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剑侠新传残月唱鸡声宝马双乘飞侠影轻飔飏柳岸扁舟一叶渡洪波
这是一个早秋的黎明之前,天还不曾亮出轮廓,山野草际的秋虫鸣声。密集如南;仅东方天际雾影中,稀微微现出一痕曙色。残月已下林梢,天空中虽然疏落落点缀着数十颗星光,为了宿雾尚未全收,和那欲坠未坠的残月一样,全都蒙上了一层灰色的轻纱;随着一月月的淡云游移,不时明灭闪动。光景渐渐昏黄,连东方天边那点曙色,都落在有无疑似之间。除却四边原野里的鸡声,此唱彼和,一阵紧一阵,好似告诉人们天快亮了以外,大地依旧是黑沉沉的;比起前半时的朗月疏星,清光遥映,反更显得幽晦沉闷,简直看不出什么亮意。
当地是河南堰师县城外,共县城东关约有二十余里,距离颖水西北岸,已没多远:两边俱是接连不断的田野丘垄和稻侧的水沟,只当中一条大路。河南民风勤俭,天虽未明,鸡声初唱,居民十九起身:远近乡村中已渐渐有了人声动作,有的并还隐隐约约透露出两三点微弱的灯光。大道上依旧静荡荡地,不见一条人影。
就在这时,忽听远远传来一阵村犬吠声,紧跟着又是一阵极紧迫的马蹄之声。由暗影中,飞也似驶来一骑快马,马背上,好似一前一后骑着两个少年。那马绝尘而驰,跑得极快,看去神骏非常;可是马上人一味加紧控纵,对它一点也不加顾恤。本由远处飞驰而来,眨眼到达水沟旁边,一株大白杨树之下。
前面坐的一个少年,身材较高,忽然朝后低语道:“天快亮了!就是这里吧。”话未说完,也不管那马受得住受不住,倏地一勒马缰。那马受了马上人的鞭策,由二百里外赶来,正在翻啼亮掌,忘命一般向前急驰;马上人的骑术又颇真功夫,正跑在紧急头上,那禁得这猛力一勒?当时那马前半身,连头整个高昂,人立起来;只剩两条腿,往后滑退了两步,才立在地上。马头上的汗,和马口里的热气融会着,雾一般喷将出来,周身雨淋也似;紧跟着急嘶了两声,前蹄方始放落。
马上人功力也正不弱,随着这突然起落之势,身子和钉在马背上一样;休说失惊滑跌,连往左右歪都不歪。马蹄一着地,后一少年也随声接口答应道:“你说得对,你我各照预计行事;就此分手,嵩山再见吧!”语声甫歇,人已飞身下马。
前一少年道:“趁此路无行人之际,我打发了这畜生,再来追你。按说不久便可追上,可是今天形势也许厉害,前途难料。你不必说,我更是个熟脸;身家在此,事须慎秘,最好暂时各走各的,到了嵩山再见不迟。不必等我,免得彼此延误,转生枝节,我走了。”说罢,一拎辔头,回马便跑出半里多路;再一转侧,径往斜刺里山肠小路上驶去,眨眨眼巳无踪迹。
后一少年极目四望,已看不见前人的鞭丝身影。正待上路,忽然一阵大风过处,眼前倏地一亮。回头一看,就二人分手说话的工夫,大地已然雾散烟消,浮云尽扫;金光万道的一轮皎日,也自地平线上升起。仰视天空,青湛湛的,除却隐现青昱中几点晨星外,万里长空,一碧无际,更见不到丝毫云翳;同时远近村落中,炊烟缕缕,摇曳飘光,农人牛马也自纷纷出动。
原来天色本也不算甚早,只为黎明前起了一阵子雾,所以天色阴暗。后来风起,晨雾一消,少年伫望征骑,又呆立了一会,自然晴空毕现了。少年方觉今日天气真好,猛又想起:昨夜虎穴飞身,此时还不能说是脱离险境:昨夜逃时,又盗了仇敌的千里名驹,如被发觉,怎肯干休?
听说附近洛阳、偃师一带,到处布有敌人的党羽门徒,这些敌党全部眼生。那马骑时,因在夜间,侥幸沿途不曾被人发现,此时又被良友骑去;诱敌入迷,虽占了几层便宜,毕竟仍以早到地头为是。
念头一转,少年立往东南方去路走了下去,一会便到了颖水西北岸。正待去往渡头,忽见左侧路上转来数人,都是身材高大,貌相粗野,眉目间隐现凶悍之气;穿著也都不伦不类;腰间包裹中隐隐凸起,好似藏有兵刀、暗器之类。
少年虽出身世家,入世不深,但人极聪明;又得过名武师的传授,对江湖道上人的行径,平日也曾听师友说过。打量这伙人,决非善良之辈,弄巧就许是仇人的徒党;便把身子往侧一闪,意欲让过。
这一伙共是五人,对少年本未理会;经此一让,内中一个年约四十面有刀瘢的,见少年貌相行径不似常人,不由得侧身回顾盯了两眼。又看少年生得猿背鸢肩,英姿飒爽,脚底颇有功夫,以为少年不是土著。黎明过渡,至少也在当地留了一半日,不问是同道或是过路朋友,都不会不晓得;当地人物规距,只一投帖,打过招呼早有传知,怎会未闻说起?看此人又明明是个会家,当下由不得心中起疑;随向同伴低语了几句,冷笑着往渡口走。
少年见状,危疑之际,未免怙惙。再看前面便是渡头,因天色刚亮,一般行客商贩俱抢头渡,渡客着实不少,船也快开。先过去那五大汉,正往船头走下;内中两人,各用一双怪眼瞟着自己,又正在交头接耳,颇似不怀善意。情知不是好相识,如在平日,自负一身武功,也还不怕;无如昨晚刚惹了一场乱子,路上良友再三告诫;说对头党徒众多,厉害非常,不得不加一番小心。暗忖船已满载,何必与之同渡?来时曾见上流头柳阴之下,有一小舟,何不去往那里觅船另渡,省得和咋日一样惹事呕气?念头一转,便把脚步止祝
船家本因客已上完,急于开走;再见少年不似要过渡的神气,将篙一点,船便离岸。少年遥觑五大汉,面带疑诧之容,互相交头接耳,越料不怀好意;当下故作不知,依然徐步前行;等船走远,忙由近侧树林中绕出,往上流头走去。
到后一看,那船是只小渔舟,停在一株柳阴之下;柔条毵,低可拂水。树侧低泊舟处,有一片小空地,遍地杂草、野麻之类,高几及肩。孤舟斜横,空无一人;水面又宽,无法飞越。少年方悔适才平白小心过甚,引起歹人疑念,并还错过渡头;等他回头,不知要候到几时?适才又见船到中途,五大汉曾向船人耳语,分明踪迹已露;便回来得快,还须防他暗算;来路又心正愁急无计,忽听头上叭的一声。少年疑有变故发生,忙往左侧闪避,定睛一看,原来是两小团泥块。不知何故,会在空中互撞击成粉碎?沙土四下飞溅,雨雹也似散落下来,却不见半个人影。心中奇怪,正在四下巡视,观察来历。忽听头上有人喝道:“俺爹走时,不叫你惹事;这客人又没见他怎的,为何与他作闹?”
少年寻声注视,原来高柳之上,卧着一个短衣赤足、年约十五六岁的小孩。那株柳树,粗约四五抱,高约五丈,枝条甚是繁茂。小孩用高枝上面柔条,结了两个圈儿,分套头脚;身体笔直,横卧其中,秋千也似将人悬起。离地既高,又有繁枝密条遮荫。,少年初到,只顾寻觅渡船,所以不曾发现。
行家眼里,一看便知是轻功中的“仙人担”,并还加上劲功中“铁板桥”的身法。最难得的是用这么细纤柔弱的柳条将人悬起,不特身子笔挺,竟能侧转头来,朝着对崖大声数说。不是软硬功夫有了极深根柢,怎能到此境地!少年心中惊奇,方欲开口询问,同时猛又听着对崖另一小孩接口道:“哥哥,俺疑心他是昨晚那位老人家说的那话儿,怕要捣鬼呢,特意试他一试,如今知道是看错了。俺爹回来,不要告诉,省俺挨骂。”
少年再循声一看,原来离岸两丈远近,有一土崖;崖前也是草树丛生,另外立着三四块石头。知道当地穴洞而居的人家很多,这两小孩既在这里,必与那船有关;就使不是他所有,也可以托他们领寻船主。心念才动,便见一条小人影子,由一块七六尺高的天然石山后窜将起来。
身法甚快,只一两纵,便到树下;紧接着又听呼的一声,柳影微闪处,树上小孩也自飞落。
少年见两小兄弟俱似得过高明传授,本就爱才;又当事急用人之际,说话甚是谦和,没等两小兄弟说话,便先笑问道:“二位弟台,年纪轻轻,竟有这好武功,请问贵姓?”
小的一个方要开口,给大的一个止住,抢先答道:“俺兄弟二人,一叫何成,一叫何玉。客人你只夸讲俺,你的功夫也不错呀!你贵姓?”
两下这一对面,少年更看出何氏兄弟,二目神光饱满,面有英悍之气;与寻常顽童迥乎不同,越发添了喜爱。听问贵姓,不知不觉脱口答道:“我叫孙同康,那有什么功夫?”话才脱口,猛想起昨遇敌人,尚且未露行藏,如今尚在敌人势力圈内,怎倒对两个初会小孩,吐出真名?话出如风,无法再改,方悔粗心大意。
那知何氏兄弟,早在他未来之前,看出一点形迹,本就惺惺相惜。少年人多喜奉承,孙同康人既谦和,又恭维二小的武功,越发心喜;再听说出名姓,何玉忙抢道:“你不必客气,俺弟兄当你由渡头绕到这里来时,早看出几分了。实不相瞒,俺刚才发那泥丸,并不是打你;不过看你来路、身法那快,武功必好,想试试你眼力。俺哥看错,当我有心寻事,也发泥丸将它打落。不想你人真好,一点也不小看人。你适才东张西望,可是想借这船渡你过去吗?”
孙同康还未答话,何成接口拦道:“你怎又多事,忘记爹爹走时所说的话么?”何玉把怪眼一翻,答道:“哥哥你怕多事么?你怕,俺不怕,何况还有那位老人家,他喜欢俺,肯帮忙呢。”同时,又朝乃兄使一个眼色,将小嘴往树侧一努。
何成似未理会,正色答道:“孙客人,这只小船实是俺家的,俺爹虽不在家,俺弟兄均知一点水性,也能作主。送你过渡不难,只为俺看你来时,在往渡口的路上,好似犯了人家规矩;再不,便是这伙人要和你作对。俺弟兄也非怕事,无奈俺爹隐居在此,本就有恶人想寻俺爹晦气,如何再和地头蛇作对?”
“照说不能渡你,一则你这人很好;二则俺爹不在家,俺兄弟年轻,有点推托。这都不说,俺们还有一位大靠山,有了他在,什么大乱子也不怕。可惜他老人家原说今早来的,天还没亮,俺便守在这大树上;直到如今,还不见这位老人家的影子。也许有什么事耽延未来,你又非赶紧过去不可;否则等有人来打了招呼,就更不好办了。”
说时,何玉已把缆索解下,催道:“哥哥,有什么话,上船再说吧?”
孙同康本就心急,再听两小兄弟语气,越发惊疑。料知不是善地,再迟必有敌党寻来;便是这两小孩也非寻常,敌党情形必有知闻。觉着越早开船越妙,且到船上,再行探询。闻言不等招呼,口称多谢,脚一点,便往船头上纵去。那渔船本来甚小,少年虽有一身好武功,水面上事却从未弄惯;又当心虚情急之际,落脚稍重;何氏兄弟恰在此时,连索带人一齐纵落。如非何氏弟兄是会家,几乎将船侧转。就这样,还晃了两晃,才把势子稳住。
船本随波荡去,孙同康立在船头上,见何成正持桨要划,忽听答的一声响,猛又觉脸上中了一下重的。一摸,乃是一滴水点,不知怎会打的生疼?再定睛一查看,由岸侧丛草里落下一根细长柳枝,正搭向船头之上,那船便不再顺流下淌。
时当汛期,水涨流急,只见船头上激起来的浪花,滚滚翻翻,顺两舷两侧往前驶去;那船却似定在逆流之上,便不再动。仓促之间,没看出是何原由。又见何成,放了木桨,停手欲起;心方觉异,正想问话,忽见何玉笑嘻嘻朝着岸上说道:“你老人家甚时来的?俺弟兄守了一早,怎未看见?来了不露面,不放船走则甚?”
话未说完,便听岸上有一老人声口答道:“呸!你这个小鬼头,我还没有给你找到师父呢,先就说鬼话;你后来真没看见我么?你哥虽没见我,后来你和他做鬼脸,已然知道,还要装腔,以为拿顶高帽子给我戴戴,就没事了么?我昨晚为他找人,忙了半夜,就这样酬谢我么?”
“你两弟兄,一个都不是什么好玩意。借船这小鬼,越发可恶;既敢惹事,就该有胆子;也不想想,怎么来的!寻人借船,原不妨事,就没生着好眼睛;等主人上去,再上也不迟,冒冒失失往上便跳。我从放完了人家的马,就来此地,想钓两条鱼来下酒;好容易有鱼上钩,吃他惊跑,如何能与干休?快对他说,他急我不急,快快赔还我老头子一尾金色鲤鱼,就放这船走,不然休想!”
孙同康循声注视,见发话那人是个矮老头儿,站在岸侧丛草里面;手持一根丈许长的柳条,枝梢一端搭向船头。那么柔细柳枝,竟和钢钩也似,将船搭住;一任洪波急流冲射,不曾移动分亳。估量适才脸上挨那一下水点,也是此老所为,不禁大为骇异。情知遇见异人,因忖口气,除似有点讹人外,不像是有恶意,也不像是仇敌一党。暗觑何氏弟兄,眼望着自己,微笑不言;匆迫之中,只顾脱身,也未详审对方语意,忙接口答道:“我实是忙着上路,无心之过,老人家不要见怪。鱼我设法赔还,我用银子折价如何?”
话才出口,老头子已由草里走出,手中柳条一带,船便傍岸,老头也款步走上船去。这一对面,孙同康见老头,穿著一件半长的黄葛布短衫,足登一双旧麻鞋,手仍拿着那根柳条;身材奇矮,人也又瘦又干,清疏疏一部花白胡须,瞇箸一双小眼,看不出一点异处。柳条一去,那船立时顺流淌去。
何玉抢过双桨,微一拨划,船便横过,直指对岸,乱流而渡。孙同康早从身畔取出三两多散碎银子,未及开口,何玉侧顾笑道:“昨晚俺便给你老钓了两条鲤鱼,足够斤多重一条;再有孙客人送你的钱,足够你老人家一醉了吧?”
老头把小眼一瞪道:“小鬼知道什么,我还替人取包子呢!能剩多少?”
孙同康方想:人称自己矮昆仑,已是够矮的了,那老头竟比自己还矮,真乃少见。及听出老头意似嫌少,暗忖江湖上异人甚多,何不做个十足人情,随口接道:“老人家如不够买醉,银子还有,只不叫我赔鱼好了。”
老头怒道:“你当我用柳枝钓鱼,是讹你么?适才眼看钓上,被你惊走,却是不赔不行。不信,我先钓一尾,给你这不开眼的娃儿见识见识。”口说着话,手中柳条往水面一搭;跟着手往上一扬,便有一条长的三尺的黄鳝,随手扬起,悬在空中,不住腾跃,乱挣乱迸,兀自不能脱身。
何玉笑道:“老人家,你钓错了,是条黄鳝。”
老头道:“我只叫这厮开开眼,我生平最讨厌和蛇一样的东西,谁耐烦吃它!你钓那两条鱼,留给你娘吃吧,我不要。前日所说那老友,本已多年不见,昨晚竟会无心相遇;他虽比我还穷,偏有两个好徒弟供他吃喝;酒吃多少,也有人会钞。我要走了。”说时,手早捞起,只一甩,便将黄鳝甩落;那做钓竿的柳条也随手扔掉。
孙同康见这一老一小,都是那么瘦小枯干,生相丑怪,神情言动无不滑稽;暗中好笑,早想问姓名来历,偏插不进口去。虽听出老头有了行意,因船已行至中流,水深浪急,其势万无回舟之理。正以为老头也是渡往南岸,再行上路,没有在意,何玉一听老头要走,忙把手中双桨朝乃兄一拋,紧跟着,身形微纵,已到船头,同时口中急喊道:“老人家,你答应的事呢?”
老头回头笑道:“这老花子,自从前些年收了一个姓杨的徒弟,不争气,去往凝碧崖现眼以后,觉着丢人,已然向我服输;改了脾气,不要你这样淘气小孩子。”头两句话才出口,人早由船头上,往前一迈步,走向水上,人也没往下沉落。那么大的波浪,竟自从从容容踏着水波,如走平地一般,往来路西北岸横渡过去。
孙同康见状,大为惊异,忙喊:“老前辈,请暂留贵步!”说时迟,那时快!何玉一把未将老头揪住,见人已离船,踏波而去,越发情急,口中急喊:“你老人家,说了不算,那是不行!”声随人起,脚登船舷,双手合掌当胸,朝前面略微一伸;身子朝前一探,一个“鱼鹰人水”的姿式,便全身刺入洪波之内。
夏汛期中,水色甚清。何玉年纪只士二三岁,人又生得瘦小,剌向水内,声息全无;水性极高,整个身子没向水面三尺以下。只见身子微一屈伸,双手往外一分,双足一蹬,立即窜出老远,身法甚为灵妙。隔水望去,活似一条人鱼,在水面下乱流急驶,好看已极。老头仍在水面上缓步从容,并看不出怎样快法;何玉偏赶他不上,相差老是尺把远近。
这一老一小,晃眼到达北岸,仍是老头先上岸;紧跟着,何玉也由水里冒起,箭一般往上窜去。老头也没理他,径自往上流头坡岸间走去。何玉也不再发话,随在后面,朝前急赶;一前一后,剎那间已走入丛树之中,没了影子。孙同康不禁看得呆了!
人去以后,想起真个胡涂该死,先前明已看出老头是位隐迹风尘的异人奇士,结局仍是失之交臂。正在越想越悔惜,忽听何成笑道:“快拢岸了!我看你从外乡来此,前行路径知道么?”
孙同康闻言,猛想起老头固是异人;何氏弟兄,休看年幼,也非常流。他既与老头相识,想必知道来历。先不回答,转问道:“弟台与适间那位老前辈,相交多年了吧?”
何成笑道:“我弟兄也只相识得三日,问他姓名不说,要俺们叫他矮子。俺弟兄不敢无礼,只称呼他老人家。他脾气古怪极了,却爱俺玉弟,说要替他找个好师父。俺天没亮便藏在树上等他,那知他来了好一会,就在树底下,会没看见;还是玉弟眼快,一到便自看出。本心是想请他助你一膀,所以初见时那等说法。玉弟使眼色,俺只做不知,仍给看破。看老人家对你,好似有点意思,但拿不准;他如不愿管的事,任你怎样求他,也是无用。俺知道的,也只这一点。于今你要上那儿去呢?可否说与俺听?”
孙同康见何成意甚诚恳,料知无他,便说明自己要去嵩山寻人,大小两路俱巳听朋友仔细说明;只是适间往渡头路上所遇五人,似非善类,不知此行有无波折?又问何成,走那条路好?何成道:“这样问法才对!其实你的事不说,俺也猜出几分;好些话都不便由我口里说出。此行你走对头谷口小径,较为稳妥;不过你的对头实在厉害。你走到谷口平带,如有什么事发生,自觉不可力敌时,那里俺弟兄常去采药,有两三处隐秘所在,足可藏伏。你只今日能赶到嵩山双松坪,或是云林寺,就不怕了。俺早防到此,上岸的地方,便是入山小径的起点,以免前半截在田垄间跑,被人发现。”随将孙同康前说途径,略为指点改正。
船已到岸,孙同康自是感谢心喜,一面殷殷执手,订约话别;又以何家打鱼为生,必甚寒苦,欲取包中银两相赠。
何成低声推谢道:“孙大哥,休看俺家打鱼为生,那是没法子的事,银钱并不短用;再说不久也快好了,以后相见日长。承你不弃,当俺好朋友看待,不是俗人眼睛,请你不要这样。过几天俺弟兄还要找你去呢。”
孙同康不好说明所去之处,外人不能前往,随口应诺。本还想请何成将银收下,嗣见何成面色已然不快,只得罢了。心中本甚喜爱这两小弟兄,经此一谈,越觉对方不特武功、水性过人,便是谈吐神情也迥异寻常;极想结纳,就便日后访问那矮异人的行踪。无如时延势危,不敢多留;没奈何只得致了谢词,作别起身。才一上岸,何成把手一推,便将船拨转,仍和先前一样倒划过去。
孙同康从来未去过嵩山,所行又是山僻小径,崎岖曲折甚是难行。尢其前半望山亭、两路口等地,歧径四出,不易辨认;一个不巧走入歧道,急切间休想出来。总算运气,所遇何氏弟兄是名父之子,不特本领高强,嵩山更是常游之所,路径极熟,指点清晰;否则这样山径,并无人家可以询问;仅凭几处山石林木之类充作标记,一个疏忽,便落网中了。
孙同康虽因昨晚所遭,和良友再三告诫,有了戒心;毕竟年轻胆壮,自恃武功机警,一点也不心慌害怕。初上路时,见远近田陇,到处有人往来操作,还不肯快跑,仍和常人走路一样,从容前行。直到走出三数里,上了入山路径,农家田舍被山石林木遮蔽,在远方消失,方始施展轻功,加急往前飞驰。经此一来,自然又耽延了好些时候。
在盗党这一面,因昨夜孙同康伤人逃走,并将他最心爱的千里马盗去,急怒攻心,恨如切骨,必欲擒回,致之于死;当时更发下羽令传牌,侦骑四出。敌党众多,邻近千百里内,爪子密布。
那传牌共有两种,内中一种,是根小竹牌,长的两寸,烙有火印,和水筹相似;非遇极紧要的事,从不轻发。一经发出,无论擒杀敌人,或办什么事,非成功不可;否则过了所限日期,奉命行事者和当地主持徒党,均有严重处分。可是并不算完,一拨不行,又派一拨。甚或头领吻夫妻亲自出马,迟早如了心愿,才将此牌请回。传递之法,尤为神速巧妙,不消一日半工夫,便远布千里以外;逃人除是飞仙剑侠一流,休想逃出网罗,毒辣已极。如非另有高人暗中愚弄作梗,上来便错了方向,引上歧路,逃人早已被擒回去了。
其实孙同康所遇五大汉,虽也是敌党中的健者,但均另有去处,无心巧值;就与同渡,只要不现出形迹,即使被看出是个会家,至多借词探询几句;照孙同康的机智也必能应付得过,并不妨事。偏因初经奇险之余,有良友先入之言为主,又看出对方不是善类,无端让路改渡,于是引起疑心。
幸而这五人,此时尚未得到发下传脾的信息,规条又严;如在境内发现可疑人物,在没有看出来人心意以前,不许无故生事;加以自恃太甚,以为对方一个初出道的嫩娃,还能有什么伎俩?到处都有同党,颖水两岸更有好几个高手;不生事是他运气,如要生事,岂非自寻死路!自身有的会,忙着上路,理他则甚?一时大意,见船已开,在舟中略为谈说;讥嘲了几句,就此放过。如在平日,早令舟子回船,跟踪上岸查探。再停片时,盗首便自省悟,心疑逃人故布疑阵,将各路紧急传牌一齐发下,这五人必然得信追截。就勉强渡过颖水,也早被敌人追上了。
孙同康那知厉害?沿途留心,不见五大汉的踪迹,往来均是安善农商,并无敌党追赶;未了再走上僻山小径,心越放定。他脚程本快,走到中午便行抵岭头,那是去嵩山必由之路。再行三十里,便入谷口山峡。正顺着半岭上一条山路,朝前疾走;猛一眼瞥见,前面不远一株大树底下卧倒一人。
近前一看,那人身材甚是瘦小,穿著破旧,足登一双麻鞋,却是新的;在树阴之下朝天仰卧,身侧放着一根柳枝,却将所穿旧葛布衫前襬撩起,盖住头脸;露出一排又瘦又干的胸肋骨,穷得连件小褂都没有。知道由此去嵩山,尚有一百多里路;常人脚程,不问是来路是去路,半日光阴决赶不到当地。这穷汉必从远处连夜奔驰而来:想是行抵此间,疲劳已极,倒卧在此;又恐蚊蝇飞虫烦扰,故用前襬将头盖住。似这样顾头不顾身,却也可笑。
因见那人瘦弱穷苦,意欲唤醒周济;及听得鼾声震耳,知他困极,自己又急于当日赶到嵩山,去应友人之约。孙同康便由囊中取出几两银子,放在穷汉平摊的右手之上;又恐别人走过发现,偷取了去,便将他衣襟拉出,搭向上面;再寻一小石块,压在一角,以防风吹现出。匆匆弄好,仍旧前行。往前走了几步,猛觉脚底一绊,其硬如铁,脚骨绊得生疼。去势太急,忙中收不住势,直窜出去丈许远近,几乎跌倒。
孙同康曾得名家传授,身手轻灵,又炼就极好目力。所经均是平坦途径,并无树根石块之类阻碍,这一绊又在腿际,真似有什么东西,或有功夫人的腿脚,等自己过时,冷不防由横里突伸过来绊这一下;否则走势甚猛,如是现成树根石块,早被毁折,踢飞起来。料知有人暗算,不禁大骇,赶忙纵向一旁,定睛四望。除来路相隔已有两丈的大树之下,所卧穷汉仍是原样熟陲,绝对不像敌人外;余者不论人兽蛇虫,俱无踪迹,平坦空旷,亦无异兆。适才虽被绊窜出去老远,应变颇速,动作甚快,不问那东西是人非人,断无不见形影之理。又仔细查看了一下,终无迹兆可寻;只得戒备着,重又加急前行。
等到走出里许,孙同康越想越觉事有蹊跷:凭自己目力、武功,就是黑夜,前路有什么阻碍,也能看见,何况白天!想来想去,只有树下穷汉相隔最近,或者是他所弄狡脍。但是自己初次出道,此人素昧平生,并无仇怨;要是敌党,又决无只绊这一下就此拉倒之理。再者,当时应变甚速,足才立定,便即回身查看;明见此人酣卧树下,原样未动。真要是此人暗算,这一绊一踢有好几百斤力量,连自己脚尖和腿腕等处都被撞得生疼;寻常脚腿固禁不起,非断必伤;就算对方一个会家,初次相遇不曾交手,即使看出自己是个能手,也想不到会练过金家“飞鹰十七式铁手脚”的独门秘传功夫。怎会撞上之后,若无其事?边想边走,实想不出是何原因。
一会,又觉那人所着衣履,和身材的矮小干枯;想起颖水借渡时,所遇用柳条钓鱼,末后踏波而渡的矮老头,颇与相似;只惜头脸被衣服蒙住,不曾看出。不禁心中一动,疑是先遇异人,故意相戏。所经恰是一条岭脊,再往前行不远,便入山峡。细寻路望去,适才所经山麓,林木无多,天气清明,一眼望出老远。细一查看,只剩那树矗立当地,树下所卧穷汉已无踪影。
只与前路并行的斜侧面林莽之间,似有三数人影出没隐现。因那一带,山势萦回,地形低洼,林莽茂密,风露未晞,阳光刚照上不久;到处烟霭霏微,雾影浮辉,彷佛有帽影衣角显露其间,也只闪了两闪便不再见。当时他心目中,专注在颖水岸侧所遇矮老头,与树下蒙面而卧的矮瘦穷汉,是一是二?仅仅觉得那出没烟雾中的三数人影,行动迅速,有异常人,并未往下细想;略为观望,依旧加急前行。不多一会,便走下峡谷中去。
这时旭日照空,山光明丽;相隔去嵩山少林寺只有五里途程的五乳峰,已不甚远。休说去往良友所说之地,便赶到五乳峰和少林寺两处,也不妨事。一路仇人并未追蹑,可知是自己多虑,上了歧途。眼看不久到达地头,心情大为松快,觉着饥渴起来。猛想起昨日见那酒楼包子好,本已定做了几十个,钱也付清;说好今早往取,准备作入山时路上充饥之用。不料一时仗义拔刀,陷身恶人网内;幸得好友相助,半夜里盗马飞逃。彼时情势万分紧急,除随身小包裹,是好友由店中取来外,那还有心绪再管吃的?谁知山路荒僻,过岭以后,连登高远望都看不到一点人烟;此时饥渴交加,纵有银钱,也无买处,只好先寻一点水喝。
正打算寻觅山涧取水,忽见一群山鸡,由左侧林莽中突然飞起,往右侧山坡后急窜下去;好似原伏之处,突然受到外来侵扰情景。孙同康孤身行路,又听人说,这条路上,不特强盗出没,便是虎狼蛇兽也时有发现;忙朝那群山难飞起之处,回头侧顾。
原来那一片地势较低,野草杂生,甚是繁茂;高林灌木,绵延不断。乍看上去,并无异状,细一注视,果有一簇林草由远而近,往自己这一面不时闪动过来;其势特急,彷佛有什么东西,在草林里行进。先当是猛兽蛇蟒之类,还未十分在意。正边走边回顾间,那东西忽然走过一片疏林,现出身形,乃是七个壮汉;全都是手持兵刃,一身劲装,神情匆遽,脚底甚快。他再定睛一见,在渡口所遇五大汉,俱在其内;并还添上了两个,看去身手矫捷,尚在五大汉之上。料他们多半是为追赶自己而来,打量着不但众寡难敌,而且又当长路奔驰、力乏饥渴之际,不由心怯。忙往路侧大树后一闪,一面审度形势,暗打主意。
总算还好,所在恰是峡谷中间的一条附壁冈脊,路宽丈许;靠外一面,尽是一株接一株的槐柳之类,又长着不少野麻,高可过人。他身材矮小,由下望上,不易发现;即使他居高临下,如非走向崖畔,观看不出,料着还不妨事。筹思之下,觉得前进必与敌党斜路相逢,不如往后退走;等寻到泉水,解渴之后,再作计较。
时正口渴心烦,孙同康以为易进为退,已与敌党背道而驰,当可无碍。因来路并未发现溪涧,虽然要等些时才能上道,但后退多了,总是冤枉,便只退行了里许远近。正侍觅路往侧面寻去,忽由一株古树后面发现一处断崖缺口,一面斜对着一片盆地,便是刚才七敌党的来路。
缺口左侧,乱石草树之中有一岩凹,彷佛幽深,也未进去;缺口右侧有一山夹缝,绕将过去。见有一小径可通峡后,也是一片山凹,只没先见盆地宽大;前面并有一横岭挡住,好似无路可通。当时他急于求水,径往那条小径走了下去。先当低洼之处易寻水泉,到后查看,那山凹仅右巨亩方圆一片盆地,四外山环岭抱,俱都高不可攀。下面却是怪石罗列,野花盛开,细草蒙茸,幽芳袭鼻,景物颇有几分清趣;不似先见盆地,草莽丛杂,令人望而却步。只是水仍不见一滴,并且除来路小径外,山均壁立陡削,更无出路。
他心中老大失望,口渴愈发难耐,勉强寻到对面岭脚,发现一条小溪,已然干涸。知道这类小溪,多随山洪涨涸,既有此溪,水源必不在远。细拨溪草寻视,果然发现两处湿泥,不禁生了希望,便沿小溪寻去。
寻到尽头处一看,竟是来路左侧一片危崖之下,果然下有水潭;只是早已干涸成了污泥,因被大片怪石挡住,先未发现。仰视危崖缺口处,居然还有水泉零星下滴,足可用以解渴。孙同康先颇高兴,精神为之一振;再一查看,竟是可望而不可及。
原来那危崖,壁立二三十丈,绿油油满布苔藓,无法攀升。下面泥潭大有一亩多,率性干透,也可立在潭底,仰承泉滴;偏是一潭极深的稀泥,无法令人立足。他想了又想,终是望梅止渴,无法到口。立望了一会,实在渴得难受,才想出一个夯法子:身立潭左,端详好了对岸落脚之处,仰觑残泉下滴,似飞鸟衔食般,仰面张口纵将过去;稍停再用同样方法,纵将回来。
那泉源已将干涸,只剩一些残泉细流,稀落落时断时续往下滴去;再加山风吹动,落势不稳,并非降在一定地方。潭面又宽,孙同康既要顾到上面,又要防到下面,仗着武功有根底,虽未失足;无如泉滴既少,又有风吹,有时迎扑一个正着,还能得到一点残滴沾润;一个不巧,不是扑空,白费许多气力心思,便是打向头面衣服之上。几个来回纵过以后,仗着泉滴甘凉,渴虽少解;连夜跋涉之余,本就腹饥,再一剧烈劳动,肚子益发饿得难受起来。
当时他一赌气,暗骂自己真騃!先遇五人素昧平生,无仇无怨,焉知不是行路的?就算是敌人党羽,凭自己的武功脚程,也并非不能应付。怎从昨晚一来,便成了惊弓之鸟,怕起事来?先如上路,此时也快到了。平白耽延时刻留在这里,受这活罪不说;此时饥疲交加,真要遇上对头,反倒难办。那七个匪人已早走远,还不上路,留在此地作什?正打算缓一缓气,起身上路;忽听崖壁里面有人说话。心中奇怪,站在潭边侧耳一听。
只听一个极粗暴的声音说道:“这事真怪,方才明明看见那小贼往前正走,大哥看出他脚程不慢,特地抄小路赶了下来,满想到大松口准可截住,怎会不见呢?”
另一个山东口音的说道:“适才赶到黄牛岩时,如若依我登高一望,他无论走向何方,绝跑不出老九那双怪眼;偏你粗心,认准这厮走的是去五乳峰的道路。在他以为由小路走,又抄道,又背人;那知这三条路通没岔道,我们走的这条路,外人不知。再说,必须经过老五那里,外人也不能随便通行。当时懒了一懒,我想必是我们由浅水滩经过时,走向享林里,给他看破行踪,生了疑心。不过照这厮昨晚的口气,非去少林寺不可;退回来路,遇上我们的人固是送死,改路也没个办法,此时不知闪向何处?寨主的脾气,大家都知道的,这厮手底虽还来得,昨晚已有人和他接过,并非我们几个人的对手;要被滑脱,如何交代?何况这次又丢了他最爱的那匹好马,谁吃得住?”
前一人接喊道:“大哥话固不差,可是我们先前并不知道昨晚的事;只在过渡时,觉着这厮形迹可疑,为什么好端端快要上船又缩退回去?直到路上接到飞鸽传书,方始得信;立刻会同五哥,往望台看明去路,追将下来,小贼业已走远。焉知不是他脚程太快,此时已然投向少林寺,我们没有追上呢?固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真要寻他不到,只有落脚地头,我们回报寨主,派人去和少林寺要人,料他们也未必敢得罪我们。”
孙同康一听,这伙仇敌,竟连自己先前所要投奔的少林寺都不在心上;饥疲之余,自非其敌。心方惊恐,忽听另一人接口骂了句“不要脸!”话声苍老,好似上了一点年纪的人。紧跟着,便听有三数人,由近往远,急纵前去之声,底下便没有声息。摸不清是怎头路,当时不敢出视。等了一会,再听不到别的声息,好似人已走去;接了一点残泉余沥,口渴稍解,肚子却更饥饿起来。又等了片刻,觉箸饥肠雷鸣,实忍不往;只得把随身软乓器解下,暗中戒备,试探着顺来路绕走上去。
见那地方,果是适才来时所发现的崖洞,地势隐僻。洞口迎面丈许,有一片两丈高的怪石,恰将正面遮住;两侧松杉矗列,丛草怒生,不走近前决看不出;只由崖夹缝上落,却极易发现。洞口内有一盘石,旁边列着两块尺多高的石块,可以坐人。遥窥石上,还放着一把酒壶,和一篾盘包子。孙同康心疑有人在内,不敢妄入,仔细倾听,终无动静。再由石旁掩向正面一看,侗并不大,一眼可以望尽。后面洞顶还有缺孔,阳光自上斜射而下,光景并不黑暗。枉担了好些心,全洞空空,那有一个人影!
为防万一,先纵向外面经行之路,往来去两面攀高查看。仅去路方面,有一处是高林危峰阻蔽,只能看出十里左近;右侧洞壁后面洼地,峰岭高险,无路可通而外,俱可望出老远。到处静悄悄的,见不到一点影迹。饥渴之下,难得洞中遗有现成酒食,忙即纵落,赶进洞内,就向石旁坐下;一摸包子,甚是新鲜,底层包子还有余温,似新出笼不久。拿起一个,正要往口里放,忽想起生平耿介,不轻取予,怎到饥渴之时,竟会偷吃人的东西?
他念头一转,手刚放下,兀自闻得酒香,和包子里的葱肉香味,直往鼻孔里袭来,由不得馋吻大动。继一转念,空山无人,相隔城镇又远;适才明听敌人在此聚议,后来不知有何急事走去,顾不得吃,遗忘在此。既是敌人之物,吃他两个何妨!
孙同康出身世家,文武双全,素常光明磊落;虽料是敌人之物,上来还不肯多吃,仅想分他们两个,略为点饥便罢。那知饥者易食,入口香腴,含量素大,三两个包子如何能够?心想反正敌人遇上必不干休,此时何必拘这小节,先吃饱肚子恢复好了体力再说。于是不再客气,连酒也一齐享受,一路大吃起来。为恐敌人赶回,急于吃饱上路,边吃边往洞外留神倾听。不多一会,便吃了十之**,饥渴顿止。又歇息了些时,精神体力重又振起。暗忖适听敌人语气,明在穷追自己,怎会带了酒食来,却又不吃,留与自己享受?越想越气。好在仇敌所遗,乐得充饥。
饱餐之后,体力已复,他正打算把余剩的两个吃完上路,猛听有人“梯他”“梯他”,拖着鞋底从来路匆匆走来。惊弓之鸟,知道出去必与来人撞上,意欲看清道路再说。刚往壁角一闪,来人也行抵洞口;且不走进,面向外自言自语道:“我老头子半月以来,通没吃顿饱饭,今天偏走好运。先在路上打地铺,遇见一个小騃子,送了点银子与我;随后又往城里,冒名顶替,把人家花钱定做的包子蒙骗到手;又和别人讨了半壶酒,准备在这里打尖,再回山去,寻白矮子的昔年老伴,磨他请客。”
“我向来爱这小窟窿清静,每次骗来酒食,怕白矮子抢嘴,总是躲在这里来吃的时候多。那知今天刚走到这里,便遇见三条野狗在里面乱叫,我怕小騃子冒失走来,被狗咬死;只顾追狗,又怕带在身边麻烦,把包子和酒都存在这里。如今狗是追跑了,可是一条也没有打死。再说,前面还有几条等着呢!那小騃子又不开眼,白矮子再要看他不上,早晚不成狗口里的食吗?这却怎好?”
说着说着,那人忽然一屁股坐向当地,好象是寻思什么的情景。
孙同康闻言,才知那包子和酒,竟是来人所存。听口气,人家也藉以充饥。先当敌人所遗,全给吃光;空山之中,无法买来赔还。生平自爱,不轻取予,怎适才这等不检点,拿起就吃?本主正拦门而坐,拿什么话和别人去说?深悔冒失,又急又窘,也未细详对方语意。待了一会,觉得只顾僵在洞内,也不是事。再一详视来人,是个瘦矮老道。不禁又想起清晨渡颖水前,所遇用柳条钓鱼,后来踏波而渡的,也是一个矮瘦老头;背影身材以及衣履色质,与此人无不相似。
孙同康暗忖:如是此老,正是求之不得;即便不是清晨所遇异人,丈夫行事,须要光明。酒贪既非仇敌所遗,便应与之明言,告歉赔还才是正理。念头一转,立由老头身侧背过,绕向前面一看。那老头虽然身材矮瘦,衣屦也有好些相似,貌相却较清瘿,与清早所遇异人迥乎不同。只得躬身施了一礼,陪笑说道:“老先生贵姓呀?”
老头把一双瞇缝着的细长眼睛,朝孙同康上下细一打量,冷冷的说道:“你这娃儿家,好不晓事!无故问人的话,你准认得我老头于是谁么?”
孙同康闻言暗笑:我如认得,还问你姓作甚?对方词色虽然不逊,无奈吃人东西理短,仍自陪突道:“先生不要见怪,我因赶路心急,忘带吃的;行至此间,饥渴交加,无心中发现洞中石上放有酒和包子”话未说完,老头倏地跳起,指脸急口问道:“你,你,你把我要人命的东西吃了么?”
孙同康见老头情急之状,越发不好意思,羞得脸涨通红,忸怩应道:“我实是出于无心,当时曾登高四望,并不见有人迹,只当游山的人遗留在此。又当饥渴难忍之际,心粗疏忽,做出没品行的事。人地生疏,无法买回奉上;只好奉赔几两银子,请老先生多多包涵,恕过这不知之罪吧!”随说,随取了一块银子递过。
老头先是在旁插口道:“你这娃儿净说假话,你如当是游山之人所遗,也未必肯吃它了。”孙同康把话听完,他接口又道:“其实几十个包子所直不多,何况我还是白得来的,原是小事一件。再说我老头子素来爱做好事,肯提拔人,救苦救难;如任你饿着肚皮,有甚力气去逗狗熊玩呢?你这块银子,是赔给我买包子的么?”
孙同康见老头面转喜容,匆促之间也没细辨对方口气,以为给钱便可喜了,口答:“正是,谙老先生不要见怪。”方自暗喜,不致纠缠;老头已把银子接过,拿在手里,掂了掂分两,忽然笑道:“我把你不开眼的小鬼,不论走到那地,总是拿钱当先;彷佛天底下只要有钱就好,没有钱办不到的事。这银子要当包子用,你把他吃下去,也不用偷了。别的不说,只要有这牙口,我就不要你赔。没告诉你,我此时饿得心慌,再没东西吃,就要犯羊角疯吗?我正饿得难受,你却教我啃银子,分明成心呕人,真气死我啦!”随说,扬手就朝他脸上一掌打来。
孙同康武功颇有根底,平日那快身手,不知怎的这一掌竟未躲过;“拍”的一声,脆生生打了个满脸花。不由也有了气,心想有话好说,为何动人?怒火刚往上一撞,继一想:本是自己不对,对方又在饿极之下,情急拚命,自所难怪。一个穷老头子,何值与他计较?只得一面后退,口中说道:“老先生,我不知是你的东西,事出无心,空山之中无从购买,你便打死我,又有什么用?此山我是初来,人地生疏,无计可施;莫如我再添送你一点银子,你自己想法买吃的去。如因饿极无力,行路艰难;如是去嵩山五乳峰的道路更好,便一绕走点路,只能买到吃的,我便送你一程也不妨事。你意下如何?”