然而在我记忆中,发现孤人岛的人,并不姓昆。”
“不,家父是在十三年前发现的孤人岛,”昆惋回答说,“但他当时并不认为那与孤人有什么关联,也没有公开消息。”
因为财力所限,昆惋的父亲似乎已于数年前亡故了并无法对孤人岛进行全面的勘察,从某种角度来说,他或许只是凭直觉“认定”那就是祖先的家园。直到四年前,昆惋继承父亲的遗志,再度踏足已被“发现”的孤人岛,才终于在一个偶尔的机会下,找到了这座模型,并且肯定亡父的判断并没有错。
于是昆惋找到了杲航,此人虽然只是重明阁的直学士,但一直致力于对古代茹人的研究,并且颇有些奇思怪想和惊人之语,恰与昆氏千年以来秘而不宣的传说相契合……
这个时候,我们已经离开了那座高塔模型,昆惋请我和杲航落座,并且斟上了饮品。我听着他们的叙述和相互补充,眉头不自禁地紧锁了起来。杲航端起自己的琉璃杯来,和我手中的杯子“叮”的一声相碰,微笑着问:“你也想到了,其中有一处绝大的矛盾……”
确实是绝大的矛盾。据昆惋所说,茹人南迁海外,居留两千余年,直到成朝末叶,某次渔汛大起,十七条渔船出海捕鱼,却遭逢海啸,千里漂流,最终七十二人来到大陆,终于得救。即便海岛上的茹人都因此次海啸而死吧,既然两千年定居,总该有遗迹留下,而据近年来对孤人岛的考察,却偏偏毫无所见。
孤人岛真的就是传说中的茹人岛吗?
“我初始也抱有此种疑问,”杲航解释说,“经过昆女士的解说,以及实地勘察,才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当日茹人并未深入岛屿,只定居于海岸周边,或许就因为那次海啸,或许其它地形变迁,总之孤人岛已大半沉入海中,今日所见,不过昔日的三分之一而已。”
据说昆惋偶然在海中寻到一条孔道,深入岛之深处,就在那里得到了那具高塔的模型。其后她又携杲航前往,杲航在海中勘测了整整七日,找到多处城市遗迹。“诸城棋布,围绕着那个深穴,如月在中天,群星拱之,”他这样猜测说,“或许那里就是祭坛所在,而重宝藏焉。”
“重宝?”我转头望了一眼那座神秘的高塔模型,“还有什么?”
杲航耸耸肩膀:“准备不足,未敢深入,只得到此物而已。”昆惋也说:“我们相约翌年准备充分了再去,杲学士却说自己才疏学浅,一人难当大任,要再找一位高人前来襄助。”
高人?于是他就找到了我吗?可我算什么高人。岿山上如我之辈,车载斗量,更别说中原广大,宫院众多,我虽然挂着学士的头衔,却不过学界一介小卒而已。我和杲航前此也并不相识,更无往来,他为何偏偏要找上我呢?
我盯着杲航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你读过了《观照论》?”
杲航一口喝干了琉璃杯中的饮品,“哈哈”大笑起来:“闻一知二,举而反三,卿其谓也!”
年轻的时候有很多奇思怪想,总想发前人所未发之见,言前人所未尽之言,那时候作了好几部书,《死水论》是其一,《观照论》是其二。不过这些“邪言妄语”大多为座师所责,为同学所病,未能因此扬名,反而几乎因此而罹祸。时至今日,文稿俱已焚毁,抄本不见于市,就连内容,作为着者的自己也只能记得两三成了。
想不到杲航却曾经见过,并且因此想到了邀我同往南海。
“观照”之说,其实并非我所独创,首见于七百年前的玉宸宫炼气士溪峻,此后历代都有人引论。然而此说离经叛道,信者寥寥,七百年敢于生发此论,进而着书的,大概仅我一人而已吧。
《观照论》开宗明义:“大道不可知,所见所感者,观照而已。”人之察觉真实的器官,不外乎眼观、鼻嗅、耳闻、舌尝、身触、心感而已,实在是太过贫乏了,能够真切察知的,也不过人本身所在宇,和所在的宙而已。前人就曾说过,眼、鼻、耳、舌、身,五感是假,唯心感是真,而观照之说则连心之所感也基本否定了。
人心其实只能感应到符合心之所向,符合在此宇、此宙中的,在人经验中的知而已。脱离于此,不见得无法感知,但所得肯定是虚假的,歪曲的。夏虫不可语冰,在我们生命之外的事物,我们是无法感知的,或者即便感知也无法理解,而被迫要用自己的理解去将其主观地,并且是无意识地扭曲之。在此宇此宙之外的一切有,甚至包括无,在我们心中,都只不过一个投影罢了,投影终究不是本体。我心所观者,是外物之映照,故而谓之“观照”。
因此杲航指着那座高塔的模型,对我说:“此即宇宙之观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