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荒侠隐(蜀山外传之一)第二一回
涉险探消息入耳惊闻千里讯深情同患难此身忍负百年心
毛筠玉原因急于应验锦囊上所说万柳山场相遇之人,同时又因柴家父女说得山场女主人罗湘玄道法那样高强,自恃身有宝珠、仙剑,像仙王洞那么厉害的妖巫尚且奈何自己不得,何况障眼法儿!如真是有什凶险,锦囊上不该命在此地寻人开视了。有了斩妖巫的经历,以为珠、剑万能,无往弗敌,遇到邪法鬼魅,只须手握宝珠舞动仙剑,便什么都不怕。适见林、余二人走向前去,便即回身,施展轻功,意欲循桥过溪。行至中途,心想溪面不宽,况且她防的是些寻常庄人,不料外人到此,埋伏在桥口正路之上,别处或许没有,何必多费事,能先到场上探看那姓赵的是否锦囊所遇之人,再去试她禁法,岂不再稳妥些?想到这里,便不打从桥上走,脚底点劲,飞身一跃已达对岸,一手按剑,一手伸入袋内握着日月珠,以备不虞。试往前走了几步,并无动静,不禁失笑:柴氏父女翁婿三人说缘溪俱有埋伏,辞色庄重。料无虚语,怎过溪以后毫无所觉?难道是为了留客盘桓些日故作惊人之语不曾?
且行且思,见山场上房舍甚多,因着地势布置,楼台亭阁各不雷同,颇具匠心,也不知走哪一处对。偶见面前繁花夹道,一条石子铺就的小径曲曲弯弯往万柳林中通去,既无阻隔,恐宝光惊人,便不拔剑取珠,一路仍提防着,径循那条石路小径朝前疾走。走了片刻,逐处留神观察,终无迹兆,益发胆大,认定主人留客,危词相诳。正要将脚步放快加急前行,忽然一眼瞥见右侧不远,一根水柱涌雾靠烟,流光幻彩,高出柳林之上,奇丽无恃,知是双鬟所说温泉中冒起的水柱,嫌下半截被柳林挡住,看它不见,忙往前走了几步,路忽分歧,本应到此略拐,径向一座高柳四环的楼台前走去。这一贪赏美景,眼望高空照直前行,无意中循径穿入柳林以内。等到觉出与去路稍左,欲等立回,定睛往四处一辨路,忽又见温泉那边,小楼一角掩映疏林,并且还有两三点灯光从林隙中透出。心想适见杨柳楼台,静沉沉不见灯光,看神气似是主人游宴登临之所,不似有人居住在内,这般深夜还有明灯,人必住在那里,尚未入睡,正好往探。当下不再改向原路,照直前奔,一会便出柳林,适见楼字豁然呈现。
筠玉隐身树后外望,见楼共两层,做一排建在一座高才十丈的小峰之上,环峰面水,颇具形胜。温泉水柱矗立楼有,水柱下是一个二亩方圆的池塘。池边有两条水道,宽均二尺,不知深浅。一条环峰而流,经由楼下往峰后飞驰,不知所往。另一条也是行曲盘亘,向东路右侧柳林中流去,俱已入溪,遥望林内,大大小小数团白烟凝聚,想是水流所归之处。再一近前,看得更真,水从一二十丈高空倒泻下来,声势奇壮,加以泉温水热,烟雾蒸腾,全池塘俱被热气笼幕,水柱更是离地两三丈便看不见,耳听飞涛怒吼,奔泉澎湃,宛如雷轰电掣,石破天惊。那两条水道热气上蒸,高出地面二三尺不等,只见白烟滚滚,和两条百丈长的白龙一般,飓飞疾卷,蜿蜒贴地,分道急驰,令人目眩神摇,雄快无伦。刚自叹绝,那根水柱忽从空际直落,立即消沉,只有满地热烟,水气凝高,犹有数丈,一团团行如白云,在月光下轻飘飘随风扬去,知道这飞泉水柱每次出现都在子夜前后,约有两次,未次水力已弱,相隔尚有半个把时辰,比头次出现的声势要差得多,深悔未早赶来看它个够。
照双鬟所说火穴奇景就在近处,也是一个奇观,但须要人发动,否则只是一个锅般的凹地。意欲先探楼中人的动静,先借林木遮蔽,隐身到了楼下,轻轻援上楼廊,走向右尽头那有灯光的一间外面,贴窗悄立,隐隐闻得里面有老少二人对语之声。静心凝神一听,只听老的一个道:“老弟怎的如此性急!休说我老头子占算无差,便是你也解出那日卦象,小朱正灾星未退,以致才有这些波折。他记着当年青城山下一掌之仇,不时向我提起,引为奇耻大辱,几乎还要寻隙报复,垂手不救正是不报之报,他又深明《易》数,不过比我略差一筹罢了。你如操之过急,他稍微疑心,用卦一占知了就里,这辈子你也休想取了药走。我和他虽是至亲,但他知我现取此药无用。我和你分手在七年前,这药恰在飞儿生后二年出夭花火毒太重,堪堪待毙无药可医,经他爱妾湘玄照十六年前乃父所传妙法照样制就。当时急于求治,不能延缓,没按着原定季节配药,以致飞儿的病没有除根,每年必犯,须连在病发前服上一次,经过九次之后,不特恶疾永除,因是多服灵药,脏腑清虚,心神空灵,加上本来又是异禀奇资,人已无殊脱骨换胎,有了半仙之份。按说一次所制之药足供三次之需,湘玄疼爱此子,惟恐陈药稍微力薄,又恐万一出错,由此他夫妻每年都要制上一次,其实多疑,并用不着如此。我前年偶闻此药丸清香醒神,取了两九在此。如是寻常火毒,一二九已可起死回生,其应如响,偏生小朱王父子中的是千百年深壑中潜聚的桃花瘴,服了令师叔寄去的那多灵丹也只保得命住,可知厉害,此药非多不为功了。”
年少的一个答道:“老大哥的话小弟原也知道,但是小弟来已多日,遥念贤王父子身心俱似火烧,虽仗灵丹保命,终日如居火狱。来时原说往返至多不过旬日,谁知耽误这久,令亲偏又有黔江之行,不由人不盼望愁思,所以连棋都无心和大哥下了。”老的一个又笑道:“单真人既从数千里外传书寄丹预示先机,自然早有安排。照前晚愚兄占算,你候的人已进庄来了呢。”
筠玉越听越动心,再一听二人说到未两句,即是所遇之人无疑,当时惊喜交加。本欲叩关相访,继一想暮夜私窥,径作不速之客,太不合理,况且锦囊之言也应在明日与他相见。林、余二人到了前边不见自己,难免担心,虽然禁法埋伏是句虚言,毕竟早回去好,等到与余、林二人商妥,明日专诚来见此人为是。想到这里正待回身,忽听峰后“哎呀”一声惊叫,听出是余独受了重伤呼痛之声,心中大吃一惊,身不由己,一个“飞燕投怀”之势,循声往楼下纵去。两下相隔不过十多丈,一两纵便自赶到,隐隐闻得地下余独强忍负痛之声,定睛往前一看,那地方竟是双鬟所说的火穴,穴并不深,隐隐有青烟冒起,知余独必是误落了穴中为火烧伤,否则一两丈高的坑,他的身手一纵即上,这里既无埋伏,又无人见,他那般英雄气概、刚毅性情的人怎会如此忍受不住:况又为寻自己而来,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便入火穴同死也所不辞。这念头似电一般转过,跑到穴前要跳,猛然情急智生,想起日月珠功能辟火,应变匆匆,不暇再计别的,一手取珠,身子便往下跳,珠光照处,穴底青烟果然四散,再看余独伏卧穴心冒烟之处的旁边,人已晕死过去。
筠玉唤了声“大哥”,不见答应,觉着脚底甚热,又是软的,身有宝珠尚且如此,余独怎能禁受?更不怠慢,连忙双手捧起,带着一道蓝光飞身直上。到了平地,将余独身放地上,见他目闭口开人事不知,又痛又急,忙从怀中抓了一把灵丹给他口内乱塞进去,摇着肩膀喊了两声“大哥”,仍未见醒。正想取地泉水给他灌些下去,偏又未带水具,只得以人就水。刚捧起走没两步,忽听楼上有人唤道:“这位朋友已中地火热毒,幸未坠入火眼,又未用铁器触动将火引燃,尚有救法,无须着急。溪边埋伏甚多,人在归途虽还无害,但经小桥走要远出两倍。可由温泉之东穿林直行,离溪丈许,纵过对岸,便省事多了。”
筠玉听得有人答话,方知自己出声唤人又有珠光照耀,将楼上的人惊动出来。身是女子,却抱着一个男人同行,人已危急待毙,又放下不得,被外人看在眼里,本就有些不好意思。猛一眼看见余独大腿似乎赤露,挂着几块布条,定睛一看,原来余独上半身还不怎样,下半身已吃地火烈焰将衣裤烧焦了十之六七,避火时在沙砾满布的地皮上一打滚,是火烧焦之处多半碎裂,再被筠玉抱起,连纵带摇纷纷碎落。当时尚不自知,这时方低头发现,不由羞愧难当,哪敢丝毫停留再向楼中人答话?吓得连忙把余独直过身来,收了宝珠,用一手抱定,斜担在玉肩之上,如飞跑去。因避外人目光,见了树林就进,慌不择路,竟与楼中人所言巧合,不多远便到溪前,心还不信溪边设有禁法埋伏,跑得又急又慌,一直跑到了溪边,刚要往对岸纵去,猛觉眼旁一花,身左右均似有高大人影袭来。先还没想到是脚踏禁地埋伏发动,一则急于过溪,二则湘玄所设禁法只阻人入庄,退时不过现形相逼,使人逃得快些而已,丈许宽的溪,筠玉虽然抱定一人,也不难一跃而过。到了对岸回头一看,适纵之处竟有无数奇形怪状的恶鬼由现而隐,仿佛犹见飞舞攫拿之状在险云中退去。柴家父女之言并不全虚,何以去时反倒未见,好生不解。关心余独安危,边想边往前跑,才跑几步)正遇林璇同了双鬟从僻处迎出。
筠玉虽急着想寻到林璇、双鬟,遇上时又觉羞急,一见面便急匆匆说:“余大哥误落火穴,烧伤甚重,适听他胸口犹在跳动,只是人事不知。姊姊代我抱他一会,我们快回去吧。”边说边将余独交与林璇。林璇先见筠玉从溪对面飞跃疾驰而回,肩上担抱着余独,下半身多半**,衣裤破碎不全,便知不妙,闻言益发大惊,仓猝中未解筠玉托他抱人是何用意,顺手接过抱起,同向来路跑回。一到家,筠玉首先抢进屋去,取了一张布单,等人放到床上,便给余独下身盖去。林璇才明白她是避男女之嫌,见她眼含清泪,满面惶急之状,又见余独气息仅属,势甚危殆,也觉凄然,不便再说什么,忙间:“你的药呢?”筠玉已取了泉水赶过,用茶杯舀起往余独口中便灌,一面答道:“我从火穴里救起他时,已塞了他一嘴,无奈他已晕死,想必尚在喉间没咽下去,正想取水来灌,手边没有取水的东西,又惊动了外人,只得抱了回来,等灌下二杯水,再把灵丹化开十粒,唤进你的人来给他敷上。我想单仙师灵丹奇效,论他为人也不致遭此惨祸,这是火烧硬伤,皮肉想已烧焦,受罪吃苦大约是不能免了。
林璇闻言微愠道:“我们几人情同骨肉,难道因为男女之嫌见死不救!适才你原抱着余大哥,转交我抱,还可说抱了一阵力乏。医家有割股之心,何况患难至交!十熊等俱是粗人,怎办得这事?你如避嫌,也不须唤他们来,你去调药,我给他敷如何?”筠玉原是豪迈性情,义侠肝肠,又把余独当成骨肉知己,便共死生在所不辞。只为平日又多读了两句书,从小习闻父母闺训,少女惯羞出于习性,日前又看出碧娃辞色之间似乎有心奚落,剑匣仙柬明示二人姻缘,又羞又急。明知余独光明磊落,对己只有敬爱,其心无他,自己心里也极敬重他,但是表面上不能不改冷淡一些。谁知今晚余独遇难,独有自己一人在侧,当时深情发动,本无丝毫顾虑,偏生一抱起便被外人看见,余独下身裸露实不雅观,匆匆跑回,羞愧之念尚未消释,以致迹与心违,在在自相矛盾。及听林璇之言颇有责她人不义气之意,立被激动,泯了羞念,忙即答道:“姊姊说得极对!小妹也是因他为了寻我才遭此祸,急得糊里糊涂随口乱说。姊姊帮我点忙,还是我来给他上药,你先将他衣服取出,看少时上药后能换不能?”随说随取出身旁灵丹用水化解,回眸看了双鬟一眼。鬟环知机,忙即设辞退出。
筠玉化好了药,忽听榻上余独微微呻吟之声,略一寻思,咳了一声,走近前去一看,并未醒转,忙将布单揭去一看,余独受伤之处俱在腿股之间,除左腿侧面稍重,皮肉业已的焦发皱外,因误落穴底时是往后倒纵觉出双足踏空,正在提气脚找实地,猛又觉出下面奇热炙人身后尤烈,自知不妙,危机瞬息,百忙中将头朝前,双臂往左右一分,使一个“鱼鹰入水”之势往前一扑,可是下半身已为地火燎着,奇痛无比。余独不知地火燃时虽能发出百十丈的烈焰,不点不燃,惊急骇乱之间,以为身上已然着火,一落地便就势往旁一滚,可是身上虽未烧燃,下半身衣服凡被地火苗燎着的俱已炙得焦酥,人的皮肉如何能得禁受?加以地皮奇热,宛如开了锅的蒸宠一般,还算余独好汉,只脱口惊叫了一声。先还负痛强忍,转眼便火毒攻心晕死过去,因为火穴在后,见机让躲尚速,前身并未受伤。
筠玉忙和林璇一同动手,将他轻轻扶起,面向里榻侧卧,因日月双珠功能避火,试先取出在伤处运转了一阵,伤处皮肉虽仍未改焦黑,皱处却平展了许多,知有效验,便请林璇持珠代亮,自用棉花蘸了灵药将伤处一一敷遍。余独适才微呻,本已回醒,听筠玉要来敷药,也恐羞了她,勉强忍痛装作未醒,容她敷治,运珠敷药以后伤痛居然随手减轻,不似先时剧痛,只是周身如同火炙,胸前犹甚,实耐不住,只得呻吟道:“二位贤妹大恩,杀身难报。此时心口内热极,想借日月珠一用,不知筠妹可否?”筠玉见他回生,大喜,忙从林璇手上接过日月珠,解开他胸前衣服,轻伸玉掌握住双珠,在他胸前徐徐运转,因林璇举动言谈英爽豪迈,把筠玉少许儿女子态,全收拾了个干净。余独自然是感恩衔德,侠髓沦肌,心中说不出的喜欢,纵有烦热痛苦也能忍受了。筠玉已然下手,自然也不再害羞,见他半身烧焦,中小衣也穿不上,索性任之。宝珠既能去热,又想起玄牦的皮柔软凉滑,移睡其上必比草席要强得多,刚一开口,林璇也同时想到,走向外进行囊中寻取去了。
余独见室中只有筠玉,悬空伏在自己身上,玉腕如雪,向胸前运转不休,珠光照处,秀目波润,似有泪珠两滴晶莹欲堕,不禁感极心酸,望着她道:“筠妹,我和你患难订交,志同道合。你我俱是光明磊落之人,本意千里同行,祸福相共,相处日久,越发亲逾骨肉才是。乃自扫灭缠藤寨人之后,你对我神情淡漠,还不如前,并且时有嗔怪之意。自问愚兄视你胜于同胞,平日惟有敬爱,仔细思维,并无开罪之处,好生叫我不解。几番想问,恐遭筠妹不快,加以当人不便,屡屡中止。今日来时,得与筠妹同行探路,因你走得甚快,途中并无一言,也不好问得。行近小桥,方欲唤住筠妹略吐腹心,恰遇丁家夫妻相谐人庄,当着外人又未得便。适才我和璇妹在前行走,老久不听你的声息,也为恐你不快,未敢回顾相询。等到温泉附近,竟不见你在侧,恐深入山场为禁法所陷,你又好强,万一失闪,有我同在,不问是当地主人或见着柴家人们,总要好些。当时急于寻你回来,璇妹是万不能去的,只嘱她不可前往,也忘了借上珠。剑护身。一纵过溪,走不几步便遇无数恶鬼奇魅相逼,奋力苦斗,几乎被擒受害。后来追迫到了温泉左近,因鬼魅愈众,知不能敌,无心往后纵退。纵得稍远了些,没有留意身后,误坠火穴。当时下半身火烧甚重,遍体火热,如人烈火蒸锅,只说中了妖法,身为异物,不能再与筠妹相见,连急带痛,人事不知。不料筠妹竟是我救命恩人,不避奇险,从烈火里将我救回,又这般不避嫌疑为我施治。休说仙师灵丹能以活命,尤其是见得筠妹并未见外,死生患难之间看出交情。连日我竟料错。人生得此知己,纵然死去,也甘心了。”
筠玉听出他非不知禁法厉害,为了寻着自己,同共甘苦,竟连防身珠、剑也忘了向林璇取用,想见当时不见自己隆优焦急之状,深情若揭,结果却受了这样大的苦痛,几乎葬身火穴,现服了许多灵丹,周身仍是火热疼痛,纵能痊愈,也不知要受许多活罪,已是难过万分。再一想到他平日英雄气概。侠义心肠,就拿宝珠、仙剑来说,三人同除玄牦,而他从巨蹄之下跌倒奋起,直刺玄牦要害,危机一发,九死一生,智勇绝伦,功劳最大,宝珠偏只得到两粒,他独向隅,已似有些不合。后在铁锅冲巧得仙剑,仙人柬帖明说三人各得一口,自己只为仙人作伐,本心不愿嫁人,一时羞忿,将柬帖隐起不给他看,用一口寻常宝剑与他相换,照说自己既不愿从仙人之命,就该连一口也不要才对,偏又贪得,不舍双剑分开,全数占为己有。而他却始终相让并无愠色,高高兴兴将自己那口剑带起,连问都不问一句,这等胸襟真乃古今所稀。平日相敬相爱着意关垂,直胜同胞骨肉,也并无丝毫不庄重处。不该为了碧娃稍有戏谑便得引嫌,辞色淡漠宛如路人,害他难过了一路,这还不说。假使连日不冷淡他,他对自己行动言语最是留心,从不相违,适才早已问明设法同往,何致有此奇祸?自己去时并未遇见鬼怪,还当柴家说诳,归途虽有,并未为害,也许是此剑辟邪之功。再假使他分有一口,也许不致遭灾。越想越觉对他不住,一阵心酸,不禁流下泪来。暗忖:仙缘前定,临出门时听单仙师和老父的语气,明明是要自己嫁他,想躲也未必如愿。得夫如此,夫复何憾!看他那般相爱,必能言听计从,悉随己意,转不如从了仙人之命,允了婚姻,再和他说明,免去儿女之私,学刘樊合籍,葛鲍双修,日后同寻仙师同修仙业,既慰他的痴情,彼此都省得掩饰矜持,免却许多烦恼。
此时余独因恃伤重出语率真,觉着有些冒昧,见她注视自己凝睬不语,只当筠玉又多了他的心,好生后悔,加上强自挣扎说了好多的话,见筠玉神情似乎不善,心中热念一消,一着急,身上热痛因而转剧,只得闭目养神,负愧不再开口。正悬悬间,忽觉筠玉手按胸前停珠不转,以为真恼了她,越发惶恐,偷眼一看,见筠玉正在举手拭泪,急得低声忙喊道:“筠妹筠妹!愚兄伤重糊涂,口不择言,自知说错了话,千乞不要怪我!”说时挣扎欲起,不知如何是好。筠玉见他到此光景还在恐怕自己生气,益发心酸,泪珠儿扑簌簌落个不住,一面先伸手按住余独肩头,急道:“哥,你听我话的,快些莫动!等我说。”然后低声说道:“我以前待你太不好了。自知该死,悔已无及。从今往后……”刚说到“后”字,便闻院中林璇走进之声。筠玉连忙住口,一手拭干眼泪,将握珠的一只有手按了按余独胸前,再将拭完清泪的一只左手回下来指了指自己的胸前。
余独为人正直,对于筠玉虽然一见钟情,只不过觉得灵心丽质,侠骨仙资,一言一动无不令人爱极,从未存过丝毫逻想。及经筠玉手示目语剖明衷出,得知心心相印,不知怎的,竟会有心花怒放,喜极欲狂,道一点灵犀立时化为菩提甘露,似醒醐灌顶,向日烦忧为之尽解,身上痛楚也减却了一半,如非下半身烧焦转侧不得,几欲足之蹈之手之舞之了。转眼林璇取了大小三块玄牦的皮走进房来,先将余独床上铺好一张大的,进来同筠玉将余独由二女榻上捧起移向外榻,索性连下半身破碎衣裤全都取下,再盖上一张大的,扶起头来,将小的一张牦皮垫向枕上,然后接着敷药,用日月珠给他周身滚转。余独恐天明丹妹、碧娃起身看见,她姊妹不似林、毛二女豁达,观之不雅,几次想将中小衣穿上。二女见他伤重,说:“大家祸福相同,患难与共。你在病中,何须如此拘泥形迹?”余独自己又不能挣扎起穿,只得罢了。
林璇笑道:“杨家姊妹真睡得香,我们忙了这一夜,她两个竟会没醒呢。”筠玉微愠道:“这位二小姐不醒也好,没的添人心烦。”林璇见筠玉前隙犹自未解,方欲代碧娃解说几句,微闻内屋咳嗽起动之声,便即止住。不一会便听丹妹喊筠玉道:“毛姊姊,外屋是哪位在走?这里屋暗些,难道天亮了么?”筠玉原喜丹妹为人厚重诚谨,忙答道:“你还不出来看看!昨晚余大哥误坠火穴,差点没烧死,如今躺在床上不能转动,腿都烧糊了哩!”
碧娃原已被三人惊醒,似闻病中呻吟之声,本欲起身出视,正值林璇外出,毛、余二人在那里窃窃私语。她本看出二人比较别人亲密,自从自己日前无心取笑,稍微说错了两句话,二人形迹日疏,对于自己情况更是落寞。想起林璇告诫之言,又无法出口分诉,日盼二人言归干好,悔恨已极,日常自怨自艾,无计可施,一听二人似在互诉衷曲,哪里还敢出去惊扰惹厌!躺在榻上,连大气也不敢出。碧娃醒时,余独正上完了药,毛、余二人语声又低,听到的只一句半句。先并不知余独烧伤得那么重,又未听有外人和随行诸人在侧,以为晚来得病,只奇怪怎会睡在二女榻上。一会林璇取了玄牦皮回转,将余独抬出,才料出是受了点伤,忙把丹妹轻轻摇醒,附耳悄悄告知余独不知因何受伤,林、毛二人正在施治,刚刚搭向外榻。
丹姝年长,较有心计,知道林、毛二人俱是女中英杰,与余独情胜友昆,筠玉和余独更似天生两好,早晚必成连理。他三人相处,起居言谈本无顾忌。偏生筠玉性做,不喜人激刺她,日前为了碧娃辞色稍有不合,自今无欢,对个独总是冷冷的,以致余独每日也是无精打采。难得伤痛撮合,使其情发于衷,言归于好。林、毛二人正为余独医伤,自比平日还要关切亲密得多。自己姊妹又不通医道,此时出去,林璇无关,筠玉当着人难免又要矜持,岂非帮不了忙反倒碍眼?同是心中忧急,却禁碧娃忙着去探看。后听林璇说她姊妹二人熟睡未醒,又听余独气息紧促、强忍之声,实是担心不过,一面穿好衣履假作初醒出声询问。一闻筠玉所答之言,不禁大惊。碧娃先听筠玉嫌她,本在伤心流泪,不欲出来,闻言也吓了一大跳,慌不迭地随定乃姊跑出屋来一看,余独面朝里卧在榻上,下半身牦皮半揭,露出半焦黑的腿股,筠玉坐在他身侧正蘸着药往上敷呢。
二女同时想起余独冒着险难,间关数千里长途护送之恩,见他烧得这般惨状,忍不住心里一酸,珠泪双流,几乎哭出声来。二女本视余独若兄,当时至情发动,哪还顾什男女嫌忌?丹妹首先朝榻前奔去,含悲问道:“余大哥怎烧成这个样子?筠姊姊灵丹极神效,你看该不要紧么?”筠玉见她出语悲酸,也面带愁容答道:“我也是想灵丹神效,决不致命,但是他已服了许多药下去,又敷了好几次伤处,仙师所给灵丹都用得差不多了,又拿日月珠给他周身去滚烧焦的地方,看似平服了些,周身却火热得烫人。听他自己说,疼痛已减不少,只心和身上烧得难过。只恐是故意忍熬着来哄人哩。看这神气,一天半天哪好得了?没的不急死人!”丹姝道:“看大哥这样痛苦,要我能替他多好!昨晚半夜还听和二位姊姊在说笑,怎会掉在火里?那大本事的人竟会失足,难道有鬼了么?”
筠玉难受道:“这事都怪我害的他。”正要往下说时,猛想起锦囊所说,到了山场见着那人便可开看。昨晚楼中对谈的一老一少所说的话俱似于己有关,还说单真人灵丹只能保命,不能清除火毒,要等李庄主回来设法取了药去才能医治。老的并说有两丸在手边,寻常火毒一丸便可起死回生,后来被他发现,好似说人虽烧伤尚有救法,无须着急等语。当时因余独衣裤烧焦碎裂半身赤露,当着外人不好意思,又羞又急,赶忙奔回到家,便忙着给他施治,情切安危,关心过甚,什么都顾不得想,也未向林璇说起,此时见灵药无功,更是一味焦怨。回忆昨晚之事,明明放有救星在侧,料定锦囊所说定指此事,不禁惊喜交集,顾不得再说别的。因昨日路上虽曾取视,仍存外进房中箱箧之内,跳起身往外便跑。
走到二门口边,对面来了一人,两下都是急劲,如非都是身手轻灵,几乎撞个满怀。匆匆立定一看,为首一个正是柴龙珠,后面跟着她丈夫丁侗,双鬟久未在侧,料已送了信息,忙说道:“姊姊,丁兄,想已知道,请至里面。我有点要紧事,这就来。”说完,不俟答言,转身仍往外走。龙珠见她两眼泪光盈盈,口角边却微有喜容,神色又那等逞遽,不知何意,恐又生事,忙推丁侗快先进去,自己随了筠玉就走。筠玉也无暇周旋,径跑到外进屋内,由行筐中寻出锦囊,一边开拆,一边让客同行,等到里面,已将锦囊看了个明白,进屋喜对林璇道:“果然我所料不差,他五行有救,只不过一日夜的灾星不能避免罢了。”林璇见她忧喜交集,也不知是什意思,忙接过锦囊一看,才知就里。
原来锦囊大意,是说云龙山主工人武父于同了林璇的老父林衡玑,俱为地底千年郁积的瘴毒之气所中,虽仗陆地真人灵丹保得命在,但要治好还原,非本庄庄主李氏夫妻秘制的灵狮丸不能力功。但是李氏夫妻与王老山主有仇,绝定靳而不与。幸而余独有了这场火厄,可向柴蒙明说此事,将所带牦象的皮送一张与李家做礼物,再向他推说,听柴翁说起他夫妻将归,心慕其人,留住在此,等候拜谒,夜出玩月,不知禁忌,误坠火穴,烧成重伤,求他灵药医治,得到以后再设法掩藏,只说无什灵效,须要忍痛一日,索到二十六粒之后才可正式吞服,至多服上两粒,再有一日夜工夫,外敷灵药,便可复原。事前飞儿虽有双箭之仇,但他将来也是山中同道,可命丁俊和他说明,引与众人相见,允他异日接引出山,便不会向乃母面前告发愤事。得药到手,人能起坐,即行上路,以免有变。出山不远,湘玄必然发觉飞儿受伤,母子二人追来问罪,路上自有人接引抵御,无须怕她法术,只不可乘胜伤她,为柴翁结怨树敌,日后不能安然隐居。山城庄本来洞天福地,自经地震,屏障倒塌,大是缺陷,李氏夫妻虽能行法堵塞,不能持久,终是缺陷,他也算出时至有人为他弥补。外附新向前辈真仙乾坤正气妙一真人求来的灵符两道,可转交柴翁,嘱其算准湘玄途中受困时刻,寻到她的丈夫,先将第一道灵符向空一展,给湘玄解了困,等她归来,再同他夫妻往来路山口将第二道移山换岳之符招展,即速奔回,自有奇验等语。
林、杨等闻言才放了心。杨宏道也被人声惊醒出来探看,见状自是忧急。碧娃先闻丁侗夫妻在外语声,早将牦皮给余独盖好,等筠玉述完仙渝,丁、杨二人俱要看视,筠玉乘机说道:“余大哥下身衣服全都烧毁,皮肉焦黑,热痛已极,须要用日月珠给他周身滚转才略好些。同在患难,只好从权,也顾不得再避男女之嫌了。”说罢便要去揭。龙珠知她用意,索性凑近前去说道:“我顶恨人拘泥。休说诸位兄姊同生死共患难的交情,便是外人到此地步,我们也不肯为了避嫌视死不救。都是自己人,这有什么要紧?看完了余大哥的伤,还有许多事要做许多话要说呢。”筠玉闻言大喜,忙道:“姊姊义气千云,全不是寻常儿女之态,令人可敬哩。”说时,早将余独所盖牦皮揭去。
余独先听杨氏姊妹出来本就觉着不好意思,又恐筠玉害羞,甚是着急。及听杨氏姊妹也是一样情切安危,全无顾忌,大为感动。未及答话,又听丁侗夫妻相继来到,惟恐丑态被人看见,方幸碧娃手快心灵代为盖好,筠玉说完了话又将它揭去,先本想拦,继一想丁侗夫妻虽然倾盖莫逆,终是外人,一出声反倒不大合适。筠玉性情要怎样便怎样,除却林璇,谁也拦她不住,无殊白说。自己全身热痛难熬,只有用日月珠滚转才能清凉止痛,此事他人不能代劳,丁侗夫妻难免常在跟前,莫如还是假作昏迷听其自然,要少受好些苦痛,仍将双目合上,一言不发。丁侗夫妻见他腿股半焦,俱都吃了一惊。龙珠略看了看,先坐过一旁,对林、余二人说道:“想不到余兄烧伤得这样沉重,看他伤势,定误坠到火眼旁边了。”林、余二人将昨晚涉险之事说了一遍。
龙珠道:“昨夜家父吩咐务要早起,愚夫妇今早天还未明透,朝霞、晚翠跑来报信,只说余兄昨晚步月遇险,语焉不详,不想此中经过还有若许情事。自从上次地震,山场天香小筑附近添了两处奇景。一是温泉汤池,每当子夜前后,池心水眼中必有两三次沸泉冲霄直上。此地新经地震,名为温泉,无殊沸水,其热异常。赵、李二庄主为恐引水入溪伤了水中鱼虾,又欲长留胜迹,按着先天易理妙用,特地开了两条小渠和几处小池,引水环流归源,使其周而复始,到时上升,永不干涸。又在楼侧小山洞内辟了大小二十余间石室,室各有他,另设机关,在左渠之中开了一条小水道,设闸以供启闭,用竹筒连接,注水人洞。平日只一间石室内常期有此热水,余者每月只有朔望两次供全庄上的人随意入浴。另外还有一条长竹管引了溪水调节冷热。此水虽能去病,但本山人都嫌它硫磺气味甚重,不甚喜它。加以李二夫人禁法封锁,虽说天香小筑是赵山主居住之所,禁法到了火穴温泉附近便失效用,可以绕走,因到处水都方便,除了生病无法,轻易无人往洗。近经赵庄主参度地势巧夺天工,把水源培养得日益旺盛,每当月夜泉水沸升之时,望去上面是云峰高耸玉柱撑天,下边两渠更似两条白龙,环山穿林蜿蜒飞驰,倒也真是好看。可是那水太烫,人不能近,十步以外便为热气蒸逼,禁受不住。
“还有一处是小山旁的那个火穴,当初原是地震时的喷火口。那火奇猛至烈,另有特性”与常火不同,平时只见火眼内青烟突突上升,高仅数尺。人如欲观此景,只须站在离穴十余丈远的小山顶上,取一根铁钉照准穴内石壁上掷去,稍微有一点石灰星溅到那股于清烟,简直比雷电还快,立时轰的一声,一条五颜六色的火柱从火眼内冲向天半,最高时也有到二三十丈,与左近水柱相映成趣,聚而不散,火势虽然猛烈到了万分,可是既不蔓延为害,也不会往宽处烧去,笔直一根,粗约数尺,仅火柱顶尖之上有二尺来长和灯芯一样火苗摇闪,下面连大风都吹不弯它,约过有刻许工夫,无须理它,自会下降消灭,待约个把时辰,仍然冒起一股‘青烟,回了原状。就是每玩一次煤气大重,往往整日不散,左近花木大受其害,美中不足。是个缺陷。大家玩过几次,约定以后三元令节用作点缀,轻易不许人随便玩了。赵山主说,穴中之火乃千年地火精英,厉害猛恶,无与伦比,无论人物,稍被青烟燎着便即烧死,即或当时能活,火毒业已攻心,休想幸免,不特火眼旁不能挨近,便是穴底也和烙铁、烧锅差不了多少。以前曾经试过用一块生肉缒下去,离火眼还是老远,不消顷刻,肉被石地烤熟,人如何能下去得?我听晚翠说,余兄半身衣服已然烧焦碎裂,毛姊姊还能跳下去将他救回,又能冲越湘玄所设埋伏禁法,大是神奇,以为姊姊会有仙法,竟忘了宝珠宝剑功用。
“看余兄伤势和仙人锦囊之言,火毒已然透骨攻心,仙丹均难治好,非李庄主的灵狮九不可了。按说李庄主人颇义侠,便是湘玄为人,除了护犊,也极见义勇为,休说还重寒家情有面,便是余兄外人,势在危急,只隐过飞儿一节,也无不允赠丹相救之理。不过此丹制时万分烦琐艰难,他夫妻每年费尽心力,所制每次只一二下粒。倒有一多半要被飞儿服去,珍视异常。况且多重火伤热毒,听说至多三丸已足所需。如此之多,李庄主又精通卜笛,一卜卦象便知分晓,只恐难以瞒过。我看仙人事事前知若见,必有可取之道。乘他夫妻未归之际,待小妹请来家父,大家早为计议,想出一个善法来,免得临时匆迫,一着下错满盘皆输。待此救命的不止余兄一人,还有云龙山老少山主与林老伯俱在病重危急,所关特大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